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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我的宝贝-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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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堆杂乱货品的印度店里搜来的,地点在香港的街上。

一直到现在,都不知道这种石头是用什么东西染出来的。

如同海棠叶大小的平底小盘里躺著的都是心。

那个不说话的男人蹲在地上,只卖这些。

世上售卖心形的首饰店很多,纯金、纯银、镀金和铜的。

可是这个人的一盘心特别鼓,专注的去看,它们好似一蹦一蹦带著节奏跳动,只怕再看下去,连怦怦的声音都要听出来了。

我蹲在地上慢慢翻,卖的人也不理会,过一会儿干脆又将头靠在墙角上懒懒的睡了。

那盘待售的石心,颜色七彩缤纷,凑在一起等于一个调色盘。很想要全部,几十个,拿来放在手中把玩玩心,这多么有趣也多么可怕。

后来那个人醒了,猜他正吸了大麻,在别个世界遨游。我说减半价就拿十个,他说∶“心那里可以减价的,要十个心放在哪里?”我说告以送人,他说∶“你将这么重要的东西拿去送人,自己活不活?”我说告以留一个给自己,他说∶“自己居然还留下个?!那么送掉的心就算是假的,不叫真心了。”

“你到底是卖还是不卖呀!”我轻轻笑了起来。

“这个,你买去,刻得饱满、染得最红的一颗,不要还价,是你的了。”

那颗心不在盘子里,是从身体中掏出来的。外面套的袍子是非洲的,里面穿的是件一般男子衬衫,他从左边衬衫口袋里掏出来的一颗。

“嗳!”我笑了。

配了一条铁灰链子,很少挂它,出门的时候,总放在前胸左边口袋里。

那是银制的脚环,戴在双脚踝上,走起路来如果不当心轻轻碰了脚跟,就会有叮一下的声音响出来。

当然,光脚戴著它们比较突出,原先也不是给穿鞋子的人用的。最好也不要走在柏油路上,更不把戴著它的脚踝斜放在现代人的沙发或地毯上(波斯地毯就可以)。

这个故事脚环的故事,写过了,在个人记录的一本书《哭泣的骆驼》第一百二十五页里。

这几年怀著它们一同经过了一些小小的变化和沧桑,怎么掉了一只的也不明白,总而言之,它现在不是一对了。

它们一共是三只手环,第一年的结婚日,得了一只,是左图上单独平躺的那只。尺寸小,合我的手腕,不是店里的东西,是在撒哈拉沙漠一个又一个帐篷里去问著,有人肯让出来才买下来的。

很爱它,特别爱它,沉甸甸的拿在手中觉得安全。后来,我跟我的先生说,以后每年都找一个给我好不好。可是这很难买到,因为这些古老的东西已经没有人做了。第二年的结婚纪念我又得了一个,第三年再一个,不过它们尺寸大了些,是很辛苦找来的。于是我总是将大的两只先套进手腕中去,最外面才扣那只小的,这样三只一串都不会滑落。

在撒哈拉沙漠一共三年,就走了。

它叫“布各德特”(“特”的尾音发得几乎听不见,只是轻微的顿一顿而已)在阿拉伯哈撒尼亚语中的名称。

不是每一个沙漠女人都有的,一旦有了,也是传家的宝贝,大概一生都挂在胸前只等死了才被家族拿去给了女儿或媳妇。

那时候,我的思想和现在不大相同,极喜欢拥有许多东西,有形的,无形的,都贪得不肯明白的。

一九七三年我知道要结婚了,很想要一个“布各德特”挂在颈上,如同那些沙漠里成熟的女人一样。很想要,天天在小镇的铺子里探问,可是没有人拿这种东西当土产去卖。

邻居的沙漠女人有两三个人就有,她们让我试著挂,怎么样普通的女人,一挂上“布各德特”,气氛立即不同了,是一种魔术,奇幻的美里面,藏著灵魂。

结婚的当天,正午尚在刮著狂风沙,我听见有声音轻轻的叩著木门,打开门时,天地玄黄的热沙雾里,站著一个蒙了全身黑布头的女人。那样的狂风沙里不可能张口说话。我不认识那个陌生女子,拉著她进小屋来,砰一下关上了门,可是那个灰扑扑的女人不肯拿掉蒙脸的布,这种习惯,在女人对女人的沙漠中早已没有了。也不说话,张开手掌,里面躺著一团泥巴似的东西。她伸出四个手指,我明白她要卖给我四百西币,细看之下那是一个“布各德特”。

虽然是很脏很脏的“布各德特”,可是它是如假包换的“布各德特”。

“你确定不要?”我拉住她的手轻轻的问。

她很坚定的摇摇头,眼神里没有故事。

“谁告诉你我在找它?”

