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与梦-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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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璞的屋子就在最北边,秀秀一脚踹开门,然后她看见了那具行尸。
玉鸾的尸,可以说,仍然是美的。它被裹在宽大洁白的衣袍中,双手恰好向上举着,两眼无神地翻着白,肌肤也有一些溃烂。可是在这微白的晨曦中,它显出那样一种极其绝望和无助的姿态,凄美绝伦。一刹间,秀秀也被这哀艳的意味击中,几乎不能回过神来。
其实,她对玉鸾这个名字和人物是有一些很模糊的记忆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此刻她的脑海中一片混乱,所有意识都纠结带一起,所有的回忆通通都星沉海底,难以勾起一毫一厘。只有一点她是知道的,那就是眼前这个女人是被她做成僵尸的。
又一次,秀秀一个人站在那里,哆嗦起来。就像从前被父亲关在黑屋里的时候,她的小窗,已经被完全堵死了。
她情不自禁地将手放进牙齿中间,冰冷的空气涌进她衣服,透过血管流遍全身。
她不知道周璞和已死的女子究竟有怎样的过去,但她知道,周璞对她可能存在着怎样的恨。她虽然单纯,却也决不傻,更何况事情是这样的明白清楚。只要想一想,如果有人将周璞做成了僵尸,她会如何愤怒和疯狂,就会明白他的感受。
可是,等到半个时辰过去,头脑清晰一些了,秀秀又转念一想:何以在几个危急关头,他又总是不顾一切地要救她呢?
当然,那天在李淳风的墓里,或许他也只是顺便救她。她当时是多开心啊,却不明白在他眼里,那具尸体比她重要得多。秀秀闭上眼,心里问自己道:“天啊,他恨我,那么我,能不能、能不能不再喜欢他了?”
她什么回答也没有听到,只感到无助。也许,是明白自己无法挣脱。
周璞第二天下午清醒过来,心中非常害怕。
他隐约记得自己昨天梦见了玉鸾,还抱过她温软的身体,听过她呢喃的呼唤,当时重逢的欢乐,叫他几乎有再世为人的感觉——或许这便是所有醉酒的妙处所在。梦醒的时候,又何尝会有她?
可是当一切重又回到现实,他立刻便开始后悔,因为对于他来说,醉酒的后果可能是致命的!他不知道自己昨夜做了什么,只知道自己现在是在秀秀的卧房。而她,不在。
周璞几乎是胆战心惊地等了一个时辰,才看见秀秀的人影出现在窗格外。她站在门口,迟疑了一下,道:“你还好吗?昨天……你喝得好醉。”
她绷着脸,双唇微微张开,像半绽的白色花瓣。周璞第一次觉得,她的样子清瘦而寂寥,像一只倦了的燕子。可是他也放下了心,因为她的神情还是温柔的。
周璞不禁想,可怜的孩子,她什么也不知道。
这一刻,他破天荒同情起她:竟喜欢上他周璞这样一个人,除了太孤单寂寞,恐怕再找不到别的任何理由。
秀秀对周璞的态度还是和从前一样,她对他说,除了她制作各种尸体的地方和藏书阁他不能去,别的地方随便他怎么走动都是不受约束的。
然而,秀秀越是这么说,周璞越是知道这两个地方有秘密,也就越有冲动要去刺探,而且他相信秀秀不会查到他。如今这里就像一滩浑水,随便搅搅便能生出波澜。他想,秀秀像一个不知世事的公主,只看见众星拱月,却没有关心过其中的险恶,这是多么可悲啊。
周璞想,也许,她甚至会以为他是以他的方式喜欢着她,而他当然毫不介意给她那样的错觉,他正要利用这样的错觉呢。
在接下来看似漫长而其实短暂的时间里,周璞渐渐已经发现,盐叔对秀秀,似乎是绝对地忠诚,无论如何拉拢不了。但是秀秀这个所谓的表姐琅儿,就又不一样了。单凭直觉,周璞也知道这个女孩秉性虚荣,心地坚忍,又郁郁不得志,似乎是个绝佳的同谋。过了几天,他终于忍不住撩拨撩拨她。
周璞来到琅儿的居所,她正歪在一张贵妃榻上,怀中抱着一只白猫,闭着眼,口中却道:“哟,今天是怎么了,贵客上门了。”周璞笑道:“岂敢岂敢,等闲我是不敢打搅你的。”
琅儿也闭着眼笑了,道:“那,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
周璞装做踌躇的样子,半晌,犹豫地道:“听秀秀说,上次我在李淳风的墓里,救了她却没有救你,你一直在生我的气?就为这个事,我……我一直想给姑娘你赔个礼。”
他满意地看到,琅儿惊怒地站了起来,道:“她怎么这么说?”一瞬间,她的神情就像因为恼怒而呲牙的猫,立刻就要伸出爪子。但随即她就恢复了镇定,看了看周璞,冷笑,道:“我不过是个没用的丫头,又怎么敢同小姐相提并论,先生不救我实属应该,又有什么道歉的话可讲。”说着偏过头去,轻薄妩媚地眯起眼。
周璞故作奇怪,道:“你说话可得凭良心啊!我可不是为了这个才没有先救你的啊。再说,你不是秀秀的表姐吗?怎么会成了丫头?”琅儿冷笑,道:“远房的表姐,既不是魏家谪系,便不值分毫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在那丫头眼里,连云香都不如呢!”
