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全集-第2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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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她去走一趟啦!”
总司令下了命令,我就被父母不情不愿的放行了。
在闷热的机场,父亲母亲抹著眼泪,拉住我一再的叮咛∶
“从此是在外的人啦,不再是孩子罗!在外待人处世,要有中
国人的教养,凡事忍让,吃亏就是便宜。万一跟人有了争执,
一定要这么想退一步,海阔天空。绝对不要跟人呕气,要
有宽大的心胸……。”
我静静的听完了父母的吩咐,用力的点点头,以示决心,
然后我提起手提袋就迈步往飞机走去。
上了扶梯,这才想起来,父母的帐算得不对,吃亏怎么
会是便宜?退一步如果落下深渊,难道也得去海阔天空?
我急著往回跑,想去看台下问明白父母才好上路,不想
后面闪出一个空中少爷,双手捉住我往机舱里拖,同时喊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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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那有不散的筵席,快快上机去也,不可再回头了。”
我挣扎的说∶“不是不是,是弄明白一句话就走,放我下
机啊!”
这人不由分说,将我牢牢绑在安全带上。机门徐徐关上,
飞机慢慢的滑过跑道。
我对著窗户,向看台大叫∶“爸爸,妈妈,再说得真切一
点,才好出去做人啊!怎么是好……”
飞机慢慢升空,父母的身影越来越小。我叹一口气,靠
在椅子上,大势已去,而道理未明,今后只有看自己的了。
我被父亲的朋友接下飞机之后,就送入了一所在西班牙
叫“书院”的女生宿舍。
这个书院向来没有中国学生,所以我看她们是洋鬼子她
们看我,也是一种鬼子,群鬼对阵,倒也十分新鲜。
我分配到的房间是四个人一间的大卧室,我有生以来没
有跟这么多人同住的经验。
在家时,因为我是危险疯狂的人物,所以父亲总是将我
放在传染病隔离病房,免得带坏了姐姐和弟弟们。
这一次,看见我的铺位上还有人睡,实在不情愿。但是
我记著父母临别的吩咐,又为著快快学会语文的缘故,就很
高兴的开始交朋友。第一次跟鬼子打交道,我显得谦卑、有
礼、温和而甜蜜。
第一两个月的家信,我细细的报告给父母听异国的情形。
我写著∶“我慢慢的会说话了,也上学去了。这里的洋鬼
子都是和气的,没有住著厉鬼。我没有忘记大人的吩咐,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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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退让,她们也没有欺负我,我人胖了……。”
起初的两个月,整个宿舍的同学都对我好极了。她们又
爱讲话,下了课回来,总有人教我说话,上课去了,当然跟
不上,也有男同学自动来借笔记给我抄。
这样半年下来,我的原形没有毕露,我的坏脾气一次也
没有发过。我总不忘记,我是中国人,我要跟每一个人相处
得好,才不辜负做黄帝子孙的美名啊!
四个人住的房间,每天清晨起床了就要马上铺好床,打
开窗户,扫地,换花瓶里的水,擦桌子,整理乱丢著的衣服。
等九点钟院长上楼来看时,这个房间一定得明窗净几才能通
过检查,这内务的整理,是四个人一起做的。
最初的一个月,我的同房们对我太好,除了铺床之外,什
么都不许我做,我们总是抢著做事情。
三个月以后,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开始不定期的铺
自己的床,又铺别人的床,起初我默默的铺两个床,以后是
三个,接著是四个。
最初同住时,大家抢著扫地,不许我动扫把。三个月以
后,我静静的擦著桌子,挂著别人丢下来的衣服,洗脏了的
地,清理隔日丢在地上的废纸。而我的同房们,跑出跑进,丢
给我灿烂的一笑,我在做什么,她们再也看不到,也再也不
知道铺她们自己的床了。
我有一天在早饭桌上对这几个同房说∶“你们自己的床我
不再铺了,打扫每人轮流一天。”
她们笑眯眯的满口答应了。但是第二天,床是铺了,内
