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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

我的宝贝-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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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怕,还问你要不要血水。如果你不可怕,塑胶袋内提回去的可以是一袋血。

也许你提了血又恶心,那么下一站摆的是鲜花买一大把百合吧。又可能,明天早晨孩子的牛奶、面包家里没有了,那么顺便再走几步。买好牛奶回来,大声向修冷气机的青年喊一声∶“我的冷气机好了没有?天快热了,你得赶快呀!”这时候,你突然发觉你的小孩一个人坐在路边摊上吃刨冰,你凶他一声的同时,这只手正向美发店内招,叫著∶“吃过晚饭要洗头哦!”当你已经快走到家了,想起你的侄女生了个小娃娃,这一想,你没有回去,绕去了金子店,讨价还价买下一只小小的金锁片。这时候,照相馆的老板也在向你打招呼,喊著∶“全家福的放大照已经洗出来了。很好看。”

好不容易就要上楼了,修车厂的小徒弟对你笑一笑,你突然跟他讲起要买一辆二手车。当你跟去看看“恰好”有辆二手车的同时,你比小徒弟走慢了半拍,你不知不觉站定了脚步,开始对著“水族馆”里的日光灯鱼发呆,搞不清楚这鱼为什么叫做灯。

然后,你经过宠物店、水电修理、油漆铺、打字行、茶叶  、佛具用品、五金行、洗衣坊、牛肉面、肉羹摊……回家。

当你站在家门前时,发觉钥匙给放在公司抽屉里了,而被你凶过的小孩身上根本没放角钥。那当然不是世界末日,你甚至不必自己跑腿,吩咐小孩下楼去喊锁匠。不到五分钟,你进门啦!回家真好。

是的,以上这些这些所见、所闻、所生活的大千世界,全在台北市这短短一条小街上。就算在这里生活一辈子,每天都是不同包括那一只一只被杀的母鸡。于是,七个月居住在台湾的时间,我都花在这条巷子里,而且忙不过来。巷子的左右两边,一共排了四、五行,这在我们中国,叫做“□”。现在都不这么写了,现在写成“弄”。

不必存心做什么,只要在这些“分巷”弄,里面去走走,光是看看别人家的大门和各色各样的阳台,就可以度过极惊喜的好时光。我又因此更加忙不过来。也是那么一天,经过六弄的“公寓教堂”,经过一家电器行,想右弯过去,去一家上海小食店买咸月饼吃的时候,突然发现,什么时候,在这巷子底的转角,开了一间茶艺馆。

对于茶,从来不很在意,总是大杯子喝冰茶又放糖的那种人。

那家茶馆所吸引我的,不是茶,而是他们丢在店外面的民俗品。石磨、石臼、老坛子、陶器、古桌,那么漫不经心的给放在外面街上大大方方,不怕人偷的那种大器。

看著看著,玩心浮了出来,想把那只石磨给买下来,眼睛朝左一瞄,又见木架上另一只老石磨,那么全都买下吧。一只小的给自己,一只大的送朋友。

那天回去时并没有把石磨给掮回去,倒是提回了一口袋小月饼。茶艺馆内的人很放心别人打量他们的东西,并不出来审问。没有人来审问,我就也不去审人没问价格。

在家中晚餐的时候,跟父母讲起我的新发现,说∶社区内又多了一个去处。当然讲起那只石磨啦。母亲说∶你用它来做什么,那么重的?我说∶我就把它给摆著,不做什么。

吃过晚饭,不大放心,又去看了一次。还好,都在。

这一回,店里跑出来一个下巴尖尖的瘦子,脸上笑笑的,眼光锐、口也甜,见了我,立刻叫陈姐姐。是个精明人,反应好快。

他是年轻,轻得人都是没长满的样子,很一副来日方长的架势。一双手,修长修长的。

我们买卖东西,双方都爽快,没几句话一讲,就成交了。约好第二天用小货车去搬。说著说著,老毛病又发了,什么民俗啦、什么老东西啦、什么刺绣啦、什么木雕啦……全都站在店门口谈了个够。一面讲一面踢踢石磨,那旁观者看来,必定认为我们在讲“大家乐”,不然两个人的表情怎么那么乐呢。

就这样,我走了,走了几步,回过头来,方才看见一串红灯笼在晚风里摇晃,上面写著“茅庐”。

那是我初次见到茅庐的主人陈信学。第二天,去搬石磨的时候,信学的太太跑了出来,大家叫她小琪。这一对痴心民俗艺品的疯子,跑到我们这个社区来开茶艺馆,兼卖古董。那个茶馆里呀,连曾祖母的老木床都给放进去了。喝茶的人可以上床去喝,只是小琪不许客人拉上帘子,也不许人躺,只许人盘腿坐著。

