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芳录 (晚清民国小说研究丛书)作者:西泠野樵-第3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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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月下触景伤情;凡事要宽一步想,即没有愁烦了。你在南京安然无恙,我虽远在京中,亦可放心得下。我遵你言,你依我嘱,我们两地体贴便了。”慧珠点首,含泪应答。众人见他们如此情形,皆停杯不语,默坐惨然。各人有各人心事,—时不知从那里说起,只有你我凝睇而已。
慧珠停了片刻,又叹道:“伯青,我自在扬州一病之后,万念皆灰,把那争先好胜的心肠都抛撇入东洋人海去了。只有愁烦你的一条肠子,横竖都在我心头,须臾难释。你而今功名顺适,各事平善,我即死也无怨。其实你自是你,我自是我,你我自见面以来,不过臭味相投,迄今仍是文字因缘,又无卑污苟且的事斗。但是较之那耳鬓厮磨,尤高一地。不知你我前世今生有点什么山果在内!”众人听了皆为叹息。
伯青长吁道:“畹秀、柔云、芳君、爱卿你四位都在其座,我有句极痴的话,要奉问你等。我在桃叶渡,自见畹秀那一日,宛如平时最熟识的人一样,又似在何处曾见过的。即或离了片刻,好似隔了几年。又或我每有相忌的言语触犯了他,畹秀也原谅得过;他即说出句不检点的话来,我总觉能入耳。抑或说句极不紧要的话,我皆觉当于心,屡屡两人心思,不谋而合,不约而同。适才畹秀所云:‘前世今生想有因果’这句话,细细味去半丝不错。想在座诸君,都有契合,未知人人皆同此心,亦未知我与畹秀独有此心?普天之下,即没有第三人了。”
王兰道:“伯青之问,真是句痴话。你可知锺于情者,大抵如斯。不过我辈之情锺于淡处,你与畹秀之情独锤于浓,不怪你猜疑天下没有第三个。你不见亘古多情,化石有人,灰心有人,均系确证明验。即如稗官野史,说部诸家,一言于才子佳人,情而生者,情而死者,比比皆然。《牡丹亭》魂归月夜,死犹不忘;《红楼梦》肠断秋风,生偏多憾。若‘春蚕丝尽’,‘蜡炬泪干’此二句,可以为鉴。又若汤临川《牡丹小序》曰:理之所必无,情之所必有,此真善言情者也。伯青解此可无惑矣。”众人听了,皆点首不已道:“者香解说入情,真可释天下人的痴肠。平日人称者香为舌辩之士,果非谬许。”
只见众家丁赶来催促道:“天色不早了,今日又是好顺风,船户来请过数次。”从龙起身道:“我们散罢,纵然叙说到明日此时,皆要别离的。”众人亦皆起身。慧珠家的人过来收了;坏箸,先自回去。伯青近前握住慧珠的手道:“畹秀我去了,你凡事自家保重,不可忘了我嘱托之言。”说着,纷纷泪下。慧珠亦哽咽了片刻,道:“我在家中无甚保重,你在客途要加意谨慎才是。”他两人的眼泪好似断线珍珠,滚滚不止。
慧珠在袖内取出一方手帕,先代伯青拭了泪痕,自己也将泪痕拭了,递伯青手内,又在亭边短柳上,折下一枝嫩条。此时正交冬令将尽,那柳条上已含新绿。慧珠弯腰插在亭前地上,道:“此帕有你我泪痕在上,你带于身畔,见帕犹如见我,又愿你不忘今日分别之情。这枝柳取古人折柳送别之意,你四五年回来,此柳已成阴,又祝你如此柳,今年插了下去,来年葱茏直上。”说毕,即门占一绝,低低吟道:
珍重今番别泪零,凄然分袂半山亭。
愿君情似亭边柳,一度春回一度青。
吟罢,那眼泪犹多,几乎哭出声来。王兰道:“匆遽之际,得此绝唱,畹秀真敏才也。”众人亦同声叹赏。伯青在家丁身畔,取出笔砚,即将诗句写在手帕上,道:“畹秀但请放心,我祝伯青断不仙那忘情薄幸的人,谨将尊作佩于身畔,如书绅自戒…般便了。”
家丁等又上来催促,王兰等人也与洛珠等叮嘱了一番,各山狠狠心肠,说了个“去”字,跨上马,加鞭如飞的去了。可怜把一班家丁们,跑得气喘不止。伯青仍不住的回头,朝牛山亭上望,慧珠等人亦痴呆呆的望着他们。直至彼此都看不见了,方罢。慧珠姊妹与小凤、小怜各坐轿进城。
