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全集-第2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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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台时带的夏天衣服没有几件,加纳利群岛没有盛夏,跟来的衣服太厚了。
那次迪化街上剪了两块裙子布,送去店里请人做,拿回来却是说不出有什么地
方不合意,虽然心中挑剔,当时还是道谢了,不敢说请人再改的话,毕竟人家已经
尽心了。
一向喜欢做手工,慢慢细细的做,总给人一份岁月悠长,漫无止境的安全和稳
当。
我趴在地毯上,将新裙子全部拆掉,一刀一刀再次剪裁,针线盒中找不到粉块
,原子笔在布的反面轻轻细细的画著。
原先收音机里还放著音乐,听了觉得外界的事物又是一层骚扰,拍一下给它关
掉了。
说是没有耐性的人,回想起来,过去每搬一次家,家中的窗帘便全是日日夜夜
用手缝出来的。
最爱在晚饭过后,身边坐著我爱的人,他看书或看电视,我坐在一盏台灯下,
身上堆著布料,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著闲话,将那份对家庭的情爱,一针一针细
细的透过指尖,缝进不说一句话的帘子里去。然后有一日,上班的回来了,窗口飘
出了帘子等他家就成了。
有一年家里的人先去了奈及利亚,轮到我要去的前一日,那边电报来了,说要
两条短裤。
知道我爱的人只穿斜纹布的短裤,疯了似的大街小巷去找,什么料子都不肯,
只是固执而忠心的要斜纹。
走到夜间商店打烊,腿也快累断了,找到的只有大胖子穿的五十四号,我无可
奈何的买下了。连夜全部拆开剪小,五十四号改成四十二号,第二日憔悴不堪的上
飞机,见了面衣箱里拿出两条新短裤,自己扑倒在床上呻吟,细密的针脚,竟然看
不出那不是机器缝出来的东西。
缝纫的习惯便是这么慢慢养成了,我们不富裕,又是表面上看去朴素,其实小
地方依旧挑剔的人,家中修改的衣物总是不断的。
难得回到自己的国家来,时间紧凑,玩都来不及才是,可是这生活少了一份踏
实和责任,竟有些迷糊的不快乐和茫然。
天热得令人已经放弃了跟它争长短的志气。冷气吵人,电扇不是自然风,窗子
不肯开,没有风吹进来。
整整齐齐的针脚使自己觉得在这件事上近乎苛求,什么事都不求完美的人,只
是在缝纫上付出又付出,要它十全十美。而我,在这份看来也许枯燥又单调的工作
里,的确得到了无以名之的满足,踏踏实实的缝住了自己的心。
开始缝裙子是在正午父母离家时间,再一抬头,惊见已是万家灯火,朦胧的视
线里,一室幽暗,要不是起身开灯,那么天长地久就是一辈子缝下去都缝不转的了
。
深蓝底小白点的长裙只差荷叶边还没有上去,对著马上可以完工的衣服,倒是
没有什么太大的喜悦。这便有如旅行一般,眼看目的地到了,心中总有那么一份不
甘心和怅然。
夜来了,担心父母到了什么地方会打长途电话回来,万一电话筒老是搁著,他
们一定胡思乱想。当然知道他们担心什么,其实他们担心的事是不会发生的,这便
是我的艰难了。
刚刚放好电话,那边就响过来了,不是父母,是过去童年就认识的玩伴。
“我说你们家电话是坏了?”
“没有,拿下来了。”
“周末找得到你也是奇迹!”
我在这边笑著,不说什么。
“我们一大群老朋友要去跳舞,都是你认识的,一起去吧!”
“不去哦!”
“在陪家里人?”
“家里没人,一直到明天都没有人呢!”
“那你是谁?不算人吗?”那边笑了起来,又说∶“出来玩嘛!闷著多寂寞!
”
“真的不想去,谢罗!”
那边挂了线,我扑在地上对著那滩裙子突然心恸。
要是这条裙子是一幅窗帘呢!要是我缝的是一幅窗帘,那么永远永远回不去了
的家又有谁要等待?
冰箱里一盆爱玉冰,里面浮著柠檬片,我爱那份素雅,拿来当了晚饭。
吃完饭,倒了一盆冰块,躺下来将它们统统堆在脸上,一任冷冷的水滴流到耳
朵和脖子里去。
电视不好看,冰完了脸再回到裙子上去,该是荷叶边要缝窄些了。
想到同年龄的那群朋友们还在跳舞,那一针又一针长线便是整整齐齐也乱了心
思。即便是跟了去疯玩,几小时之后亦是曲终人散,深夜里跑著喊再见,再见,虽
然也是享受,又何苦去凑那份不真实的热闹呢!