务仍然不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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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内心十分气不过,但是看见一个房间那么乱,我有空
了总不声不响的收拾了。我总不忘记父母叮嘱的话,凡事要
忍让。
半年下来,我已成为宿舍最受欢迎的人。我以为自己正
在大做国民外交,内心沾沾自喜,越发要自己人缘好,谁托
的事也答应。
我有许多美丽的衣服,搬进宿舍时的确轰动过一大阵子,
我的院长还特别分配了我一个大衣柜挂衣服。
起初,我的衣服只有我一个人穿,我的鞋子也是自己踏
在步子下面走。等到跟这三十六个女孩子混熟了以后,我的
衣柜就成了时装店,每天有不同的女同学来借衣服,我沉著
气给她们乱挑,一句抗议的话也不说。
开始,这个时装店是每日交易,有借有还,还算守规矩。
渐渐的,她们看我这鬼子那么好说话,就自己动手拿了。每
天吃饭时,可以有五、六个女孩子同时穿著我的衣服谈笑自
若,大家都亲爱的叫著我宝贝、太阳、美人…………等等奇
怪的称呼。说起三毛来,总是赞不绝口,没有一个人说我的
坏话。但是我的心情,却越来越沉落起来。
我因为当时没有固定的男朋友,平日下课了总在宿舍里
念书,看上去不像其他女同学那么的忙碌。
如果我在宿舍,找我的电话就会由不同的人打回来。
三毛,天下雨了,快去收我的衣服。
三毛,我在外面吃晚饭,你醒著别睡,替我开门。
三毛,我的宝贝,快下楼替我去烫一下那条红裤子,
我回来换了马上又要出去,拜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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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我留份菜,美人,我马上赶回来。
放下这种支使人的电话,洗头的同学又在大叫亲爱
的,快来替我卷头发,你的指甲油随手带过来。
刚上楼,同住的宝贝又在埋怨三毛,今天院长骂人
了,你怎么没扫地。
这样的日子,我忍著过下来。每一个女同学,都当我是
她最好的朋友。宿舍里选学生代表,大家都选上我,所谓宿
舍代表,就是事务股长,什么杂事都是我做。
我一再的思想,为什么我要凡事退让?因为我们是中国
人。为什么我要助人?因为那是美德。为什么我不抗议?因
为我有修养。为什么我偏偏要做那么多事?因为我能干。为
什么我不生气?因为我不是在家里。
我的父母用中国的礼教来教育我,我完全遵从了,实现
了而且他们说,吃亏就是便宜。如今我真是货真价实成了
一个便宜的人了。
对待一个完全不同于中国的社会,我父母所教导的那一
套果然大得人心,的确是人人的宝贝,也是人人眼里的傻瓜。
我,自认并没有做错什么,可是我完全丧失了自信。一
个完美的中国人,在一群欺善怕恶的洋鬼子里,是行不太通
的啊!我那时年纪小,不知如何改变,只一味的退让著。
有那么一个晚上,宿舍的女孩子偷了望弥撒的甜酒,统
统挤到我的床上来横七竖八的坐著、躺著、吊著,每个人传
著酒喝。这种违规的事情,做来自是有趣极了。开始闹得还
不大声,后来借酒装疯,一个个都笑成了疯子一般。我那夜
在想,就算我是个真英雄林冲,也要被她们逼上梁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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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虽然也喝了传过来的酒,但我不喜欢这群人在我床
上躺,我说了四次好啦!走啦!不然去别人房里闹!但
是没有一个人理会我,我忍无可忍,站起来把窗子哗的一下
拉开来,而那时候她们正笑得天翻地覆,吵闹的声音在深夜
里好似雷鸣一样。
“三毛,关窗,你要冻死我们吗?”不知哪一个又在大吼。
我正待发作,楼梯上一阵响声,再一回头,院长铁青著
脸站在门边,她本来不是一个十分可亲的妇人,这时候,中
年的脸,冷得好似冰一样。
“疯了,你们疯了,说,是谁起的头?”她大吼一声,吵
闹的声音一下子完全静了下来,每一个女孩子都低下了头。
我站著靠著窗,坦然的看著这场好戏,却忘了这些人正
在我的床上闹。
“三毛,是你。我早就想警告你要安分,看在你是外国学
生的份上,从来不说你,你替我滚出去,我早听说是你在卖
避孕药你这个败类!”
我听见她居然针对著我破口大骂,惊气得要昏了过去,我
马上叫起来∶“我?是我?卖药的是贝蒂,你弄弄清楚!”
