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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节

三毛全集-第9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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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冰凉澈骨。这一来,完全清醒了。

  翻开自己的小记事簿,上面一排排西班牙朋友的电话。犹豫了一会儿,觉得还
是不要急著打过去比较清静。老朋友当然是想念的,可是一个人先逛逛街再去找朋
友,更是自在些,虽然,午睡醒了也不知要到哪里去。

  我用毛巾包著湿头发,发呆。

  我计划,下楼,穿过大马路,对街有个“麦当劳”,我去买一份最大的乳酪汉
堡再加一个巨杯的可口可乐,然后去买一份杂志,就回旅馆。这两样吃的东西,无
论在美国或是台湾,都不吃的。到了西班牙只因它就在旅馆对面,又可以外卖,就
去了。

  那天的夜晚,吃了东西,还是跑到火车站去看了看时刻表,那是第二天想去的
城塞歌维亚。也有公车去,可是坐火车的欢悦是不能和汽车比的。火车,更有
流浪的那种生。⒐⒈⒈。闹学记活情调。

  塞歇维亚对我来说,充满了冬日的回忆是踏雪带著大狼狗去散步的城,是夜
间跟著我的朋友夏米叶去爬罗马人运水道的城,是做著半嬉痞.跟著一群十几个国
籍的朋友做手工艺的城,是我未嫁以前,在雪地上被包裹在荷西的大外套里还在分
吃冰淇淋的城。也是一个在那儿哭过、笑过、在灿烂寒星之下海誓山盟的城。我要
回去。

  夏天的塞歌维亚的原野总是一片枯黄。

  还是起了一个早,坐错了火车,又换方向在一个小站下来,再上车,抵达的时
候,店铺才开门呢。

  我将以前去过的大街小巷慢慢走了一遍,总觉得它不及雪景下的一切来得好看
。心里有些一丝一丝的东西在那儿有著棉絮似的被抽离。经过圣。米扬街,在那半
圆形的窗下站了一会儿,不敢去叩门。这儿已经人事全非了。那面窗,当年被我们
漆成明黄色的框,还在。窗里没有人向外看。

  夏日的原野,在烈日下显得那样的陌生,它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它。我在这
儿,没有什么了。

  不想吃东西,也不想再去任何地方,斜坐在罗马人高高的运水道的石阶上,又
是发呆。

  就在那个时候,看见远远的、更上层的地方,有一个身影。我心扑一下跳快了
一点,不敢确定是不是看错了,有一个人向我的方向走下来。是他,那个昨天在马
德里咖啡座上交谈了好久的希腊人。确定是他,很自然的没有再斜坐,反过身去用
背对著就要经过我而下石阶来的人。不相信巧合,相信命运。我相信,所以背著它


  。0⒉⒈。闹学记只要一步两步三步,那个人就可以经过我了。昨天我札著头
发,今天是披下来的,昨天是长裙,今天是短裤,他认不出来的。

  这时候,我身边有影子停下来,先是一个影子,然后轻轻坐下来一个人。我抬
起眼睛对著他,说了一句∶“哦,你,希腊左巴。”

  他也不说话,在那千年的巨石边,他不说话。很安静的拿起一块小石子,又拿
起另外一块石子,他在上面写字,写好了,对我说∶“你发发看这个拼音。”我说
∶“亚兰。”

  “以后你这么叫我?”他说。

  我点点头,我只是点点头。哪来的后呢?

  “你昨天没有说要来这里的?”我说。

  “你也没有说。”

  “我搭火车来的。”

  “我旅馆旁边就是直达这个城的车站,我想,好吧,坐公车,就来了。是来碰
见你的。”

  我笑了笑,说∶“这不是命运,这只是巧合而已。”

  “什么名字?”终于交换名字了。

  “ECHO。你们希腊神话里的山泽女神。那个,爱上水仙花的。”

  “昨天,你走了以后,我一直在想想,在什么地方见过你,可是又绝对没
见过。”

  我知道他不是无聊才讲这种话,一个人说什么,眼睛会告诉对方他心里的真假
。他不是跟我来的,这是一种安排,为什么被这样安排,我没有答案。那一天,我
是悲哀的,什么。⒈⒉⒈。闹学记也不想讲,而亚兰,他也不讲,只是静悄悄的坐
在我身旁。