她又摇摇头,不答话。

我拿了四百块钱给她,她握著钱,开门走了,走时风刮进来细细的一室黄尘。我又快乐又觉歉然,好似抢了人家的东西的那种滋味。

不及细想这一切,快步跑去水桶里,用牙刷细细的清洗这块宝物,急著洗,它有油垢有泥沙,可见是戴了多年的。我小心的洗,不要将它洗得太银白,又不能带脏,最后洗出了一块带著些微古斑灰银的牌子。

然后找出了乾羊肠线,穿过去,挂在颈上,摸来摸去都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结婚当天下午,我用了它,颈上唯一的饰物。

许多年来,我挂著它,挂断了两次线,我的先生又去买了些小珠子和钢片,再穿了一次,成为今天照片里的样子。

一直带著它天涯海角的走,它是所有首饰中最心爱的一个。将来死了,要传给那一个人呢?

有一年,我从欧洲回到台湾去,要去三个月,结果两个月满了母亲就要赶我走,说留下丈夫一个人在远方太寂寞了。

我先生没有说兵寂寞,当他再见我的时候。

小小的房子里,做了好多格书架,一只细细木条编的鸟笼,许多新栽的盆景,洗得发亮的地,还有新铺的房顶,全是我回台后家里多出来的东西。然后,发现了墙上的铜盘。

照片里的铜盘放横了。如果细细去找,可以发现上面有字,有人的名字,有潜水训练班的名字,有船上的锚,有潜水用的蛙鞋,还有一条海豚。

这是去五金店买铜片,放在一边。再去木材店买木材,在木板上用刀细心刻出凹凸的鱼啦锚啦名字啦蛙鞋啦等东西,成为一个模子。然后将铜片放在刻好的木块上,轻轻敲打,轻轻的敲上几千下,不能太重也不能太轻,浮塑便出来了,将铜片割成圆的,成了盘子。

我爱这两块牌子一个不太说话的男人在盘子上诉尽了他的爱情,对海的还有对人的。

我猜,当我不在先生身边的时候,他是寂寞的。

许多年前,当我还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年时,看见街上有人因为要盖房子而挖树,很心疼那棵树的死亡,就站在路边呆呆的看。树倒下的那一霎间,同时在观望的人群发出了一阵欢呼,好似做了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情一般。

树太大了,不好整棵的运走,于是工地的人拿出了锯子,把树分解。就在那个时候,我鼓足勇气,向人开口、很不好意思的问,可不可以把那个剩下的树根送给我。那个主人笑看了我一眼,说∶“只要你拿得动,就拿去好了。”我说我拿不动,可是拖得动。

就在又拖又拉又扛又停的情形下,一个死爱面子又极羞涩的小女孩,当街穿过众人的注视,把那个树根弄到家里去。

父母看见当时发育不良的我,拖回来那么一个大树根,不但没有嘲笑和责备,反而帮忙清洗、晒干,然后将它搬到我的睡房中去。

以后的很多年,我捡过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回家,父母并不嫌烦,反而特别看重那批不值钱但是对我有意义的东西。

他们自我小时候,就无可奈何的接纳了这一个女儿,这一个有时被亲戚叫成“怪人”的孩子。

我的父母并不明白也不欣赏我的怪癖,可是他们包涵。我也并不想父母能够了解我对于美这种主观事物的看法,只要他们不干涉,我就心安。

许多年过去了,父女分别了二十年的一九八六年,我和父母之间,仍然很少一同欣赏同样的事情,他们有他们的天地,我,埋首在中国书籍里。我以为,父母仍是不了解我的那也算了,只要彼此有爱,就不必再去重评他们。

就在前一个星期,小弟跟我说第二天的日子是假期,问我是不是跟了父母和小弟全家去海边。听见说的是海边而不是公园,就高兴的答应了。结果那天晚上又去看书,看到天亮才睡去。全家人在次日早晨等著我起床一直等到十一点,母亲不得已叫醒我,又怕我不跟去会失望,又怕叫醒了我要丧失睡眠,总之,她很艰难。半醒了,只挥一下手,说∶“不去。”

