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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节

青春之歌 作者:杨沫-第2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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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开始同自己完全不听从指挥的躯体展开了顽强的斗争。

他的双腿已经轧断了,只有一层薄薄的血肉模糊的肌肉连接着折断的骨头,要想移动一下这样的腿那是不能想象的;而且上肢和脊椎痛得渐渐麻木了;十个被鲜血泡起的手指头肿得变成了大熊掌;何况还有一副沉重的手铐紧紧地铐在它上面。但是,他却又必须要挪动自己。他思考的结果,只有去接近墙壁,试着去寻找他需要寻找的人。

他似乎想要恢复一下精力,闭起眼睛歇了歇,然后开始试着翻转身来,但是没有用处,整个机体好像一块石头,他咬着牙拚着所有的力气,想使身体动一动,也竟毫不可能;反而由于震动了伤处,一阵剧痛袭来,他又陷到昏迷的状态中了。

夜,当窗外的一角青天、几颗星星又出现在他的眼前的时候,他内心的痛苦超过了肉体上所有的疼痛。

“……天快亮了吧?……一到白天——能否叫我活到白天呢?”于是他回想起了整个夜晚的事情:大概十点钟的时候,囚犯们都睡了,他突然被提出去审讯。在一间昏暗的不大的房间里,一个白胖子带着可怕的狡猾的笑容,坐在褐色的好像长蛇一样的写字台后对他说:“冯森,能干的小伙子呵!可惜——这不是你施展威力的时候……趁早,把你们现在新成立的组织名单交出来吧!”

 
 
 
 
 

“不说吗?成了这个样子还不说吗?……在监狱里组织支部、领导绝食、争取权利……

你是主要领导者,还能再隐瞒下去吗?……好,我看你是成心要葬送你所有‘同志’的性命!告诉你,我们已经完全知道你们的名单和计划了,等不到你们告诉给外边一个人,我们就要把你们统统枪毙!“

任这个诡计多端的胖子软磨硬吓,卢嘉川却沉稳地胸有成竹地不声不响。他知道敌人如果真正得到了他们的名单,便不会再同他这么费劲了,正因为他不知道,所以他说“知道了”。但是不管怎样,他知道他们的活动和斗争计划是被人告密了;有些同志也就会被猜疑而送命。为了挽救这些同志的性命,为了斗争继续下去,他必须在敌人这个突然袭击、任何同志都不知道这个阴谋的紧急情况下,迅速地告诉同志们揭破敌人的阴谋,使斗争坚持到胜利。

他再一次地试图挪动僵硬了的躯体。他把全身的力气都放到两条胳膊上,他咬紧牙关把两条胳膊肘并撑在地上,在心里喊了一声:“动!”尽管痛得血和汗一齐涌流出来,但是身体却仍像千斤巨石,动也不动。

他喘息着,昏昏迷迷的。渴,可怕的渴好像要吸尽他生命中最后的一点热力,他觉得自己就要陷入不能支持的状态了。喘喘气,舔舔浮肿干燥的嘴唇,想咽一口唾沫,唾沫却一滴也没有。他想把手指插到潮湿的土地里,想挖一把泥土送到嘴里,但是手指头还没动就已经痛入骨髓……

不远处传来了几声橐橐的皮靴响和低低的人语声,按两三个月来的习惯,他知道已经是清晨三点钟了,这是值班的卫兵们在换黑夜的最后一班岗。再有一两个钟头天就大亮了,那时候,到那时候——不,每一分钟他都可能被突然从地上拖走。个人的生命,个人的一切算得了什么,可是,党的事业,集体的事业,还在燃烧着的斗争火焰却不能叫它停熄下去。他开始责备自己对于伤痛的软弱和畏缩,只要有一口气,只要血管里还有一滴血在流动,那么,他便不应当放弃斗争——不论是对敌人,还是对自己“叛逆”的身体。于是他猛地像一条大虫似的蠕动一下,又猛地好像在一团大火当中一滚——他的身体翻转过来了,可是人又昏迷过去了。

醒过来时,他的嘴唇紧挨着冰冷的土地,他笑了。他闭着眼睛,忍住心脏的狂跳和燃烧似的剧痛,用两只肘子挨着地,于是一下一下蠕动起来。……

爬到了一面墙壁下,他昏迷过两次。但是,他的生命中好像有着顽强的永不会枯竭的力量,当他刚刚清醒一些,便急急地用着木棍一样粗笨不灵的手指在墙壁上敲击起来。

“嗒塔,嗒嗒嗒嗒,嗒、嗒、嗒。”