  “去不去吃东西?”他问我,我摇摇头。

  “去不去再走?”我又摇摇头。

  “你钉在这里啦?”我点点头。

  “那我二十分钟以后就回来,好吗?ECHO。”

  在这个悲伤透了的城里,被人喊出自己的名字来,好似是一种回音,是十三年
前那些呼叫我千万遍人的回声,它们四面八方的跃进我的心里,好似在烈日下被人
招魂似的。那时候,亚兰走了。

  不知为什么,在这一霎间,觉得在全西班牙的大荒原里,只有亚兰是最亲的人
。而他,不过是一个昨日才碰见的陌生人,今天才知道名字的一个过客。这种心情
,跟他的大胡子有没有关系?跟他那温暖的眼神有没有关系?跟我的潜意识有没有
关系?跟他长得像一个逝去的人有没有关系?

  “你看,买了饮料和三明治来,我们一同吃好不好?”亚兰这一去又回来了,
手上都是东西,跑得好喘的。

  “不吃,不吃同情。”

  “天晓得,ECHO,我完全不了解你的过去,昨天你除了讲电影,什么有关
自己的事都没讲,你怎么说我在同情你?你不是快乐的在度假吗?我连你做什么事
都不知道。我只是,我只是”我从他手里拿了一瓶矿泉水,一个三明治,咬了
一口,他就没再说下去了。

  那天,我们一同坐火车回马德里,并排坐著,拿脚去搁在对面的椅子上。累了
,将自己靠到玻璃窗上去,我闭上眼。⒉⒉⒈。闹学记睛,还是觉得亚兰在看著我
。我张开眼睛果然在看。他有些害羞,很无辜的样子对我耸耸肩。

  “好了,再见了,谢谢你。”在车站分手的时候我对著亚兰,就想快些走。

  “明天可不可以见到你?”

  “如果你的旅社真在长途公车站旁边,它应该叫”北佛劳里达”对不对?四颗
星的那家。”

  “你对马德里真熟!!”

  “在这里念大学的,很久以前了。”

  “什么都不跟我讲,原来。”

  “好,明天如果我想见你,下午五点半我去你的旅馆的大厅等你,行不行?”
“ECHO,你把自己保护得太紧了,我们都是成人了,你的旅馆就不能告诉我吗
?应该是我去接你的。”

  “可是,我只是说如果,我想见你。这个如果会换的。”

  “你没有问我哪天走。”

  真的,没有问。一想,有些意外的心慌。

  “后天的班机飞纽约,再转去我学校的城,就算再聚,也只有一天了。”

  “好,我住在最大街上的REX旅馆,你明天来,在大厅等,我一定下来。五
点半。”

  “现在陪你走回去?”

  我咬了一下嘴唇,点了头。

  过斑马线的时候,他拉住了我的手,我没有抽开。一路吹著黄昏的风,想哭。
不干他的事。

  。⒊⒉⒈。闹学记第二天我一直躺著,也不肯人进来打扫房间,自己铺好床,
呆呆的等著,就等下午的那个五点半。

  把衣服都摊在床上,一件一件挑。换了一只凉鞋,觉得不好,翻著一条白色的
裙子,觉得它绉了。穿牛仔裤,那就去配球鞋。如果穿黑色碎花的连衣裙呢?夏天
看上去热不热?

  很多年了,这种感觉生疏,情怯如此,还是逃掉算了,好好的生活秩序眼看不
知不觉的被一个人闯了进来,而我不是没有设防的。这些年来,防得很当心,没有
不保护自己。事实上,也没有那么容易受骗。

  五点半整,房间的电话响了,我匆匆忙忙,跳进一件白色的衣服里,就下楼去
了。

  在大厅里,他看见我,马上站了起来,一身简单的恤衫长裤,夏日里看去,就
是那么清畅又自然。而他,不自然,很害羞,怎么会脸红呢?

  “我们去哪里?”我问亚兰。

  “随便走走,散步好不好?”

