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芳录 (晚清民国小说研究丛书)作者:西泠野樵-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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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已正午,伯青叫连儿开发香仪,与和尚作别下船,开到—株大泖树下泊定,摆上酒来。众人脱了大衣,入席欢呼畅饮。见人路上男女各持香帛,往观音山进香。有几个老年妇人手捻数珠,一路上念着佛;还有多少乡村少妇打扮得红红绿绿,也杂在人众中行走,最可笑是一双扁鱼火脚,故意走得扭扭捏捏,见有人望着他,却又装出无数丑态;后面又随了一起乞丐,向进香的叫化,十分热闹。
小怜道:“扬州繁华甲于天下,我见皆是构造而成,那里及得山水名胜之区怡情乐性。当年小杜的诗有两句道:‘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又云:‘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李青莲亦云:‘烟花三月下扬州。’我每读到这数句诗,觉普天之下当为扬州首屈一指。今日始信,古人著作亦仅言其繁华而已,余无他长。近人有句云:“青山也厌扬州俗,多少峰峦不过江。’诚确论也。”王兰点首道:“所论极是,可知爱卿胸中独具只见。”
从龙道:“我们这哑酒也吃得无味,猜枚行令又无甚意思。何妨大家以即景作诗一首,怀咏广陵旧迹,以志今日之乐。”伯青等称善,命连儿设了笔砚。伯青在纸上写了“广陵杂咏”四字道:“最妙不拘体格,听其各便,若拘一定的法则,反不能各擅所长了。”于是,众人散坐,都吟哦起来。小怜摇着纨扇,伏在篷窗前望岸上景致,一面揣摹腹稿,停了半会,回身至桌上取笔写成,送与众人。伯青接过来,看是七绝二首。念道:
绕岸波光影动摇,游人多在木兰桡。
试看廿四桥头柳,犹是当年旧舞腰。
处处笙歌处处楼,繁华今古说扬州。
遥怜小杜魂销日,十里珠帘尽上钩。
众人大赞道:“此二绝俯唱遥吟,真可压卷。”小风见小怜先缴了卷,连忙也写了出来。从龙接过,看是五律一首。念道:
绿杨城郫在,今古感兴亡,
草木荒陷苑,园林倚蜀冈。
芳春开月观,细雨暗雷塘。
独上梅花岭,忠魂吊夕阳。
从龙大赞道:“感慨沉着真捷作也。”王兰也坐在旁边注目凝想,见他两人已成,自己亦写了出来,却是七古一章。众人看道:
东风指点扬州路,犹是当年繁华处。
宫殿欹斜锁晚烟,亭台冷落迷朝雾。
五陵子弟富且豪,鹤背腰缠十万助。
可知人力胜天工,名园一旦春如故。
珠帘处处隐青楼,妆成二八花应妒。
争把黄金作缠头,那管朝朝与暮暮。
一曲歌声遏白云,千条绛蜡开红树。
可怜美景难久留,韶光不肯为人住。
旧时王谢今蓬蒿,纷纷兴败如飞絮。
不计沧桑几变更,但见春来与秋去。
伯青拍案叫好道:“者香此作慷慨悲歌,有回首当年之叹。佩服,佩服!”又见从龙也写就了,是七律一首。众人看道:
犹传佳话说隋家,画肪笙歌到处夸。
萤苑无人空腐草,虹桥有柳惯栖鸦。
南朝古寺烟中尽,北固青山郭外遮。
回首绿杨堤上望,至今遗恨玉钩斜。
伯青痛赞道:“一唱三叹,音悲韵远,小弟能不倒地百拜。而况睹君珠玉在前,瓦缶敢鸣其后?只好想个巧避的法子,填词一首,姑备一格罢。”提笔书成,送与众人看,是一阕《采桑子》。小凤接过,念道:
珠帘十里春如海,人艳花娇,声啭莺娇,一曲当筵谱六幺。
阿侬家住荷香里,水绕红楼,路隔蓝桥,不许东风背地瞧。
王兰赞道:“伯青这词调情致缠绵,并为芳君、爱卿写照,一意两合,定推此作为巨擘,我当贺一大白。”说着,举杯一饮而尽,众人亦随声赞好,各饮了一杯。
