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全集-第8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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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都不肯听。她不讲话叫人焦急,可是她文章里都是对话。
。⒈⒈。闹学记她不像她爸爸口中说的对于金钱那么没有观念,她问人家稿费
多少毫不含糊。可是她又心软,人家给她一千字两百台币她先是生气拒绝的,过一
下想到那家杂志社是理想青年开的,没有资金,她又出尔反尔去给人支持。可是有
些地方对她很客气,稿费来得就多,她收到之后,乱塞。找不到时一口咬定亲手交
给我的,一定向我追讨。她的确有时把钱交给我保管,但她不记帐,等钱没有了,
她就说∶“我不过是买买书,怎么就光了,奇怪!”
对于读者来信,我的女儿百分之九十都回信。她一回,人家又回,她再回,人
家再来,雪球越滚越大,她又多了工作,每天大概要回十七封信以上。这都是写字
的事情,沉默的,她没有时间跟我讲话。可是碰到街坊邻居,她偏偏讲个不停。对
外人,她是很亲爱很有耐性的。
等到她终于开金口了,那也不是关心我,她在我身上找资料。什么上海的街呀
弄呀、舞厅呀、跑马场呀、法租界英租界隔多远呀、梅兰芳在哪里唱戏呀……都要
不厌其详的问个不休。我随便回答,她马上抓住我的错误。对于杜月笙那些人,她
比我清楚。她这么怀念那种老时光,看的书就极多,也不知拿我来考什么?她甚至
要问我洞房花烛夜是什么心情,我哪里记得。这种写书的人,不一定写那问的题材
,可是又什么都想知道。我真受不了。
我真的不知道,好好一个人,为什么放弃人生乐趣就钻到写字这种事情里去。
她不能忍受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可是她那颠颠倒倒的二十四小时不是比上班的人更
苦?
我叫她不要写了、不要写了,她反问我∶“那我用什么疗。⒉⒈。闹学记饥?
”天晓得,她吃的饭都是我给她弄的,她从来没有付过钱。
她根本胡乱找个理由来搪塞我。有时候她也叫呀“不写了、不写了。”这
种话就如“狼来了!狼来了”,她不写,很不快乐,叫了个一星期,把门砰一关,
又去埋头发烧。很复杂的人,我不懂。
对于外界的应酬,她不得已只好去。难得她过生日,全家人为了她订了一桌菜
,都快出门去餐馆了,她突然说,她绝对不去,怕吵。这种不讲理的事,她居然做
得出来。我们只有去吃生日酒席主角不出场。
这一阵她肌腱发炎,背痛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还哭了一次。医生说∶“从
此不可伏案。”她说∶“这种病,只有写字可以使我忘掉令人发狂的痛。”她一字
一痛的写,一放笔就躺下沉默不语,说∶“痛得不能专心看书了,只有写,可以分
散我的苦。”那一个半月十七篇,就是痛出来的成绩。
我的朋友们对我说∶“你的女儿搬回来跟你们同住,好福气呀。”我现在恨不
得讲出来,她根本是个“纸人”。纸人不讲话,纸人不睡觉,纸人食不知味,纸人
文章里什么都看到,就是看不见她的妈妈。
我晓得,除非我飞到她的文章里也去变成纸,她看见的还只是我的“背影”。
现在她有计划的引诱她看中的一个小侄女我的孙女陈天明。她送很深的书给小
孩,鼓励小孩写作文,还问∶“每当你的作文得了甲上,或者看了一本好书,是不
是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那个被洗脑的小孩拚命点头。可恨的是,我的丈夫
也拚命点头。
。⒊⒈。闹学记等到这家族里的上、中、下三代全部变成纸人,看他们不吃我
煮的饭,活得成活不成。
。⒋⒈。闹学记闹学记你从哪里来当我站在注册组的柜台前翻阅那厚厚一大叠
课程表格时,已经差不多知道自己那种贪心的欲望为何而来了。
我尽可能不再去细看有关历史和美术的课程,怕这一头栽下去不能自拔。