等了一会,没有回音。静寂的深夜中只有老鼠在地上跳跃的微声回答着他沉重不安的问讯。

天色就快放明了,窗外青天上的星星稀少了,将会发生的事越来越近了,但是他在这监狱里的最后的任务还没有完成。

“生命只有一次……”他歪扭的红一块紫一块的脸上浮过一个嘲弄自己的微笑,“难道就这样完了吗?难道静等着被刽子手拉出去枪毙吗?眼看同志们被敌人暗算吗?不能!不能!……”

他不知自己是怎样蠕动到第二面墙壁旁边的。他又照样敲了黑沉沉的冷森森的墙壁,也照样没有得到回答。于是他转向第三面——也是最后的一面。如果这儿也得不到任何回答,那么今晚算白过了,周围没有住着同志,那么,……他不能再想下去。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不顾伤口因为不断的移动又涌流着鲜血,他躺在血泊中用手指把同样的声音又敲了一次。

像狸猫一样,他耸着耳朵。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在这面墙壁的另一边,传过来使他惊喜若狂的敲击声。准确的同志的声音叫他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就在他狂喜的一霎间,他却又昏了过去。

衰弱、疲乏。当他醒过来后,听听囚房内外都寂静无声,便和墙壁那边的同志用手指开始了无线电式的谈话。

“你是谁?”

“八号——李亮。”

“一号——卢……”他闭着眼睛歇了一下。

“紧急情况,赶快传给同志们——狱中斗争形势发生变化,敌人已知道我们的计划,某些同志和我可能被处死或弄走。可是我们的斗争必须坚持下去;我们的绝食斗争和敌人的这一杀人阴谋,必须赶快传播到外面去,狱中同志也必须警惕起来加紧团结……”

要说的话说完了,血似乎已经流完了最后的一滴,但是卢嘉川的脸上却浮现出一种安详的、和谐的从未有过的幸福的微笑。直到这时,他好像一桩心事已了,肩上的千斤担子已经卸了下来,他的头渐渐耷拉下去,身体一动也不能再动了。

(第一部)第二十三章

一天、两天、三天——十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卢嘉川并没有来找林道静。

怎么回事呀?……

道静清楚地记得他那天说的话:“三天之内一定来拿东西。”可是他再也没有来。她的希望一刻刻地减少,忧虑一刻刻地加多,疚愤的心情也一时时地加重。她想打听他的下落,但是无从去打听。所有认识他的人——许宁被捕了,罗大方去察北了。她也曾去找过卢嘉川的朋友李大嫂,但是李大嫂已经搬了家,院里的街坊谁也不知道她搬到哪儿去了。

道静终日若有所失似的坐立不安。

“为什么不决心留他住下?为什么不想尽办法帮助他?……有阻碍吗?为什么不冲破这些阻碍?”仿佛是自己出卖了同志似的,她的心里感到了难忍的疚痛。她恨自己脆弱、犹豫;恨自己没有决心保护自己所尊敬的人;她也更加恨起余永泽的落后、自私。整天整天她就那么呆呆地坐在窗前,望着窗外翠绿色的孤单的小枣树。她觉得世界忽然变了色,她觉得她刚刚敲开的幸福的大门,在她刚要迈进的时候,却突然紧紧地关闭了!没人的时候,她拿出卢嘉川留下的提包捏着、思索着——并没有依照他的话把它烧掉,她总还希望他会来拿它。

很快的,她变得苍白而憔悴。

“怎么啦?为什么苦恼?”余永泽觉察到了道静的变化,有一天,忽然这么问她。但她只是摇摇头不说什么。可是,余永泽还不断地问。问得她发烦了,不由忿忿地说:“是个有良心的人谁也过意不去!是出卖不是出卖谁知道呢?……”

余永泽瞪着小眼睛,一丝含着讥讽和轻蔑的笑容浮在他的嘴角:“又是为贵友卢先生吗?……那么,我劝你还是死了心吧!像这种铤而走险的人有几个有好结果的!”

道静直直地看着余永泽。沉了沉,她一把抓住余永泽的手臂慌促地喊道:“真的?你怎么知道他?……他被捕了吗?”