梅仙直送到船上,才辞别回来。他倒安心住在祝府,帮同祝安料理外事。梅仙人本聪明,又多见识,凡事办得井井有条,毫不紊乱。祝公甚为欢喜他,暇时即将梅仙唤入里面谈谈,又见他沿言伶俐,胸中明白,是以另眼看待,有心要提拔他。
慧珠到了家中,倒在床上放声大哭。把王氏与二娘吓得再三宽慰,慧珠才止住悲苦,终是闷闷不乐,连茶饭都减了好些。王氏颇为愁烦,借东说西的来解劝他,又各处办了些新奇食玩渚物,与他饮食赏鉴。慧珠却不过他母亲的来意,又因伯青去了好几日,“我即愁死,他也不能回来。况他此行是干他的正经,我平时还怕他留恋,催他早行。他又说四五年内即告终养回家,聚的日子长久呢。我若愁出三长两短,反叫他不安”。想到此处,方减去了一半愁肠。无事惟与妹子,小凤等人,着棋分咏的消遣。
单说伯青等众人到了船中,即时扬帆东下。伯青亏的同仆人多,讲讲说说,不容他痴想。这一日,已抵王营,雇了几辆骡车,安顿家眷行装,沿途趱赶,直奔京中。他们在路行走,非止一日。暂且不提¢中还行一人未曾交代他的下场,欲知交代何人,且听下回
第二十一回 闹家庭偏伤爱日情浪闺闼共耻中风苒
却说前回书中祝自新经陈小儒讯明更名朦捐,又势逼沈兰姑为妾,陷害他父亲若愚吞银昧女,贿同甘泉县胡武彤上下联手,
各事属实,当即详禀归入奏案。祝自新革去同知,押解回籍交地方官严加管束。小儒当堂点了两名长差,起文押解登程。所幸祝山新代他丈人尤鼐收讨的银钱尚余了若干,此时也顾不得他丈人肉痛,差了两名贴身心腹家丁多带银两至各处弥缝。又幸小儒升任江宁,后来的官尚不十分古执。祝白新先去通了关节,差去的家丁星夜赶到嘉兴,在县内投了文,又人大孝敬了一宗银两,县官即不追问原犯到地,取了看筲的切结,发了回文,家丁又连夜转回。适值祝自新与长差等人在路缓缓迸发,才至苏州。将回文交代长差,另外又送他二人路费酬劳若干。长差等既得了回文,即回扬州销差。
祝自新见各事安排已定,只得老着面皮仍到他丈人家来。尤鼐闻得女婿又惹了官司,革去功名,把他托要的欠项用得摇尽无
余,直气得晕了过去,叹口气道:“我与他是前世里什么冤家对头,就是他这一个人,白招赘入门,将我苦挣的宦囊费去人半,我的前程前番又被他拖累,将来我的性命,还要被他弄杀了呢!偏生我又只得这个女婿,要靠他半子收成。千不是万不是,总是我的不是,只好认点晦气。”见了祝白新的面,反要安慰他几句。倒是祝自新惭愧不安,又见他丈人好言好语一声儿邯不埋怨他,也有个良心,晓得他丈人的好处,自家认了多少不是。巾此连大门边都不出,在丈人面前装点乖巧。
尤鼐暗中欢喜道:“惟愿他今番受了这一场挫折,从今改悔前非,闭门思过。我后半世还有依靠,也不望他创家立业,但望他把我几根老骨头收拾入土,守住几亩田园,不致我有鬼其馁之叹,即是我尤鼐的造化了。”谁料他的女儿,心性与尤鼐各别,大不为然。那尤氏小姐自幼离娘,尤鼐笃于妻情,誓不再娶,又无子侄,将女儿锤爱如掌上明珠一般,百说百依,从来没有半点事违拗他。尤氏生性本来高傲狠毒,加以他老子锤爱,益发肆行无忌,旁若无人,发起性子来连他老子都不放在眼内。人却有八分姿色,无奈性情不正,极喜风骚。
祝自新自招赘进门,未交十日,不知什么事与尤氏意见不合,尤氏整闹了四五日,又将祝自新面庞抓破。白新领略了他一次手段,再不敢向仙呵口大气,一半是爱,一半是畏。日前在南京惹下大祸,功名都是尤鼐代他捐复的,更外有尤氏说嘴之处,每每将前事讥诮他。自新自知情屈理亏,素来尚不敢当他锋芒,如今更加一倍畏惧了。不料此次又闹出祸来,回到尤家虽然丈人待他甚好,祝自新绝迹不敢到后面去,怕受尤氏羞辱。
这一日。却被尤氏知道,气忿已极,赶至书房。祝自新正坐在窗前观书,抬头见尤氏进来,吓了一跳,忙起身陪笑让坐。尤氏走到祝自新面前,使劲啐了一口,吐了自新一脸的唾沫,道:“你偏有这付老脸,还到我家来。长江大河无人看管,你早该寻个死了。我尤家那里有这许多银钱,替你左一次右一次赔补官司。可笑我父亲还代你捐复功名,你依旧闹去了。你照照镜子,看这付面目派有功名么?如果命中注定,你自取的科名,倒不革掉了。我也是前世里作的孽,嫁你这个不争气的人。从今你回你的嘉兴,我在我的苏州。尤家的饭却没有你吃的,你可羞不羞,辱不辱?仍有我那呆气的父亲,将你收留下来。堂堂道台府内,要个看管的囚犯女婿,还有荣耀么?”
