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全集-第22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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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朋友看见我专收瓷脸做成的娃娃,总是不喜欢。他们说∶“阳气那么重,
看上去好似有灵魂躲在里面一样,根本不可爱,看了就是怕的感觉。”
真的,布脸娃娃是比较可亲的,可是瓷脸人偶的那份灵气,在布娃娃身上是找
不到的。虽然我也觉得瓷脸人偶的表情甚而接近戏剧,那份怕的感觉我也有过联想
,可是偏偏去收集它们。一共有三十八个。
这一个瓷人精品,有一位女朋友忍痛割爱给我的,她是一位画家,我们专爱这
种尖锐美的面具、人形,放在房中小孩子来了都不肯近门,我知道孩子们不喜欢那
种第六感。
瓷人放在台湾的家中很久,没有一个角落配得上它,因为它太冷。我只好把它
放在盒子里了。
好几年以后,去了一趟竹山,在那一家又一家艺品店中,看来看去都没有合意
的东西。虽然竹子不俗,可是竹子做出来的手工艺总是透著一点匠气,是设计上的
问题,和竹子本身无关的。
就在一个极不显眼的角落里,看见了一个朱红的鸟笼,我立刻喜欢上了那份颜
色和线条,也不还价,提了它就走。事实上,我不爱什么动物,除了马和流浪的野
狗之外,其他的动物都不太喜欢,也只是个养植物的人。
回到台湾来的日子,总是挤著过,悠闲的生活灸这儿没有可能。在这儿,忍受
被打扰的滋味就好似上了枷锁的人一样,只活灸每天的记事簿上,就怕忘了那天给
了人什么承诺。
有一次拒绝了别人的要求,对方在电话里很无礼的嘲讽了我几句,啪一下挂了
。
并没有因此不快,偏偏灵感突然而来,翻出盒子里的瓷人那个小丑,拿出
鸟笼,打开门,把这个“我”硬给塞进笼子里去。姿势是挣扎的,一半在笼内,一
半在笼外。关进了小丑,心里说不出有多么畅快叫它替我去受罪。
“你怎么把人放在笼子里呢?快快拿出来,看了怕死了。”
我的一个朋友进了我家就喊起来。
我不拿。
“风水不好,难怪你老是生病。”又说。
我还是不拿。
以后许多人问过我这小丑的事情,我对他们说∶“难道你,你的一生,就
不是生活灸笼子里吗?偶尔半个身子爬了出来,还算幸运的呢。”
心里本来没有感触的人,听了这句话,都会一愣,接著而来的表情,就露出了
辛酸。
这样偶尔的整人,成了我生活中一种不算恶意的玩笑。看了这张照片上你
,你在笼子里的什么地方呢?
我的好朋友丁松青神父和我之间是无话不谈的。我什么都跟他讲。
在台湾,保存我秘密最多的人,大概就算他了。他是神父,我对他讲话,算做
告解的一种,他必须为我保密的。其实说来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不过一些红
尘心事而已。偶尔见面一次,讲个够,就再见。这一再见,可以三五月不通消息,
一年半载都不见了。
照片上的女人裸女,是神父在《刹那时光》那本书中的生活背景下做出来
的雕塑。那时,他我喊他巴瑞,正在美国加州圣地亚哥大学念艺术。课堂中他
必须要学雕塑和油画。
等到巴瑞学成归来他的第二故乡台湾时,我们见过一次面,他拿出许多作
品的照片给我看,其中一座圣母马利亚的塑像被他做得纯净极了,我一直怪他不把
实品带回台湾来,巴瑞说那太重了,没法子带的啦。在那一大堆照片中,并没有这
座裸女。
那次我们在清泉见面不久,就轮到我去美国了,也是去加州。当然,特为去了
一次圣地亚哥,去探望丁妈妈。
在那次探亲的最后一天,丁妈妈说,孩子有信来,说迅一件雕塑被指定送给了
我,可以带走。
我跟著丁妈妈走过一面一面挂满了画的墙,一直走到巴瑞的房间吩,他的雕塑
都放在一起。
“ECHO,你还是快把这个裸体女人拿走吧,人家来看了,知道是巴瑞做的
,我就窘得不得了,真是难堪。”丁妈妈说这话时把双手捧住脸。又在大窘。
我的小行李袋中装不下这座塑像,丁妈妈找出了好大一个长形的尼龙背包,我
们用旧布把她当心的包扎好,就由我右肩背著去上飞机。
去机场时,是巴瑞的墨西哥朋友法兰西斯用车来载我的。
当他看见我把那么沉重的一个大袋子抱上车时,他立即问丁妈妈∶“ECHO
拿去的是什么?”丁妈妈平平淡淡的讲∶“巴瑞送给她一件雕塑。”
在那一秒钟里,法兰西斯愣了一下,只这么电光石火的一愣,我立刻感觉到了
他的意外和吃惊,除了这些之外,我晓得他心里很有些不自在。就那么一下,我们
突然有了距离。
我心里想∶这明明是巴瑞指定要送给我的,法兰西斯你干什么不痛快呢?