周璞笑了,道:“胡说八道,谁说你不值分毫的,我就觉得你不比她差。”他平常很少这样多话,看得出是带了刻意讨好的痕迹。琅儿将俏脸一板,道:“你这酸秀才,究竟是要说什么?”
周璞没有说话,眯着眼睛,窗外阳光一棱一棱地照进来,灰白灰白的,令人心悸。很久,他才道:“我只是想知道,以你的聪明,为什么要屈身在那小妮子手下?我想你一定知道,这馆里有多少人对她不满。”
琅儿大惊之后,接着,忍不住大笑,笑得花枝乱颤,道:“自从秀秀这丫头做了主子,有多少人不服气啊!可是我怎么也没想到,连秀才你竟也有别样心思。就凭那丫头对你的钟情,你还怕以后出不了头么?为什么还想要造反?”
周璞想起“男宠”这个词,便冷冷地道:“我为什么要趴在一个女人裙子底下过日子?更何况,我知道衡冥里有怎样巨大的财宝!”琅儿笑着拍了拍手,道:“好,有志气。可我还是看不出来,你有什么胜算。”
周璞在房间里度了几步,凑到她脸上,道:“有时候,不管信与不信,多结一点善缘,总比一棵树上吊死要好。你说是不是呢?”他的眼神很专注,也很有危险的诱惑力,琅儿忍不住舔了舔嘴唇,将怀里的猫抛到地上,娇声一笑,正襟危坐地道:“你知道,我也许不能帮你什么,但是,如果你想知道什么的话,也许可以问我……”
周璞道:“谢谢你,这就够了。我只想知道,衡冥馆的藏书阁里到底有什么秘密?”琅儿眯着眼轻声道:“你说,哪里还能有什么秘密?我们这等人,又不考状元又不做学问,对我们来说,诱人的东西只有一样,那就是《玄冥经》。”
周璞愣了一愣,这个《玄冥经》让他在瞬间想到了什么,但是转眼就沉入水底回忆不起来了。只听琅儿又道:“衡冥馆里最宝贵的东西,莫过于写着制尸术的这两册经书。虽然上册很多年前被人偷走了,但下册现在还藏在藏书阁。这就是我们的秘密。”
周璞笑道:“看来,我们会是很不错的搭档”。他伸出手,在琅儿颊上抚了一下,她没有挡开他,反倒闭上了眼睛。过了很久,她忽然张开眼,正色道:“秀才,有一件事我想问你,你一定不要骗我。”
周璞诧道:“什么?”琅儿道:“那天在李淳风的墓里,是不是你偷偷把墓门关上,又用蜡烛点着那两具行尸,让它们发狂?”
周璞失色道:“你怎么会这样想?我若不是疯了,怎么可能做这种事?那天我不是和你们一样被关在墓里么,还险些被僵尸弄死。”他说的是实话,因此口气显得震惊和愤慨。
“那会是谁呢?”琅儿察言观色,觉得他不似作伪,便疑惑地道:“僵尸身上的火绝对不是无故烧起来的,而墓门关得也颇蹊跷,我那天进主墓室时仔细看了一下,门上没有机关……秀才,你不要怪我怀疑你,你那天的举动是不太正常,我还以为你是故意演一出英雄救美。”
周璞道:“真的不是我,也许只是巧合呢。”
他对这事不感兴趣,后来才知道,这是一个错误。
第 12 章
近夜时分,周璞忍不住到藏书阁外走走,据琅儿说,《玄冥经》就放在三楼的东面四间,但那间屋子内镇有极其凶恶的邪鬼,一旦有生人气息靠近,就会扑来杀人。
周璞暗自揣测这“邪鬼”到底是什么东西,这时,细软的脚步声从他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道:“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陌生的声音,冷冷的讥诮,周璞转身,初生月光下,秀秀身边的那个云香俏立在那里,戒备而鄙夷地看着他,就像看一条蛇,一个背叛者。
她冷冷地道:“怎么不回屋守着你那僵尸情人?”
