冰川天女传-第8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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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世遗那晚逃出了喇嘛宫后,心情浑饨,一片迷茫,漫无目的地出了萨迪城门,在旷野
子然独行,不觉黑夜消逝,红日从东方升起,金世遗被晓风一吹,稍稍清醒,自言自语道:
“我该到哪里去呢?”连他自己也不知该到什么地方去。忽觉口中焦渴,甚是难受,原来他
被法王掌力所迫,当时运用了全身精力与之相抗,体中水份消耗过多,幸得冰川天女将两枚
冰魄神弹送入他的口中,用奇寒之气化解了体中的奇热,这才不致引起内火焚身,变成残
废。但冰弹并非灵药,消融之后,又经过了大半夜的时间,效用已失,而他的体中热气,还
未完全消除,是以自然感到焦渴。金世遗沿着驿道奔跑,那是通往拉萨去的大路,走不多
久,见着路旁有家酒肆,西藏天气寒冷,路上行人,习惯饮酒御寒,所以大路上每隔十数里
就有酒肆,好像江南的茶亭一样。
金世遗走入酒肆,立刻唤酒解喝,酒肆四面通爽,金世遗适才在路上奔跑,反而没有留
意郊野景色,这时坐了下来,稍稍平静,向外望去,但见一片新绿,遍野新生的嫩草中还隐
约可以见着几朵谈黄色的小花,那是西藏冬季过后,最早开放的报春花。这时是仲春二月的
时节,西藏的春天来得迟,有些树木枯黄的树叶还没有落尽。金世遗百感交集,忽地想道:
“草原生机蓬勃,而我却像绿草中枯黄的树叶。”悲从中来,击桌狂歌,唱的是他做小乞丐
时候从老乞丐学来的江南“莲花落”。这本来汾小调,抒发乞丐胸中的愁郁的,在他口中唱
出来,充满了悲苦之情,却如狂歌当哭!酒保吓了一跳,叫道:“客官,酒来了。”盛酒的
是一种长颈的酒椿,金世遗看也不看,把酒瓶在桌上一敲,敲断瓶颈,张口一吸,酒就像喷
泉的水柱一般,被他倒入口中。酒保几曾见过如此喝酒的法子,惊得呆了,忽然间,金世遗
大叫一声,飞身跳起,好像碰到了什么怪异之事,
正是:
狂歌当哭谁能解,忽见故人天外来!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潇湘书院·梁羽生《冰川天女传》——第三十一回 短梦几时醒 音传海外 幽情谁可诉 人散荒原
梁羽生《冰川天女传》 第三十一回
短梦几时醒 音传海外
幽情谁可诉 人散荒原 你道是什么事情令得金世遗惊诧如斯?原来当他敲碎长颈酒杯,鲸吞狂饮之际,忽听得
轻轻一响,突然似有一小粒丸药似的东西;随着他吸起来的酒柱,一下子冲人他的口中,立
如珠走玉盘,滑下喉咙。事情来得大出意外,金世遗刚一惊觉,要吐已来不及。试想金世遗
是何等武功?他坷暗器的手法更是独步天下,连四川的暗器世家唐家也占不了他的便宜,居
然会在这小酒肆中遭人暗算,他焉能不惊诧张惶?
一股凉气直冲丹田,焦渴立刻止了。金世遗只觉得有说不出的舒服,晕眩、耳鸣等等现
象也立刻消散了。金世遗和法王苦斗半夜,熬了一晚来睡,本来昏昏沉沉,这时,眼睛也似
给清晨的露水洗过一样比前更加明亮,神智也比前清爽,看来那并不是毒药,而竟是一粒灵
丹。金世遗猛的心头一动,想起冯琳曾与他谈过天山雪莲的灵效,莫非这竟是天山雪莲所炮
制的碧灵丹?