丁妈妈和我几乎也在同时,交换了一个眼神,妈妈真不含糊,她立即明白了法
兰西斯和我之间那种微妙的心理变化。
我们三个笑笑的,装成没事一般。
没几个星期,我回到了台湾。塑像太重了,被留在朋友家。又过了没两个月,
再度飞去美国,去了半年,重返台湾,塑像因为必须用手抱回来,当时我身体情况
不好,抱不动她。
巴瑞好像有些失望,他只问了一次塑像的事,我答应他,第三次去美国时一定
会跟回来的,我一直保证他。
有一天巴瑞突然打电话给我,说吝州洛杉矶那边有位美国神父来台湾,可以替
我去朋友家拿塑像,一路抱过来。
我说∶“那他怎么过海关呢?一个神父抱了一个裸体女人进台湾他窘不窘?”
神父说没有关系。我说不必。反正又要再去美国了,如果第三次赴美,还抱不动这
个女人,那也别回来算了。很喜欢这个裸女,尤其是因为她没有被法兰西斯抢去,
我就更爱她。
回到台湾时,那第三次的归来我迫不及待的打电话给巴瑞,告诉他塑像
终于来啦!一路都躺在我的膝盖上给抱著的,只差没给她系上安全带再加上买一张
机票了。
一直担心海关不给裸女进来,想,如果他们要说话,我就一口咬定是神父做的
。
巴瑞由清泉来了台北,知道他要来,把一盏灯开了,照著神父的女人,等著他
。
“你看”我向进门的巴瑞大叫,快乐的指向他的作品,那一刻,真是说不
出有多欢喜。
“哦!”神父应了一声,鞋子也忘了脱,大步往他久别了的裸女走去。然后,
两个人一同蹲下身来看她,后来干脆坐到地板上去了。
“我觉得,腰部微微扭曲的地方做得好,肩和脖子部分也不错,就是左胸,差
了一点点,你怎么说?”我问巴瑞。
“做这个像的时候我都快窘死了,一直不敢细看那个模特儿,嗳。”
“那你就去看呀!不看怎么做?”我大奇。
“我就是不敢看她嘛!”神父变成了一个小孩子,口气好无辜的。
“我老师说,你塑这个胸部的时候,要想,想,这是一个饱满的乳房,里面充
满了乳汁。”神父又说。
“当然要这么想罗!不然你怎么想?”我问。
“我”“怎么你讲嘛!”我盯住巴瑞。
“我太羞了。”
“你是害羞的,可是那是艺术课呀老兄!”