当当心心的只往“英语课”里面去挑,看见有一堂给排在中午十二点十五分,
一次两小时,每周三次。学费九十六块美金一季。老师是位女士,叫做艾琳。至于
她的姓,我还不会发音。
“好,我注这一门。”我对学校里的职员说。
她讲∶“那你赶快注册,现在是十二点差一刻,缴了费马上去教室。”
“现在就去上?”我大吃一惊,看住那人不动。
“人家已经开学十几天了,你今天去不是可以快些赶上吗?”那位职员说。
“我还没有心理准备。”我说。
“上学还要心理准备!不是你自己要来的吗?”那人说。
这时,我看了一下手表,开始填入学卡,飞快的跑到另。⒍⒈。闹学记一个柜
台去缴费,再跑回注册组把收据送上。听见那人对我说∶“D幢二○四教室就对了
。”
我站在校园里举目望去,一个好大的D字挂在一幢三层楼的墙外。于是,在西
雅图冬季的微雨里,往那方向奔去。
找到了二○二,也找到了二○六,就是没有二○四。抓了好几个美国学生问,
他们也匆忙,都说不晓得。
好不容易才发觉,原来我的教室躲在一个回字形的墙里面,那回字里的小口,
就是了。
教室没有窗,两个门并排入口,一张椭圆形的大木桌占据了三分之二的地方,
四周十几张各色椅子围著。墙上挂了一整面咖啡色的写字板,就是一切了。那不是
黑板。
在空荡无人的教室里,我选了靠门的地方坐下,把门对面,我心目中的“上位
”留给同学。
同学们三三两两的进来了,很熟悉的各就各位。就在那时候,来了一位东方女
生,她看见我时,轻微的顿了那么十分之一秒,我立即知道是我,坐了她的老
位子。
我挪了一下椅子,她马上说∶“不要紧,我坐你隔壁。”她的英文标准,身体
语言却明显的流露出她祖国的教养是个日本人。
那时候,老师还没有来。同学们脱帽子、挂大衣、放书本、拖椅子,一切都安
顿了,就盯住我看个不停。
坐在桌子前端的一位女同学盯得我特别锐利。她向我用英文叫过来∶“你从哪
里来?”我说∶“中国。”她说“中国什么地方?”我说∶“台北。”她说∶“台
北什么地方?”我说∶“南京东路四段。”
。⒎⒈。闹学记这时,那个女同学,短发、留海、深眼窝、薄嘴唇的,站起来
,一拍手,向我大步走来。我开始笑个不停。她必是个台北人。
她把那个日本同学推开,拉了一把椅子挤在我们中间,突然用国语说∶“你像
一个人。可是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我们这种小学校里呢?大概不是。我看不是
”“随便你想了。”我又笑说∶“等一下我们才讲中文,你先坐回去。”她不回
去,她直接对著我的脸,不动。
这时候同学们大半到齐了,十二三个左右,女多男少。大家仍然盯住我很好奇
的一句又一句∶“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中国人?纯中国人?为什么现在才来……
”
这全班都会讲英语,也不知还来上什么英语课。人种嘛,相当丰富。却是东方
人占了大半,当然伊朗应该算东方。只个棕色皮肤的男生说是南美洲,巴西上来的
。还有一个东欧人。
那时,老师进来了。
她的身体语言就是个老师样子。进门大喊一声∶“嗨!”开始脱她的外套。这
一看见我,又提高了声音,再叫一声“嗨!”这一声是叫给我的。我不习惯这
种招呼法,回了一句∶“你好吗?”
全班人这一听,唏哩哗啦笑得前俯后仰。
“哦我们来了新同学。”老师说著又看了我一眼。她特别给了我一个鼓励
的微笑。
那时,我也在看她。她银白色齐耳直发、打刘海、妹妹头、小花枣红底衬
衫、灰。⒏⒈。闹学记蓝背心、牛仔过膝裙,不瘦不胖不化妆。那眼神,透出一种
忠厚的顽皮和童心。温暖、亲切、美国文化、十分的人味。
我们交换眼光的那一霎间,其实已经接受了彼此。那种微妙,很难说。
“好!不要笑啦!大家把书摊出来呀”老师看一下手表喊著。我也看一下
手表,都十二点半了。
我的日本女同学看我没有书。自动凑过来,把书往我一推,两个人一起读。
一本文法书,封面写著∶“经由会话方式,学习英文文法。”
书名∶《肩靠肩。》我猜另有一本更浅的必叫《手牵手》。
“好现在我们来看看大家的作业双字动词的用法。那六十条做完没有
?”老师说。
一看那本书,我松了一口大气程度很浅,就不再害怕了。
“好我们把这些填空念出来,谁要念第一条?”