“你还要赖,给我闭嘴!”院长又大吼起来。
我在这个宿舍里,一向做著最合作的一分子,也是最受
气的一分子,今天被院长这么一冤枉,多少委屈和愤怒一下
子像火山似的爆发出来。我尖叫著沙哑的哭了出来,那时我
没有处世的经验,完全不知如何下台。我冲出房间去,跑到
走廊上看到扫把,拉住了扫把又冲回房间,对著那一群同学,
举起扫把来开始如雨点似的打下去。我又叫又打,拚了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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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决心在发泄我平日忍在心里的怒火。
同学们没料到我会突然打她们,吓得也尖叫起来。我不
停的乱打,背后给人抱住,我转身给那个人一个大耳光,又
用力踢一个向我正面冲过来女孩子的胸部。一时里我们这间
神哭鬼号,别间的女孩子们都跳起床来看,有人叫著打
电话喊警察,快,打电话!
我的扫把给人硬抢下来了,我看见桌上的宽口大花瓶,我
举起它来,对著院长连花带水泼过去,她没料到我那么敏捷,
退都来不及退就给泼了一身。
我终于被一群人牢牢的捉住了,我开始吐捉我的人的口
水,一面破口大骂婊子!婊子!
院长的脸气得扭曲了,她镇静的大吼统统回去睡觉,
不许再打!三毛,你明天当众道歉,再去向神父忏悔!
“我?”我又尖叫起来,冲过人群,拿起架子上的厚书又
要丢出去,院长上半身全是水和花瓣,她狠狠的盯了我一眼,
走掉了。
女孩子们平日只知道我是小傻瓜,亲爱的。那个晚上,她
们每一个都窘气吓得不敢作声,静静的溜掉了。
留下三个同房,收拾著战场。我去浴室洗了洗脸,气还
是没有发完,一个人在顶楼的小书房里痛哭到天亮。
那次打架之后,我不肯道歉,也不肯忏悔,我不是天主
教徒,更何况我无悔可忏。
宿舍的空气僵了好久,大家客气的礼待我,我冷冰冰的
对待这群贱人。
借去的衣服,都还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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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还你衣服,谢谢你!”
“洗了再还,现在不收。”
每天早晨,我就是不铺床,我把什么脏东西都丢在地上,
门一摔就去上课,回来我的床被铺得四平八稳。
以前听唱片,我总是顺著别人的意思,从来不抢唱机。那
次之后,我就故意去借了中国京戏唱片来,给它放得个锣鼓
喧天。
以前电话铃响了,我总是放下书本跑去接,现在我就坐
在电话旁边,它响一千两百下,我眉毛都不动一下。
这个宿舍,我尽的义务太多,现在豁出去,给它来个孙
悟空大闹天宫。大不了,我滚,也不是死罪。
奇怪的是,我没有滚,我没有道歉,我不理人,我任著
性子做事,把父母那一套丢掉,这些鬼子倒反过来拍我马屁
了。
早饭我下楼晏了,会有女同学把先留好的那份端给我。
洗头还没擦干,就会有人问∶“我来替你卷头发好不好?”
天下雨了,我冲出去淋雨,会有人叫∶“三毛,亲爱的,
快到我伞下来,不要受凉了。”
我跟院长僵持了快一个月。有一天深夜,我还在图书室
看书,她悄悄的上来了,对我说∶“三毛,等你书看好了,可
以来我房间里一下吗?”
我合起书下楼了。
院长的美丽小客厅,一向是禁地,但是那个晚上,她不
但为我开放,桌上还放了点心和一瓶酒,两个杯子。
我坐下来,她替我倒了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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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你的行为,本来是应该开除的,但是我不想弄得
那么严重,今天跟你细谈,也是想就此和平了。”
“卖避孕药的不是我。”
“打人的总是你吧!”
“是你先冤枉我的。”
“我知道冤枉了你,你可以解释,犯不著那么大发脾气。”
我注视著她,拿起酒来喝了一口,不回答她。
“和平了?”
“和平了。”我点点头。
她上来很和蔼的亲吻我的面颊,又塞给我很多块糖,才
叫我去睡。
这个世界上,有教养的人,在没有相同教养的社会里,反
而得不著尊重。一个横蛮的人,反而可以建立威信,这真是
黑白颠倒的怪现象。
以后我在这个宿舍里,度过了十分愉快的时光。
国民外交固然重要,但是在建交之前,绝不可国民跌交。
那样除了受人欺负之外,建立的邦交也是没有尊严的。
这是《黄帝大战蚩尤》第一回合,胜败分明。
我初去德国的时候,听说我申请的宿舍是男女混住的,一
人一间,好似旅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