以上的故事还没有照片出来。只因我还算初去。

小琪对我的喝茶方法十分惊讶,当她把第一只小杯子冲上茶时,我举起来便要喝。小琪用手把我的杯子搁下来,把茶水往陶器里一倒,说∶“这第一次不是给你喝的,这叫闻香杯。”

我中规中矩的坐在她身旁,很听话的闻了一次茶香。小琪才说∶“现在用另一个杯子,可以品了。我今天给你喝的茶,叫做恨天高。”

也不敢说什么话,她是茶博士,真正学过茶道的,举手投足之间,一股茶味,闲闲的。我一直在想茶的名字,问小琪∶谁给取的?小琪笑说是她自己。那家茶艺馆内许多古怪又好听的茶名,贴在大茶罐上,喜气洋洋的一片升平世界。

再赴茅庐的意思,就是一再的去,而不只是再去一次。明知茅庐这种地方是个陷阱,去多了人会变,可是动不动又跑过去了。一来它近,二来它静,三来它总是叫人心惊。

那些古玩、民俗品,散放在茅庐里,自成一幅幅风景。宁静闲散的灯光下,对著这些经过岁月而来的老东西,那份心,总有一丝惊讶这些东西以前放在谁家呢?这两个年轻人开的茶馆,又哪里弄来这么多宝贝呢?

“宝贝吗?”小琪笑著叹口气,又说∶“压著的全是东西,想靠卖茶给赚回来,还有得等呢。”说著说著,一只手闲闲的又给泡了一壶茶。

那种几万块一个的茶壶,就给用来喝平常心的平常茶。小琪心软,茶价订得低,对于茶叶的品质偏偏要求高,她的心,在这种情形下,才叫平常。

有时,黄昏里走过去,看见小琪一个人在听音乐,不然在看书,总是问一声∶“生意好吗?”小琪从不愁眉苦脸,她像极了茶叶,祥和又平淡的笑著。一声∶“还可以。”就是一切了。

信学比起他的太太来,就显得锐气重,茶道好似也不管,他只管店里的民艺。对于一些老东西,爱得紧,也有品味。这种喜好,就如同他那双修长的手生来的。

我们一见面,就不品茶了。我是说信学和我,两个人吱吱喳喳的光谈梦想。

“我说,这家店还可以给更多的人知道。你们光等著人来,是不行的。”我讲,信学讲∶“对呀!”我讲∶“那就得想办法呀!”

信学讲∶“这么小一家店,总没有人来给做报道吧!”我说∶“我们自己报道呀!”信学说∶“那支笔好重的。”我说∶“什么笔都是重的,你学著写写看呀!”信学听我讲得快速,每一个句子后面都跟了呀呀呀的,显然很愉快。他追问了一句∶“你有什么主意?”我这才喊起来∶“好啦!回去替你们写一封信,介绍茅庐给我们的邻居,请他们来这里坐坐,也算提供一个高雅的场地。”

信学和小琪还没会过意来,我已经推开门跑掉了。笔重、笔重,写稿子笔当然重死人。可是,给我的芳邻们一封信,下笔愉快,轻轻松松。再说,我总是跟邻居点头又微笑,从来没有理由写信给他们。这么一想,很快乐去吓邻居。

跑著、跑著,信学追上来喊∶“陈姐姐,不急写的。今晚云门舞集订了一桌茶。”我倒退著跑,喊回去∶“好马上就去写。云门的人有眼光,而且都是好人。再见。”

跑回家才二十分钟,这样一封信就写好了亲爱的芳邻∶很高兴能够与您住在同一个地区,成为和睦亲密的邻居。

这份关系,在中国人来说,就叫缘分。也许您早就知道,在我们的社区里,“云门舞集”这个杰出的舞团也设在我们中间,这是我们的光荣。可是也许您还不知道,就在我们彼此住家的附近,一对年轻的夫妇,基于对茶道、民俗艺品以及中国文化的热爱,为我们开设了一家小小的茶艺坊。在这家取名为“茅庐”的地方,您不但可以享受亲切的招待,也同时能在消费不多的情形下,拥有一个安静又典雅的环境。