见天外夕阳已没,船上前后点齐五色明角灯,缓缓山川路开回。满河灯月交辉,笙箫迭奏,倒出有趣。进了水关门,游船渐渐稀少,仍到蒋家后门口。众人上岸,送小凤、小怜回家,又坐了一会,伯青等方才回寓。
来日,伯青、王兰轮流作东,在城外一连乐了数日。六月将尽,倒是从龙催着伯青回去,因录遗在即。伯青、王兰亦恐家中悬望,择定次日动身,约了从龙到蒋家来说与小风他们要回去的话。小风道:“你们早早回去是正理,我们聚的日期长呢。”又吩咐外面备酒,代伯青等饯行。伯青道:“今秋倘能如愿,我定发信去接慧珠姊妹,芳君、爱卿场后也可到南京来,住在一处热闹些。”小怜点首道:“我离南京五六年了,常想去看看昔日的景致。你果然去接畹秀姐姐,我一定到南京来。”少顷,摆上酒来,众人在席间又彼此叮嘱了一番,依依不舍,直饮至三更以后方散。次日大早,伯青命连儿雇船,自己坐轿到李文俊处告辞,回来同王兰下船。从龙定要送出江口,伯青力辞了数次,方回城去。
在路行了两口,已抵南京。王兰早登岸进城。连儿先回去备马来接伯青,自己在后押着行李。伯青到了府前,祝安过来接了马道:“老爷正欲打发人去消少爷,京中舅太大回来了。”伯青点点头,一径到了上房,见祝公请安,琼珍小组给哥哥问了好。祝公命伯背坐在一旁,细问云从龙在扬州的光景,伯青一一禀明。不知祝公还说出什么话来,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嬉春阁双美弹棋捷秋闱三元及第
却说祝公听得李文俊优待云从龙,心内欢喜,好得从龙已得其所。又对伯青说:“你舅娘由都中带着表弟、表妹回来,到了好几日了。因从前旧宅倒败不堪,意在另寻一所房屋,现在暂住我们东宅内。今日你母亲也在那边,理该过去走走,舅娘很惦记着你呢。”
伯青答应退出,由上房左首耳门走出,穿过明巷进了园门,从假山后一座小六角门出来,即是东宅。绕过了穿堂,见江老夫人正与祝老夫人对坐闲话,旁坐着一双儿女。原来这汉槎公子字子骞,今年十八岁,生得温尔如玉,腹满经纶,因随任在京读书,小试不便,去岁纳了监,回来乡试的。这位小姐名素馨,小字梨云,今年十七岁,尚待字闺中,亦生得倾国倾城,如花似玉。
早有管家婆见伯青进来,说道:“祝少爷过来了。”汉槎起身,降阶迎接,表兄弟问了好。伯青抢行几步,见舅母叩头请安,汀老夫人命汉槎搀住。伯青又转身见。他母亲请安,又与表弟、表妹见礼,在下首坐了。江老夫人见外甥生得一表非凡,十分喜悦,平时觉得门己的儿子人材出众,今日两人比较起来,汉槎反逊伯青几分,对祝老夫人道:“姑太太好福气,外甥品学兼优,将来定然飞黄腾达。”祝老夫人笑道:“舅太太不要夸奖他,孩子虽然有点小聪明,无如脾气不大好。”
伯青拾眼见表抹坐在舅母肩下,如珠彩月光,风华端丽,不禁暗暗称赞。尤可怪者那眉目之间竞行一二分与慧珠相像,又想道:“表妹既从此外貌,不卜内才若何?果然才貌兼佳,也算:世间数一数二的女子。我祝登云有妻若此,平生之愿足矣。”不由得心内胡思乱想,痴痴的坐着不动。祝老夫人只当他在舅母面前拘束得慌,道:“你们表兄弟多年不会了,可到外边谈谈去罢。”伯青起身辞出,邀着汉槎到自己书房内。两人皆是有名的午少才子,说得—卜分契合。
次日,伯青同汉槎来看小儒,恰好王兰也在他家,彼此见了礼。小儒道:“你两人往扬州定是日寻乐境,惬意于温柔乡中。我悔不同你们一起去走走,也不致有向隅之叹。”王兰道:“你本是位道学先生,不比我辈,所以不敢邀你同往。”小儒笑道:“你们背着我作乐,我倒不怪你,你反栽我一句,该打不该十丁!”伯青将在扬州如何访着蒋小凤,随后如何又遇见赵小怜,在平山堂如何联吟,把众人的诗词从头念与小儒听。又将刘蕴如何与他们为难,幸亏云在田在座的话,细细说了一遍。
小儒点首道:“怪不得那日刘蕴从扬州回来,我问可见着你们,他含含糊糊的答应,又说见着,又说没有见着。过了数日,他忽然来辞行,说要进京供职。我彼时人为诧异,想刘蕴不过借着自己是个甲榜,在家好欺压人,他那里一定要做官;况他老子在京,遥想不如在南京放荡。今日你说了,我才明白。他怕你们回来见着了下不去,又怕旁人知道要笑话他,倒不如进京去的为是。但是这个人进了京,又不知京里的相公那个要倒运呢!”众人谈谈笑笑,日已近午,小儒留他们吃了饭去。