祝自新一面揩抹脸上的唾沫,又听尤氏说自己是个囚犯,正打在他的痛处,直气得面如白纸。欲待对闹一场,又怕闹不过尤氏,反吃他的苦头;若耐了下去,尤家服役的人不下百余,都要耻笑我,况且这个风声传闻开去,岂不笑杀了苏州合城的人。尤氏正与祝自新大闹,早有书房伺候的小童报与尤鼐知道。
尤鼐急忙跑入书房,上来拦住尤氏道:“你又发疯病了,好端端与女婿吵闹是何缘故?而且又在书房,逼近外室,被家人们听得成何体面?女婿才回来,即有不了的大事,也须缓缓相说,或回房去讲,何用如此粗声大气惹旁人笑话。”说着,走近扯尤氏的手道:“快回后去,少停我代你夫妻讲理,即知谁是谁非。”
尤氏正在气头上,见他父亲来拦挡他,说他不合在外边间女婿吵闹,是气上加气。也不顾尤鼐是他的父亲,用力把尤鼐一推道:“亏你还有脸面来劝我,你情愿认囚犯做女婿,我却不愿认囚犯做丈夫,我甘心守一世活寡。我不来怨你把女儿不嫁个好人,单单嫁个囚犯;你反埋怨我不该同他淘气。你说怕外人耻笑,道台家出了囚犯女婿,更要惹人笑呢!我遥想外人早经笑落了满口牙齿。”
尤鼐被尤氏一推,几乎跌倒,直跄到一张椅子前,趁势坐下,气得浑身发抖,躺在椅子上站不起来,喘吁吁道:“你好,你好!这是人家养的好孝顺女儿,还把老子推跌杀了,闹出大逆案来。若说我误了你终身,更是不通屁话!当日你嫁与祝家,他也是个副贡生,科名虽小,亦是正途。不过怪他习气不好,惹下祸来。此番他亦无颜来家,在我面前招架了多少不是,连日寸步都不出门,又不敢回后,他也算悔惧的了。你若是个贤惠妻子,即该为丈夫解恼,背地里劝戒他一番才合道理。你说我认囚犯女婿失了体面,难道你身为千金小姐,学三家村的女儿打街骂巷倒有体面?如再说你不认他做丈夫,将来你靠谁收成?也不知这句话,出口多重!妇道家不顾廉耻,一味的乱说,我真要被你气
杀!”
尤氏见尤鼐羞辱他,越发闹起来。双脚在地乱跳,放声人哭道:“你说找不顾廉耻,难不成女儿养了汉子?冉不然是跟祝姓做小老婆的?你既是我父亲,你不该说我不顾廉耻,要还出我个不顾廉耻的娘家来?即如女儿做下不顾廉耻的事,伤风败俗,你父亲也只好打一闷棍,说不出的苦。好容易就被你羞辱,我也知道了,你翁婿谈得来说得来,联成一手,只多我一个。你不若把我撵掉了罢,让你翁婿趁心适意。怎么话他是你的囚犯半:卜呀,日后还要靠囚犯披麻执杖呢!我前后细想,多怪这该死囚犯不好,卅累他老娘怄气。打死了他,我拚领八刀头的罪。”说着,即奔祝白新来打。
尤鼐也大怒道:“人家都有女儿,没有看见过我家这不贤不孝的东西,任意泼悍,连老子都骂起来,真正反了。我亦拚着门死你,不过人议论我个不是,难道还要抵偿你命么?”也站起身要打。尤氏早有书房门外一班伺候的仆妇、家丁跑进来,男的挡住尤鼐,女的拦住尤氏,齐道:“老爷,小姐,都要息气,自家父女何必如此吵闹?小姐始终是个小辈,该让老爷一句。老爷有了年纪,若气坏了,小姐是要担不是的。”
祝白新见他父女闹成一处,自己又羞又愧,又气又恨,忙走到尤鼐面前叩了一个头,道:“蒙岳父待小婿恩典,至死不忘。小婿两次总祸又累及岳父,小婿之罪直可弥天。岳父连一句埋怨都无,即是待自己儿子,窃恐也不能这样。小婿身非草木,岂不知恩?无奈小婿不争气,闯下无理之祸,卅累岳父,自家竹肉参商。况令嫒小姐开门囚犯,闭门囚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