针线本不说话,可是电话来过之后,一缕缕一寸寸针脚都在轻轻问我∶“你的
足迹要缝到什么地方才叫天涯尽头?”
针刺进了手指,缓缓浮出一滴圆圆的血来。痛吗,一点也不觉得。是手指上一
颗怪好看的樱桃。
这么漂亮的长裙子,不穿了它去跳圆舞曲,那么做完了就送人好了。送走了再
做一条新的。
邻居不知哪一家人,每到夜间十二点整,闹钟必定大鸣。
一定是个苦孩子考学校,大概是吃了晚饭睡一会儿,然后将长长的夜交给了书
本。
闹钟那么狂暴的声音,使我吓了一跳,那时候,正穿了新裙子低头在绑溜冰鞋
。家里都是地毯,走几步路都觉得局促。燠热的夜,胶水一样的贴在皮肤上,竟连
试滑一下的兴致都没有,懒懒的又脱了鞋子。
听说青年公园有滑冰场,深夜里给不给人进去呢!
这座城堡并不是我熟悉的,拉开窗帘一角看去,外面只是一幢又一幢陌生的公
寓,看不见海上升起的那七颗大星。
夜,被夏日的郁闷凝住了,不肯流过。拂晓迟迟不来,那么我也去储藏室里找
我的旧梦吧!
这个房间没有什么人进来的,一盏小黄灯昏暗,几层樟木箱里放著尘封的故事
。
每一次回台湾来,总想翻翻那本没有人再记得的厚书,重本红缎线装的厚书又
被拿了出来,里面藏著整个家族生命的谜。
《陈氏永春堂宗谱》放在膝盖上,一个一个祖先的灵魂在幽暗的光影里浮动,
那些名字像鬼,可是他们曾经活活的一步一步从河南跋涉到浙江,再乘舟去定海。
四百年的岁月重沉沉的压在第几世子孙的心头。到我陈家已是第几世了?
宗谱里明明写著∶“女子附于父传之末仅叙明夫婿姓名不具生卒年月日者以其
适人详于夫家也。”
难道女子是不入宗谱的吗?在我们的时代里,父亲将为我续下一笔吗?
最爱细读祖父传奇的故事,辛酸血泪白手成家的一生。泰隆公司经售美孚煤油
,祥泰行做木材生意,顺和号销启新水泥,江南那里没有他的大事业。可是祖父十
四岁时只是一个孤伶伶小人儿,夹著一床棉被,两件单衣和一双布鞋到上海做学徒
出来的啊!
晚年的祖父,归老家乡,建医院,创小学,修桥铺路,最后没有为自己留下什
么产业,只是总在庙里去度了余生,没有见过面的祖父,在我的身上也流著你的血
液,为什么不列上我一个名字呢!
家谱好看,看到祖宗茔葬的地点,便是怕了。
他们的结尾总是大大的写著∶“坟墓。”下面小字,葬什么什么地方,曾祖父
葬“下屋门坐南朝北栏土坟门大树下。”
我放好了家谱,逃出了那个满是灵魂的小房间。
柜子里翻出了自己小时候的照片,看看影中以前的自己,竟然比见了鬼还陌生
。
岁月悠悠,漫长没有止境,别人活了一生,终就还得了一个土馒头。那我呢,
已活了几场人生了,又得了些什么?
想到身体里装著一个生死几次的灵魂,又吓得不敢去浴室,镜里的人万一仍是
如花,那就更是骇人心碎了。
深夜的电话忘了再拿下来,是几点了,还有人打进来找谁?我冲过去,那边就
笑了。
“知道你没睡,去花市好不好?”
“深夜呢!”我说。
“你看看天色!”
什么时候天已亮了。
“是不去的,门都上锁了,打不开!”
“一起去嘛!也好解解你的寂寞。”
听见对方那个说法,更是笑著执意不去了。
寂寞如影,寂寞如随,旧欢如梦,不必化解,已成共生,要割舍它倒是不自在
也不必了。
我迷迷糊糊的在地毯上趴著,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又是好一会不知身在何处。
多么愿意便这样懒懒的躺下去,永远躺在一棵大树下吧!