过了一日,伯青约小儒、王兰陪汉槎各处游玩,至晚方散。临别时,小儒道:“我们以此聚为度,场后再会罢。奶:们也该抱抱佛脚才是!”们青道:“临时抱佛脚的事,我是做不惯,中与不中各有命在,又何用强求,!”自是王兰终日在家检点应试物件,不能出来。小儒恐耽误了他们的工夫,竟是杜门不出。倒把伯青拘住了,只好日间与汉槎盘桓,晚间勉强将旧日的经史温习。已到七月中旬,伯青等人考过遗才,皆有了名次,专候下场,各自预备不提。
单言祝府后园丹桂人开,伯青饭罢,同着汉槎到园中去看桂花。甫进园门,觉得阵阵香风扑鼻透脑,二人携手绕过假山,见半池碧水,无数游鱼,当中一座白石小桥,桥东数十株桂树,大可数围,开得甚为茂盛。过了桥,其香愈烈,桂丛中五间亭子,署名“秋声馆”。二人走入亭内小憩,汉槎见亭后四五株枫树,亭左两亩田大一片菊畦,皆编着红竹短篱,篱前一丛翠竹,中间一条曲径,竹外隐隐有人走动。
伯青起身同汉槎即由菊畦边绕过,走出竹径,迎面一所屋宇题曰“嬉春阁”,两边堆砌着假山,高高下下尽是牡丹,遥想春天大放时候,如锦城一般。见服侍琼珍的秋霞同素馨的大丫头锦筝,坐在阶沿上说笑。伯青问道:“小姐在里面么?”秋霞起身答应。伯青道:“此时又不是春天,缘何在这冷淡地方游玩?”秋霞道:“小姐与江小姐下棋呢,恐秋声馆那边有人来看花,不便久坐,不如这里僻静。”锦筝要进去通报,伯青摇摇手,携着汉槎悄悄的站在窗外,听得棋子琅然。恰好糊的是绿纱,可以看到里面:见上坐素馨,对坐琼珍,两人低头凝想。
忽听素馨道:“姐姐这一角是全丢了,你应这一着·山没用的。”琼珍道:“你说没用,我当有用的看,你不要管我,你只顾杀你的。”又下了儿着,素馨道:“呀哟!这一块棋竞被你打通了。”琼珍格格的笑道:“你才知道那一着没用的棋,不注意在那一角,却注意在这一块上。此名‘声东击西’之法。”素馨也笑了起来,用手把棋子推乱道:“算我输了,不同你下了。”伯青,汉槎齐走进屋内道:“我只道你们下恢,原来在这里磨镜子。”素馨见是伯青,立起身来。
琼珍笑道:“哥哥猛然在人背后说话,倒被你吓了一跳。今日母亲请舅母过来闲话,我约了妹妹到这僻静地方下棋,料定没有人来,偏生哥哥同表弟找了来,反笑我们磨镜子,哥哥也不怕表妹见恼。你们到底几时来的?”伯青与汉槎一同坐下道:“你丢一角,他争一块的时候,我们早在窗外,因见你们棋兴甚浓,未敢惊动。此时不妨再对着一局,待我们观阵何如?”素馨道:“姐姐的棋胜我十倍,再来还是我榆,不如不下的为妙。”伯青道:“各事我皆明白一二,惟于此道不甚了了,倒要请教你们精于此道的,若何方能入彀,若何方能臻于精妙;既至精妙之地,可能如古人超锋入胜的手段。”
琼珍未及回答,素馨笑道:“听表兄所言,已知于棋理膈膜并非饰词。琴棋书画诗文等类,自古有之,而今人皆远逊古人,是古人厚而今人薄。譬之于物,厚则持久,薄则易损。即如弹琴一层,古人志在高山,志在流水,沨沨沮移人,入于神化,可以感人之喜怒,可以动物之性情;今人不过袭得几套腔调,于百声之内得似一二声,即自命能手;而况古人谱制久失其传,今之所弹乃古人极易之谱,则此一节可知今不如古多多矣。又如书法,古诸大家各立一帜,自始至终不出范围,是以右军片纸只字皆作宝珍,若今人临池数日,即思怪异欺人,兼之漫不经心,涂鸦任意,以致有率尔操觚之诮。又如画家,古人于不求形似之处而得形似,犹之读书不求甚解而白解一般。古人于落笔之先,即思如何下笔,如何渲染,立定意见而后一气挥成。于花乌则绘色绘声,于山水则分远分近,白臻具妙。今则惟事涂抹不求其似,只求其工,纵有一二名手亦落小家支派,安得如古人尺幅千里,胸有成竹之妙。若论到作诗一道,尤判今古,古重浑厚,专精魄力,今夸纤巧,惟尚词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