就不理人翻身再睡,醒来发觉,父亲留了条子,叮咛我一个人也得吃饭。

父母不在家,我中午起床,奔回不远处自己的小房子去打扫落花残叶,弄到下午五点多钟才再回父母家中去。

妈妈迎了上来,责我怎么不吃中饭,我问爸爸在哪里,妈妈说∶“嗳,在阳台水池里替你洗东西呢。”我拉开纱门跑出去喊爸爸,他应了一声,也不回头,用一个刷子在刷什么,刷得好用力的。过了一会儿,爸爸又在厨房里找毛巾,说要擦干什么的,他要我去客厅等著,先不给看。一会儿,爸爸出来了,妈妈出来了,两老手中捧著的就是照片里的那两块石头。

爸爸说∶“你看,我给你的这一块,上面不但有纹路,石头顶上还有一抹淡红,你觉得怎么样?”妈妈说∶“弯著腰好几个钟头,丢丢拣栋,才得了一个石球,你看它有多圆!”

我注视著这两块石头,眼前立即看见年迈的父母弯著腰、佝著背,在海边的大风里辛苦翻石头的画面。

“你不是以前喜欢画石头吗?我们知道你没有时间吩捡,就代你去了,你看看可不可以画?”妈妈说著。我只是看著比我还要瘦的爸爸发呆又发呆。一时里,我想骂他们太痴心,可是开不了口,只怕一讲话声音马上哽住。

这两块最最朴素的石头没有任何颜色可以配得上它们,是父母在今生送给我最深最广的礼物,我相信,父母的爱一生一世的爱,都藏在这两块不说话的石头里给了我。父母和女儿之间,终于在这一霎间,在性灵上,做了一次最完整的结合。

我将那两块石头放在客厅里,跟在妈妈身后进了厨房,然后,三个人一起用饭,饭后爸爸看的“电视新闻”开始了,妈妈在打电话。我回到父母家也是属于我的小房间里去,赫然发现,父亲将这两块石头,就移放在我的一部书籍上,那套书,正是庚辰本《脂砚齐重评石头记》。

那时候,我们没有房,没有车,没有床架,没有衣柜,没有瓦斯,没有家具,没有水,没有电,没有吃的,没有穿的,甚而没有一件新娘的嫁衣和一朵鲜花。

而我们要结婚。

结婚被法院安排在下午六点钟。白天的日子,我当日要嫁的荷西,也没有请假,他照常上班。我特为来回走了好多次两公里的路,多买了几桶水,当心的放在浴缸里存著因为要庆祝。

为著来来回回的在沙漠中提水,那日累得不堪,在婚礼之前,竟然倒在席子上睡著了。

接近黄昏的时候,荷西敲门敲得好似打鼓一样,我惊跳起来去开门,头上还都是发卷。

没有想到荷西手中捧著一个大纸盒,看见他那焕发又深情的眼睛,我就开始猜,猜盒子里有什么东西藏著,一面猜一面就上去抢,叫喊著∶“是不是鲜花?”

这句话显然刺伤了荷西,也使体贴的他因而自责,是一件明明办不到的东西在沙漠里,而我竟然那么俗气的盼望著在婚礼上手中可以有一把花。

打开盒子来一看的时候,我的尖叫又尖叫,如同一个孩子一般喜悦了荷西的心。

是一副完整的骆驼头骨,说玖吓人有多吓人,可是真心诚意的爱上了它,并不是做假去取悦那个新郎的。真的很喜欢、很喜欢这份礼物。荷西说,在沙漠里都快走死、烤死了,才得来这副完全的,我放下头骨,将手放在他肩上,给了他轻轻一吻。那一霎间,我们没有想到一切的缺乏,我们只想到再过一小时,就要成为结发夫妻,那种幸福的心情,使得两个人同时眼眶发热。

荷西在婚后的第六年离开了这个世界,走得突然,我们来不及告别。这样也好,因为我们永远不告别。

这副头骨,就是死也不给人的,就请它陪著我,在奔向彼岸的时候,一同去赴一个久等了的约会吧。

很多朋友看见我专收瓷脸做成的娃娃,总是不喜欢。他们说∶“阳气那么重,看上去好似有灵魂躲在里面一样,根本不可爱,看了就是怕的感觉。”

真的,布脸娃娃是比较可亲的,可是瓷脸人偶的那份灵气,在布娃娃身上是找不到的。虽然我也觉得瓷脸人偶的表情甚而接近戏剧,那份怕的感觉我也有过联想,可是偏偏去收集它们。一共有三十八个。

这一个瓷人精品,有一位女朋友忍痛割爱给我的,她是一位画家,我们专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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