可是记事簿上告诉我,这是台北,你叫三毛,要去什么地方吃中饭呢!
门锁著,我出不去。开锁吗,为什么?
知道主客不是自己,陪客也多,缺席一个,别人不是正好多吃一份好菜。
打电话去道歉,当然被骂了一顿,童年就认识的老朋友了,又骂不散的。
我猜为什么一回台湾便有些迷失,在家里,完全的呵护拿走了生命的挑战和责
任,不给负责的人,必然是有些不快乐的。
回来好多天了,不会用母亲的洗衣机,胡乱将衣服用手搓了一下,拿去后阳台
上晒。
对面后巷一个主妇也在晒衣服,我向她笑了一笑。她好像有些吃惊,还回头看
了一下。回什么头呢,你又不是在街上,当然是专门笑给你的嘛!
“你们的盆景长得真好呀!”我喊了过去。
她是不惯这种喊话的,看得出来。僵僵的瞄了我一眼,纱门碰的一响,人是不
见了。
我慢慢的给竹竿穿衣服,心惊肉跳的,怕衣服要跌到楼下去。
一盆素心兰晒到了大太阳,懒得搬它进房,顺手撑起一把花伞,也算给它了一
个交代。
这回离开,该带一把美浓的桐油纸伞走罗!
伞是散吗,下雨天都不用伞的人,怎么老想一把中国伞呢!
以前做过那么一个梦伦敦雨雾迷镑的深夜街头,孤伶伶的穿了一条红艳如血
的长裙子,上面撑著一面中国桐油伞,伞上毛笔写著四个大字风雨英雄。
醒来还跟身边的人笑了一大场,那么幼稚的梦,居然会去做它,好没格调的。
弟弟打电话来,说是全家去故宫看好东西去,问我也去吗。我不去,星期天的故宫
更是不去了。
还有一条裙子没有改,这条才是奇怪,三段式的颜色,旗子一样。
当时裁缝做得辛苦,还笑著对我说∶“这么大胆的配色一辈子还没做过。”拿
回新裙子,才觉得反面的布比较不发亮,这种理由不能请人再改,于是全部拆开来
给它翻个面。
热热闹闹寂寞的星期天啊,我要固执的将你缝进这条快乐而明艳的裙子里去。
幻想这是一幅船旗,飘扬在夏天的海洋上。
嗅到海洋特有的气息,觉著微风拂面长裙飞舞,那片蓝澄澄的晴空,正串起了
一架彩桥,而我,乘风破浪的向那儿航去。
船旗有许多种,代表不同的语言和呼唤。
我的这一幅只要拿掉一个颜色,就成了一句旗语我们要医生!
奇怪,是谁教我认的旗帜,又有谁在呼唤著医生!
我寂寞的女人啊!你在痴想什么呢!
抬头望了一眼书桌上的放大照片,我的眼光爱抚的缠著照片里的人缱绻的笑了
。什么时候,又开始了这最亲密的默谈,只属于我们的私语。
船长,我的心思你难道不明白吗,一切都开始了,我只是在静心等待著,等待
那七颗星再度升空的时候,你来渡了我去海上!
家里死一般的寂静,针线穿梭,没有声音。
将这未尽的青春,就这样一针一针的缝给天地最大的肯定吧!
午后的夏日没有蝉声,巷口悠长的喊声破空而来收买旧报纸旧瓶啊我
停了针线,静听著那一声声胜于夜笛的悲凉就此不再传来。可是那声音又在热炽如
火的烈日下哀哀的一遍又一遍的靠近了。
想到父亲书房铁柜上那层层叠叠的报纸,几乎想冲下楼去,唤住那个人,将报
纸全部送给他,再请他喝一碗凉凉的爱玉冰。
可是我不知父亲的习惯,他收著报纸是不是有另外的用途。又疑心母亲的钱是
藏在什么报堆里,怕送走了一份双方的大惊吓。
竟是呆呆的听著那唤声渐行渐远,而我,没有行动,只是觉著滋味复杂的辛酸
。
再去阳台上摸摸衣服,都已经干了。将竹竿往天上一竖,蓝天里一件一件衣服
直直的滑落下来,比起国外的晒衣绳又多了一份趣味,这陌生的喜悦是方才懂的,
居然因此一个人微笑起来。
绉绉的农服在熨斗下面顺顺贴贴的变平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