余永泽带着骄傲的自信的神气点点头。他要破釜沉舟地使道静对卢嘉川绝望,虽然,他并不清楚卢嘉川是否被捕了,但是仍表示了深知个中秘密的神气。

道静再也忍不住了,她趴在桌子上,双手抱住头低声地啜泣起来。为了她深深敬爱的同志的不幸遭遇,她再也不去顾忌余永泽的讥笑和妒忌。余永泽站在旁边,愤懑地紧咬着薄薄嘴唇,终于他也忍耐不住地发了火:“我不相信你的共产主义真有这么大的力量……啊,可惜被抓走啦,不能成其好事啦……不要紧,好在你的‘同志’还多着哩……”

“住嘴!”道静暴怒地跳起来,“我不允许你拿我的痛苦开玩笑!”歇了一下,她哭着说,“真没有心肝!眼看好好的一个青年人被抓走啦,要丧命啦,你还幸灾乐祸、冷嘲热讽……

去你的!“她用手推开余永泽,一下子跑出屋外去。

晚上道静回来的时候,两个人都哭着——都为他们不幸的结合悲伤着。

生活是黯淡的。道静仿佛一个人生活在无人的孤岛上,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人了解她的痛苦和希望。但是有一件事却使她明白了:这就是政治上分歧、不是走一条道路的“伴侣”是没法生活在一起的。光靠着“情感”来维系,幻想着和平共居互不相扰,这只是自己欺骗自己。

“离开他,不能让他毁灭我的一生!”道静的决心慢慢成熟了。

有一天,道静又拿出卢嘉川留下的提包来,她想该把它烧掉了。他绝不会再来了。她忐忑不安地打开了提包,立刻一卷卷红色、绿色、白色的纸片露了出来。看见这些纸片,她又是难过又是欢喜。“朋友,我又好像看见你啦!……”

当卢嘉川刚刚把这些东西交给她的时候,她很想看看里面放的是什么,但她又感觉这样做不对,便遏制住自己,把它放在一包破棉絮里藏起来。现在她可再也不能忍耐了,她把屋门上好,把纸片摆在桌子上,怀着新奇而又兴奋的心情拿起其中的几张读起来。这些纸上印的都是标语、口号,纸张是薄的,字迹是小的,一张张的油印宣传品上清晰地写着这样的字句:庆祝红军粉碎国民党四次围剿的伟大胜利!

中国人民武装起来,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中国共产党万岁!

中华苏维埃政府万岁!

……………

另外还有两份比较长的宣传品,下款是“中国共产党北平市委会”和“北平反帝大同盟”。

中国共产党——这是个多么亲切、伟大的名字啊!道静望着这几个字,紧紧捏着这些红绿纸片,一种沉醉般的崇高的激情,把她多日来压在心里的愁郁一下子冲开了!好像看见了久别的亲人,她可舍不得烧掉这些珍贵的物品。她抱住这些纸片激动地想着,忽然想到她的命运经过这些红绿纸片、经过这些招恼反动派的字迹,已经和中国共产党的命运联结在一起了!他们已经不可分割了!她感到能够被信任保存这些东西乃是她无上的光荣和幸福。……

想到这里,她高兴了,她又有了生活的希望了。

“不烧掉它们又怎么办呢?”晚上她想到了这个问题。他不会再来拿,总放着有危险,而且没意义,她于是想起了高尔基的《母亲》中的母亲维拉索娃来:她带传单到工厂,把它散给工人们……“对,我也应当是这样!”像个顽皮的孩子想到了满意的恶作剧,又像战士想到了袭击敌人的好办法,她兴奋得一夜没有睡着觉。但是怎样散法呢?她虽然幼稚,也还明白这是危险的。她反复苦思着,整整想了多半夜,终于让她想到了散发传单的好办法。

于是,三天后,这样的事迹出现了。

夏夜,天上缀满了闪闪发光的星星,像细碎的流沙铺成的银河斜躺在青色的天宇上。大地已经沉睡了。除了微风轻轻的、阵阵的吹着,除了偶然一声两声狗的吠叫,冷落的街道是寂然无声的。这时在北平沙滩附近的几条小胡同里,有一个打扮俏丽的年轻女人在来来回回地转游——她像在等待什么,又像在窥伺什么。她手里提着一个华丽的手提包,穿过一个胡同又一个胡同。当她听到似乎有脚步声或者什么声音的时候,她就停了下来,把苗条的轻捷的身子紧贴在墙边,侧着耳朵屏住了呼吸。她谛听着,在黑夜里闪闪发光的大眼睛睁得大大的,心里却忍不住激烈地狂跳着——她几乎都听到了它怦怦的跳跃声。但是当她听了一会,并未听到有人走来的时候,她就像小孩子一样天真地笑了。她喘息一下,歇了歇,接着又像一条黑影似的向前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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