“我把那个胸部,看成了装水的气球。”
我说,小丁神父和我之间是无话不谈的,可是有些事情,因为不是话说得明白
的,我们就有分有寸的不谈。神父被迫去做了一个裸女雕塑,他还是不想保留,将
她交付了我。从那次以后,每当我在街上看见气球的时候,想的偏偏是一个乳房,
每想到这里时,就算是一个人在街上走著,都会像疯子一样突然大笑起来。
注∶这篇文章和照片,是经过神父同意才写出来的,谢谢。
六、七年前,我已经是个孀居的妇人,住在加纳利群岛上一个人生活。当时,
并没有回国定居的打算,而那幢荷西与我的小房子,在海边的,被迫要出售掉我
急著四处看房子,好给自己搬家。
起初并不打算在同一个社区找房子的,既然已经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什么地
方都可以安身。再说海边的土质总是不够肥沃,加上冬季风大,院子里要种些菜蔬
或花果都得费上双倍的气力。我偏又酷爱种植,这个习性,是邻居和朋友都知道的
。
在我们那个温暖的小镇上,许多房地产的买卖都是依靠口传的,只要咖啡馆、
菜场、邮局、银行、杂货店这些地方见人就谈谈,大家都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有
人卖,有人想买,并不看报上的小广告,讲来讲去,消息就传开了。
听见我想卖房、再想买房,热心的人真多,指指引引的看了好多家,都不满意
。
有一天,一个不认识的人在街上拦住我,叫我快去找中央银行分行里的一个叫
做马努埃的人,说兵堂兄太太的哥哥,在岛上美国学校附近的小山上给人代管一幢
好房子。屋主原先是一对瑞士老夫妇,他们活到九十好多岁时,先后逝世了,现在
老夫妇的儿子正由瑞士来,来处理父母的遗产。价格不贵,又有果树和花草,是岛
上典型的老式刻班牙民房,还有一口出水的井,也有满架的葡萄……。
那个人形容了好多好多房子的事情,我就请问他,是不是去看过了呢?他说∶
“我听来的呀找房子的是你,所以转述给你听嘛!”
我听了立刻跑到银行去找马努埃。
那时正是西班牙房价的旺期,我付不出太贵的价格,心里也是怪著急的。听说
是遗产,又是外国人的,就知道不会贵,“快售求现”可能是处理遗产的一种心理
。
马努埃给我画了一张地图又给了地址,我当时也没打电话,开著车照著图就去
找了。
果然一幢美屋,白墙红瓦,四周满是果树,那千万朵洋海棠在门口成了一片花
海,我紧张得口渴,一看就知道不是自己买得起的房子,可是还是想进去看看。
房主那个儿子,只会讲德文,我道明了来意,他很礼貌的请我进去,而我
的车,因为停得太靠山路了,他就向我讨了钥匙再替我去把车泊好些。他一面走一
面回头喊∶“里面门开著,请您自便,先进去看吧!”
人和人之间,能够做到这种信任和友爱的地步,我怎么舍得放弃那个美丽之岛
呢。
我一个人静悄悄的走过石砖铺地的庭院,就走进去了。山上天凉,客厅里一个
如假包换的壁炉还生著柴火呢。
立即爱上了这幢曲曲折折的两层楼大房子,虽然火光把人的影子在白墙上映得
好大,寂寞的感觉太深,阴气也浓了一些,可是如果价格合理,我情愿搬过来,过
下长门深锁的残生。
屋主进来了,又带我去后园走了一走,后院一片斜坡,可以看见远远的天和海
。
“你一个人要来住?”他问。我点点头。
“邻居好远的喔!”他又说。
我沉思了一下,又请求他让我一个人再进房子里去感受一下去了,站在楼梯转
角往上望,上面静静的,可是老觉得有人在看我似的,那份凝固的静止之中,有一
种神秘的压迫感躲在里面。
那天,我没有决定什么,引诱人的果然是价格,还有那口张著深深的大眼睛照
人倒影的老井。
又去了两次,都请主人站在院子里,我一个人进去再三感受房子自己的故事。
“不行,这个屋子里有鬼!”和善的鬼,用著他们生前对这幢房子巨大的爱力,仍
然占住了它。他们没有走,处处都感觉到他们的无所不在。
我,终于对主人抱歉再三的打扰,我说,这幢房子就一个女人来住,是太寂寞
了。
那个主人一点也没有失望,他很赞成我的看法,也认为一个人住山区是太静了
。
我们紧紧的握了一下手,就在道再见时,这个也已经七十多岁了的瑞士人突然
叫我等一等。他跑到房中去,一会儿手上多了一个小盒子,重沉沉的,一看就是樟
木,中国的。
“你是中国人,打不打麻将?”
当他用德文发音讲出“麻将”来时,我立刻明白了他要送我的东西必然是一副
牌。
“不会打,一生也没有看过几次。”我诚实的说。
“无论如何,就送给你了。”
我将那重重的一盒牌打开,抽屉里面一副象牙面竹子背,手刻雕花的“精美神
品”不知在蒙尘了多少岁月之后,又在阳光下再现。
“这太贵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