当您在家中休息时,可能因为孩子太可爱而没有法子放松疲倦的身心,也可能因为朋友来访,家中只有一间客厅,而您的家人坚持要在同一个房间观看《庭院深深》的连续剧,使得您不能和朋友谈天。基于种种台北市民缺少安静空间的理由,请您不要忘了,在您散步就可抵达的距离,这间能够提升您精神及视觉享受的茶坊,正在静静的等待您的光临。

我本身是这家茶坊的常客,它带给我的,是内心的平和,身心的全然休息,更何况,茶坊的茶,以及陈列的民俗艺品,深值细品。

能够介绍给您这家高尚又朴实的小茶坊,心中十分欢喜。

希望把这份快乐与您分享,使我们彼此之间,居住得更加和气与安详。

谢谢您看完这封长信。


您的邻居 三毛敬上

罗哩罗嗦写好了信,自己举起来看了一下,文句中最常出现的字,就是我们、我们又我们。这绝对不是一封广告单,这是我们同胞之间的亲爱精诚。这么一感动,自己就越来越觉得住在自己的土地上,有多好。那么一大群人挤著住,有多好都不打架的。一次能够跟那么多人写信,又有多好。

我得赶紧去影印。

当天晚上,影印了三十份拿去给小琪看,小琪念著念著笑起来了,说写得很亲切。我抓过来再看,才发觉忘了附上茅庐的地址和电话,很脱线的一封信。

信学看了,又在信下面画上一张地图,说∶“印它个三千张!”

我以为,三十张纸,信箱里去丢一下就好了,没想到信学雄心比我大了整整一百倍,他一上来就是几千的,并不怕累。

就这么有空就往茅庐跑,跑成了一种没有负担的想念。几天不去,一进门,如果没有客人在,小琪就会大叫一声∶“呀陈姐”信都发出去了。邻居在街上碰见我,搁下人,说∶“收到你的信啦!”我准回一句∶“那就请去捧场嘛!大家好邻居。”

信学和小琪这对夫妇有个不良习惯,初去的客人,当然收茶资,等到去了两、三次,谈著话,变成了朋友,就开始不好意思收钱。于是茅庐里常常高朋满座,大家玩接龙游戏似的,一个朋友接一个朋友,反正都是朋友,付钱的人就不存在了,而茶叶一直少下去。店就这样撑著。

“你这个样子不行。”我对小琪说。她一直点头,说∶“行的!行的!”

起初几次我坚持要付茶资,被信学和小琪挡掉了,后来不好意思再去,心中又想念。有时偷偷站在店外看老坛子,小琪发觉了就冲出来捉人。

其实光是站在茅庐外面看看已经很够了。茶坊窗坍,丢著的民艺品一大堆,任何一样东西如果搬回我家去,都是衬的,而我并不敢存有这份野心。

收集民俗品这件事情,就如打麻将,必然上瘾。对待这种无底洞,只能用平常心去打发,不然一旦沉迷下去,那份乐而忘返,会使人发狂的。

虽然这么说,当我抱住一只照片上的古老木饭桶时,心里还是高兴得不得了,信学告诉我,这种饭桶只装捞饭的,所以底部没有细缝,如果是蒸饭桶,就有空洞好给蒸气穿过。我没有想到功用的问题,只是喜孜孜的把它往家里搬。

说实在的,茅庐里古老的家具不是个人经济能力所可以浪掷的地方,可是一些零碎的小件物品并不是买不起,再说信学开出来给我的全是底价,他不赚我的。

得了饭桶我情愿用台语叫它“锅仔饭桶”之后,眼光缠住了一幅麒麟刺绣,久久舍不得离开它。同时,又看中了墙上两、三块老窗上拆下来的泥金木雕。看了好久好久,方才依依不舍的离去。

“你已经有一大堆老坛子了,还要增加做什么?”妈妈不明白的问。我数著稿费,向母亲说∶“一个人,不吃、不穿、不睡、不结婚、不唱歌、没有汽车、没有时间、更不出国去玩,而且连口哨都不会吹。请问你,这种人一旦买下几样民俗艺品,快乐几天,算不算过分?”

母亲听了分析,擦擦眼睛,说∶“如果这件事能给你快乐,就去买下吧。”

当我捧著这些宝贝坐在小琪身边又在喝茶时,小琪问我∶“你好像从来都是快乐的,也不计较任何事。你得教教我。”

“我吗?”我笑著抚摸著一片木雕,轻轻的说∶“其实这很简单,情,可以动,例如对待日常生活或说这种艺术品。那个心嘛,永远给它安安静静的放在一个角落,轻易不去搬动它。就这样寂寞的心,人会平静多了。”

说著说著,外面开始下起微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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