一股热血涌上周璞脑子,不知是惧怕还是憎恶,让他有晕眩的感觉。他低声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云香不屑地冷笑,道:“哼,自己喝醉的时候什么肉麻的名字都叫了,什么恶心的话也都说了,还不明白我在说什么?你那女僵尸叫玉鸾,是不是?”
她如同浑然不知自己有多危险,肆无忌惮地看着他。
周璞瞬间脸色铁青,一步冲上,猛地紧紧掐住云香脖子,低喝:“这些话,你还跟谁说过?”他掐的很紧很紧,云香脸都胀红了,吸不到一丝气,也说不出一个字,她仰着头,长发散了,几乎垂到地上。
周璞见她脸红得发紫,忽然生起一股恶念,恨不能生生扼死她,让这可怕的秘密随着她的生命一起消逝。
然而,伴随着一声叹息,他熟悉的声音道:“住手吧……”
秀秀从树木后走来,出现在他们面前,漫天星光犹如碎冰……仿佛一柄冰剑穿心而过,汩汩涌下的鲜血也被冻住!周璞往后退了几步,试图维护仅存的仪态、面具和残局,但他知道没有用,此刻连他的影子都是慌乱的。
秀秀走过来,直视他的眼睛,道:“放开她吧,你喝醉时说的话,我都已经听到了。”
这好比图穷匕现的一刻,雪亮的刀光已出,便再没有回归的余地。而周璞知道,自己已经在顷刻间功败垂成,就像千年前那拔匕刺秦的刺客。原来,所有的图谋都是一场空啊!
他愣了一会儿,忽然得意地放声大笑,笑得凄厉无比,如同夜枭。
秀秀原本就不打算揭穿他,此刻不防他如此,竟也慌乱起来,道:“秀才,你不要这样!”
周璞得意地笑了,他万分鄙夷地看着秀秀,似乎惟有这样他才能最深地伤害她。他大声道:“好啊,你知道了。很好!她就是我爱的人。即便被你做成僵尸,也是我唯一爱过的女人!”
秀秀往后退了一步,好象面前的人向她亮出了雪亮的剑锋,将她吓退了一样。她脸上泛起毫无掩饰的怅然,神情显得既伤心,又惨淡。在他面前,她像一个当着大人的面手足无措的孩子。仿佛不是他欺骗了她,而是她错得一塌糊涂。
时间仿佛静止了,周璞疯狂地思考着眼前的妖女会不会杀他,会怎样杀他,又会不会将他也作成僵尸,想到这里,他竟又忍不住笑起来。
“你笑够了没有?”盐叔从树后走过来,恶狠狠地道。
周璞整了整衣服,好象想死得更体面,他道:“你们一个一个都该死!”
每一个字都是咬牙切齿,仿佛都带了千万怨鬼阴森的诅咒,盐叔的脸变得很狰狞,忽然手一扬,一支牛毛般的小针,被月色映得银光闪亮,要激射而出。
秀秀尖叫一声,一下子扑上来,叫道:“不要杀他!”她激动之下,拦在周璞面前。还没等周璞反应过来,她猛地扭过头,大声喝问云香:“我告戒过你!一个字都不许提!你为什么要说?为什么要说!”云香脸色一黯,低下头没有回答。
秀秀朝盐叔看了一会儿,忽然,显出满面痛苦之色,道:“是你叫她说的,是不是?还故意把我引到这里,逼我挑明一切?”
盐叔慢慢地收了针,他没有抵赖,大声道:“我眼睛瞎了,心却没有瞎,小姐这么看重这畜生,我怎么可能不把他查清楚?不错!是云香告诉我的,也是我叫她揭穿他的!因为我不愿意看到你受这种畜生的折磨。”
云香也叫道:“他是会害小姐的!”
周璞忽然冷冷地插了一句,道:“我不喜欢听你们乌烟瘴气地吵闹,到底谁来杀我,快一点好不好?”他知道求饶没有任何用处,反倒对生死都不在意了,这是由疯狂而冷静。
秀秀尖声叫道:“秀才!”她脸上滑落一滴泪水,霍然转头,口气坚决地向盐叔道:“盐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