  我想了一下,在西班牙,八点以前餐馆是不给人吃晚饭的。五点半,太阳还是
热。旅馆隔壁就是电影院,在演《远离非洲》这部片子。

  我提议去看这部电影,他说盯,很欣喜的一笑。接著我又说∶“是西班牙文发
音的哦!”他说没有关系。看得出,他很快乐。

  当那场女主角被男主角带到天上去坐飞机的一刻出来时,当那首主题曲再度平
平的滑过我心的时候,当女主角将手在飞机上往后举起被男主角紧紧握住的那一刻
,我第三次。⒋⒉⒈。闹学记在这一霎间受到了再一次的震动。

  幸福到极致的那种疼痛,透过影片,漫过全身每一个毛孔,钉住银幕,我不敢
看身边的人。

  戏完了,我们没有动,很久很久,直到全场的人都走了,我们还坐著。

  “对不起,是西班牙发音。”我说。

  “没关系,这是我第三次看它了。”

  “我也是”我快乐的叫了出来,心里不知怎的又很感激他的不说。他事先
没有说。

  走出戏院的时候,那首主题曲又被播放著,亚兰的手,轻轻搭在我的肩上,那
一霎间,我突然眼睛模糊。

  我们没有计划的在街上走,夜,慢慢的来了。我没有胃口吃东西,问他,说是
看完了这种电影一时也不能吃,我们说∶“就这样走下去吗?”我们说∶“好的。


  “我带你去树多的地方走?”

  他笑说盯。他都是好。我感觉他很幸福,在这一个马德里的夜里。

  想去“西比留斯”广场附近的一条林荫大道散步的,在那个之前,非得穿过一
些大街小巷。行人道狭窄的时候,我走在前面,亚兰在后面。走著走著,有人用中
文大喊我的笔名“三毛”喊得惊天动地,我发觉我站在一家中国饭店的门
口。

  “呀!真的是你嘛一定要进来,进来喝杯茶……”我笑望了一下身后的亚
兰,他不懂,也站住了。

  我们几乎是被拖进去的,热情的同胞以为亚兰是西班牙。⒌⒉⒈。闹学记人,
就说起西文来。我只有说∶“我们三个人讲英文好不好?这位朋友不会西班牙话。


  那个同胞马上改口讲英文了,对著亚兰说∶“我们都是她的读者,你不晓得,
她书里的先生荷西我们看了有多亲切,后来,出了意外,看到新闻我太太就”
那时候,我一下按住亚兰的手,急急的对他讲∶“亚兰,让我很快的告诉你,我从
前有过一个好丈夫,他是西班牙人,七年前,水里的意外,死了。我不是想隐瞒你
,只是觉得,只有今晚再聚一次你就走了,我不想讲这些事情,属于我个人的
”我很急的讲,我那么急的讲,而亚兰的眼睛定定的看住我,他的眼眶一圈一圈变
成淡红色,那种替我痛的眼神,那种温柔、了解、同情、关怀,还有爱,这么复杂
的在我眼前一同呈现。而我只是快速的向他交代了一种身分和抱歉。

  我对那位同胞说∶“我的朋友是这两天才认识的,他不知你在说什么。我们早
走了,谢谢你。”

  同胞冲进去拿出了照相机,我陪了他拍了几张照片,谢了,这才出来了。

  走到西比留斯的广场边,告诉亚兰想坐露天咖啡座,想一杯热的牛奶。我捧著
牛奶大口的喝,只想胃可以少痛一点。

  那段时间里,亚兰一直默默的看著我,不说一句话。喝完了牛奶,我对著他,
托著下巴也不讲话。

  “ECHO。”亚兰说∶“为什么你昨天不告诉我这些?为什么不给我分担?
为什么?”

  “又不是神经错乱了,跟一个陌生人去讲自己的事情。”我。⒍⒉⒈。闹学记
叹了口气。

  “我当你是陌生人吗?我什么都跟你讲了,包括我的失恋,对不对?”

  我点点头∶“那是我给你的亲和力。也是你的天真。”我说。

  “难道我没有用同样的真诚回报你吗?”

  “有,很诚恳。”我说。

  “来,坐过来。”他拉了一下我的椅子。我移了过去。亚兰从提包里找出一件
薄坍套来给我披上。

  “ECHO,如果我们真正爱过一个人,回忆起来,应该是充满感激的,对不
对?”

  我点点头。

  “如果一个生命死了,另一个爱他的生命是不是应该为那个逝去的人加倍的活
下头,而且尽可能欢悦的替他活?”我又点点头。

  “你相信我的真诚吗?”

  我再度点头。

  “来,看住我的眼睛,看住我。从今天开始,世上又多了一个你的朋友。如果
我不真诚,明天清早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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