金世遗叫道:“哪位高人,赐恩惠,请求一见。”一抬头,只见酒肆的四面窗户,观出
两张面孔,可不正是冯琳母女?金世遗尖叫一声,顿时呆若木鸡。唐经天是李沁梅的表兄,
自己拒绝了唐经天的恩惠,符唐经天送给自己的碧灵丹连瓶掷回,却终于还是服了他的碧表
丹,虽说那是唐经天的姨母冯琳送来的东西,强纳入他的口中,但那又有什么分别?还不是
天山派的丹?还不是等于间接接受了唐经天的“恩惠“?金世遗一心要和唐经天赌了口气,
只想让他受自己的“恩惠”,自己怎肯受他恩惠,哪知一斗法王,几乎送命,是冰川天女救
了他,现在又是冯琳送来的碧灵丹,让自己恢复了被法王内力分隔的元气,而这两个人都是
与唐经天关系最密切的人。金世遗自觉自尊心受了损害,转瞬之间,心念百转,窗外李沁梅
正在用手指刮脸,还是从前那副娇孤的顽皮的神态,李沁梅正在等待他招呼,可是金世遗却
似给人定着似的,口唇颤动,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忽地窗外人影一晃,似乎听得冯琳低声的说了一句什么活,两母女忽然又不见了。金世
遗颓然坐下,突然后悔起来,想起李沁梅和他初见面时和他说的话,那时他正在峨嵋山戏弄
野猴,对他说的话是:“你对它好,它就对你好;你要是欺侮它,它就不和你做朋友,你怎
么这点道理也不懂呵!”当时不觉怎的,现在想来却是大有哲理,李沁梅说的是猴子,但何
尝不是人?难道世人之对自己冷淡,竟是自取其咎么?自己偶然做了好事,替陈天宇去冒险
犯难,他们就这样的关心自己,救自己?莫非这个世界并非自己听想像的那样“冰冷”?莫
非错的竟是自己不成?
酒保从未见过有如此奇怪的饮客,定了神看着金世遗,冯琳母女的踪迹,他根本没有发
觉。只见金世遗颓然坐下,将半边面转向窗外,葡萄美酒泼了满地,他也丝毫不睬,看样子
竟是呆了。酒保心中骇怕,轻声问道:“客官,还要酒么?”金世遗呆呆的凭窗遥望,竟似
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酒保心中七上八下,生怕酒钱没有着落,但金世遗神气骇人,酒保给
他吓的不敢再问。
金世遗此际心中烦乱之极,陡然觉得这个世界似乎与他接近了却又那样陌生,他记起了
人世的冷酷也记起了人世的温暖,他的父亲、幼年之时曾偷过番薯给他吃的老乞丐、第一个
将他当作朋友看待的冰川天女以及刚刚走掉的顽皮而又娇憨的李沁梅,这些人物的影子一一
从他心上飘过,好像他所熟悉的水上的浮萍,随着滚滚波涛东去,永不回头;但他对浮萍无
所牵念,而这些人物虽然在他的生命中占短短的时刻,却令他永不能忘。他又陡然想起自己
的生命即将像窗外那枯黄的树叶,这些人都不能再见了,不觉百感交集,悲从中来,难以断
绝!他真的想追出去唤李沁梅,但她们的影子早已不见了。
门外有脚步声走来,金世遗如醉如痴,看着窗外的广阔的原野,根本就没有留意。忽听
得有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说道:“要一杯马奶酒。”另一个少女的声音撤娇说道:“妈,我
不要味道酸的马奶酒,我要甜甜的葡萄酒。”这声音也似在哪儿听过的,金世遗猛的回过头
来,与那两个母女打了一个照面,那少女忽的退后三步,睁大眼睛,面色涮一下变得灰白如
死!
金世遗最初还以为是冯琳母女回来,谁知不是。这两母女乃是杨柳青和她的女儿邹绛
霞,杨柳青渴念唐晓澜,邹绛霞也惦记着唐经天,因此两母女远赴回疆,意欲上天山寻访他
们,到了回疆,碰到李治,才知道唐经天正在西藏,而唐晓澜也因为挂念儿子,半个月前动
身,也到西藏去了。因此杨柳青也带着女儿转到西藏来,却想不到在这里碰到了金世遗。这
时金世遗穿的乃是陈天宇的衣裳,再不是麻疯的打扮了。她们刚刚进来的时候,还以为是萨
迦城中贵介公子,到效外春游,在小肆喝酒,哪知看清楚了,竟然是曾令她们吃过大亏,又
害怕又恨的“毒手疯丐”!
金世遗吓得她们魂不附体,岂知她们也吓走了冯琳母女。原来冯琳在年青时候,曾屡次
戏弄杨柳青,有一次甚至假冒她的姐姐冯瑛,用飞刀削去了杨柳青的头发。所以冯琳远远见
她走来,大感尴尬,不好意思和她相见,便和女儿悄悄躲开。这原因她女儿都不知道,金世
遗自然更加莫名其妙。他刚才自怨自艾,还以为冯琳母女是认为他无可救药,才离开他呢!
邹绛霞正在向着母亲撤娇,忽然发觉那王孙公子模样的饮酒的人竟然是毒手疯丐金世
遗,登时吓得面如土色,杨柳青道:“怕什么?记得你是铁掌神弹杨仲英的外孙女儿!不要
给人小视了!”杨仲英是几十年前北五省的武林领袖,杨柳青一生以此自视为名门之后,最
怕辱没家风,杨柳青虽然明知不是金世遗的敌手,但以她的身份,怎能示弱逃亡?而且她也
见识过这个“疯丐”的“毒手”,知道若是金世遗存心要与她为难,逃走也逃不脱。不如决
心一拼,静待他的发难。
若然是在几年之前,金世遗听得杨柳青将父亲的名头拿出炫耀,非把她戏弄个够不可!