“我。”我喊了第一声。
这时大半的人都在喊∶“我、我、我……”
“好,新来的同学先念。”老师说。
正要开始呢,教室的门被谁那么砰的一声推开了,还没回头看,就听见一个大
嗓门在大说∶“救命又迟到了,真对不起,这个他妈的雨……。”
说著说著,面对老师正面桌子的方向涌出来一大团颜色和一个活动大面积。她
,不是胖。厚厚的大外套、双手抱著两大包牛皮纸口袋、肩上一个好大的粗绳篮子
,手上挂著另外一个披风一样的布料,臂下夹著半合的雨伞。她一面安置。⒐⒈。
闹学记自己的全身披挂,一面说∶“在我们以色列,哪有这种鬼天气。我才考上驾
驶执照,雨里面开车简直怕死了。前几天下雪。我惨”。
我们全班肃静,等待这个头上打了好大一个蝴蝶结的女人沉淀自己。
她的出现,这才合了风云际会这四个字。
那个女人又弄出很多种声音出来。等她哗叹了一口气,把自己跌进椅子里去时
,我才有机会看见跟在她身后的另一个女人。
那第二个,黑色短发大眼睛,淡红色慢跑装,手上一个简单的布口袋,早已安
静得如同睡鸟似的悄悄坐下了。她是犹太人,看得出由她的鼻子。
“好我们现在来看看双字动词”老师朝我一点头。
我正又要开始念,那个头发卷成一团胡萝卜色又扎了一个大黑缎子蝴蝶结的女
人,她往我的方向一看,突然把身体往桌上哗的一扑,大喊一声∶“咦”接著
高声说∶“你从哪里来的?”
那时,坐在我对面始终没有表情的一位老先生,领先呀的一声冲出来。他的声
音沙哑,好似水鸭似的。这时全班就像得了传染病的联合国一般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
“好不要再笑了。”老师喊。
我发觉,我们的老师有一句口头语,在任何情况之下,她都只用一个方法来制
止或开头,那就是大喊一声∶“好”。0⒉。闹学记老师一指我,说∶“好
你来做第一题。”一听到那个好字又出来了,我瞪住书本略略吱吱的抖得快抽筋
。这时笑气再度扩散,原先憋在全班同学胸口的那股气,乘机爆发出来。
大家东倒西歪,教室里一片大乱。
“好今天我们那么开心,课就先不上了。”
老师想必很怕热,她把那件背心像用扇子似的一开一合的扇。这时大家喊∶“
不要上啦!不要上啦!”
“好我们来自我介绍,新同学来一遍。”老师说。
我说∶“不行,这么一来你们认识了我,我又不认识你们。”
“好”老师说∶“全体旧同学再来一遍自我介绍,向这位新同学。然后,
这位新同学再向大家介绍她自己。行不行?”
全班听了,纷纷把文法课本拍拍的乱合起来,又弄出好大的声音。
以前在开学第一天自我介绍过了的人,好似向我做报告似的讲得精简。等到那
个不大肯有表情的米黄毛衣老先生讲话时,全班才真正安静了下来。
“我叫阿敏,是伊朗人,以前是老国王时代的军官,后来政变了,我逃来美国
,依靠儿子生活。”另外两个伊朗同学开始插嘴∶“老王好、老王好。”
对于伊朗问题,大家突然很感兴趣,七嘴八舌的冲著阿敏一句一句问个不停。
阿敏虽然是军官,英文毕竟不足应战,我我我的答不上话来。
那个伊朗女同学突然说∶“我们还有一个坏邻居伊拉。⒈⒉。闹学记克,
大混帐……”
全班三个伊朗人突然用自己的语言激烈的交谈起来。一个先开始哭,第二个接
著哭,第三个是男的阿敏,开始擤鼻涕。
我说∶“我们中国以前也有一个坏邻居,就是”我一想到正在借读邻居的
文法书,这就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