然而此际,金世遗非但没有这个心情,反而心中感到歉意,想道:“呀,这女孩子本来是天
真无邪的,和沁梅妹妹差不多,一见我却吓成这个样子,这都是我种下的孽果。弄得世人都
把我当作怪物。”
杨柳青拣了一付座头,牵女儿坐下,高声叫道:“拿两杯葡萄酒来!”将弹弓取出,摆
在桌上,她口中虽说不害怕,心里却是害怕得紧,取出弹弓,其实自己壮胆而已,邹绛霞只
觉母亲的手指微微发抖,连声音也有点变了。忽听得金世遗微微一笑,偷眼看时,只见金世
遗正在凭栏喝酒,看也不看她们。
两母女忐忑不安,忽见外面又来了一个人,却是个书童的打扮,肩上搭着一个褡裢(当
时流行的一种出远门旅行的背包)满面风尘之色,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神情虽然显得颇为
劳累,面上却是笑嘻嘻的,似乎正办了一件什么得意的事情。
这书懂一进店门,便把褡裢往桌上一顿,自顾自的笑道:“这可好了,明天就可到萨迦
啦。酒保,给我一杯冰的葡萄酒。”西藏地方,山岭上长年冰雪不化,但每到午间,平地却
酷热不堪,是以酒店人家多贮有冰雪。这时虽未近午,但那书童长途跋涉,热得直喘气,他
拖了一张有竹背的靠椅过来,躺下去伸了个懒腰,除下脚上的草鞋,邹绦霞隐约闻到有股臭
味,原来那书憧脚板上起了无数水泡,他正在把那些水泡一个个的弄破,闭起眼睛,享受那
抓痒的滋味。邹绦霞掩着鼻子,有点讨厌,但看那书撞滑稽的神情,若不是她心中有事,几
乎要发出笑来。
酒保拿了一杯开了口的葡萄酒给他,上面有几片浮水,另外还有一盘碎冰块,是准备给
他加用的。那书童喝了一口,大叫道:“好舒服,北京的皇帝老儿家厨所酿的御酒也没有这
个昧道!”眼光一扫,忽然朝杨柳青母女这边笑嘻嘻的走过来。
邹绛霞怔了一下,只见那书憧笑嘻嘻地道:“你们不懂喝酒,葡萄酒冲水喝还有什么味
儿?小姑娘,连葡萄酒你都怕酒味浓么?嗯,我来教你,怕酒味浓加一点冰块进去,喝起来
又凉快又舒服。”杨柳青皱皱眉头,心中烦躁之极,但她顾忌着金世遗在旁,不愿多事,只
是横了那小书童一眼,那小书童不知进退,见她们不答理,竟从自己的桌子上捧了那盘碎冰
过来,笑嘻嘻道:“我不骗你,加一点冰试试看。”抓起一块碎冰,就往邹绛霞的酒杯里
丢。他跋涉长途,进店后未洗过手,指甲上塞满垢,邹绛霞大为恼怒,面色一沉,骂道:
“谁要你多管闲事!”手指一弹,将两颗胡桃核弹出去,这一弹正是杨家的神弹妙技,卜卜
两响,分别打中了书憧两胁的软麻穴,那书憧哎哟一声,跳了起来,一盘碎冰都泼翻了,冰
水溅了邹绛霞一面,两人都是大为狼狈。书憧叫道:“你不欢喜调冰为何不对我早说?真是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哼,我家公子都没有你这位小姐难伺候!”邹绛霞涨红了脸,斥
道:“谁要你伺候?”反手一掌,就想掴那书懂,却被她母亲一把拉住。杨柳青心中惊疑不
定,两胁的软麻穴是人身三十六道大穴之一,武功多好被打中了也不能动弹,难道这书童竟
练有邪门的闭穴功夫?
忽听得金世遗哈哈一笑,站了起来,杨柳青吃了一惊,伸陆的手又缩了口来,抓起桌上
的弹弓,只所得金世遗笑道:“小哥儿,你这喝酒的法儿很妙,酒保,给我也拿一盘碎冰
来。”书童听得金世遗叫他,转过了身去,看了一眼,忽然大叫道:“原来是恩公在此,邓
天我还没有向你道谢呢,你怎么也到这儿来了?哈,我请你喝酒,无物相谢,一杯薄酒,表
表心意,恩公,你可别推辞了!嗯,你看我多糊涂,你救了我,我还没请教你的高姓大名
呢!”
金世遗笑道:“你是陈天宇那个多嘴的书童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