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日-第5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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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紧的干渴中开始的（他一个劲儿地吮吸手里的瓶子），在差不多三句话之后结束了。他遭到沉重打击，因为眼前这位仙女十分从容地告诉他，她是羲和九世易尊的外孙女，那位用脑袋把一块石头砸成一个冰块的刺客——名字叫旷的杰出军人的女儿，她和羿的深仇大恨用不共戴天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
　　　　这个精致优雅的少女名字叫闻观，看上去有十五六岁，而且似乎将永远如此。据说她降生在一个炎热的夏天，那时产房的上空飘来一块五光十色的大冰块，叮叮咚咚地发出一阵悦耳的音乐，随着婴儿的啼哭，冰块降落到大河里，逆流而上漂走了，就像漂上了天。羲和九世看见这一幕后预言说，他的外孙女属于来自昆仑山的大河之神，具有当年使黄帝升天的那些女人的功效。他的父亲旷又高兴又难过，因为这意味着他的女儿是个天使，但将会在刚成年之际成为沉没在河水里的神坛上的祭品。为了让她摆脱变成美人鱼的命运，他在女儿快到被神祗们盯上的年龄时把她秘密地送去了扶桑岛，他希望她在那儿能成为一个侍奉太阳神的女祭司。五年后，闻观成了一个只信仰虚幻的上帝的女巫，她回到故乡的梦想也随着父亲的死讯和一场末日的预言提前实现了。离开扶桑之前，她找到那九位都叫羲和的祖先，发誓她将回到大陆杀死那个犯了罪的人，以免十个太阳摧毁世界。羲和们无法拒绝这个建议，不过只给她七天时间。闻观于是去扶桑人的神殿里取出了那柄有五百年历史的能驾驭风浪的宝剑；最后，她带着她的两个使女——旷当年在有虞城收养的两个孤儿，那两个名叫融冰和融雪的姐妹——回到了中原，由于她有那柄驾驭风浪的宝剑，所以她们的长途旅行就像从海上吹向大陆腹地的一阵风。最后，她们来到了嵩山，用成色十足的金子收买了管事的羲和门徒（这样的事在羲和的门徒之间经常发生），在羲和的庄园里住了三天。她们跟那些年轻的道士们打成了一片，并听到了很多关于这位有穹王的传说，一半是他为天下除害的英雄壮举，一半则是他狂妄贪婪的征服掠夺，总之全都堪称无法无天。就在她们为无法接近这个毁誉参半的暴君而心急如焚时，羿自投罗网般地上了山，有虞城的两个姐妹一看见他，就为他们的仇人变得如此强大而迷惑不解，同时她们又为自己居然还能碰见他而感谢上帝……如果不是这两个姐妹机缘巧合地认出了当年的蚩尤人，闻观就会亲自去执行她的暗杀计划，那么，那个晚上谁也说不准会发生什么。因为她比那两个姐妹要机智和冷静的多，她的剑术也更加高明；当然，根据羿随后看见这个女孩儿的那种状态，他既有可能在那个晚上把这个女孩儿给他斟满的毒药不假思索地喝下去，也有可能在此之前因为心醉神迷而发疯。
　　　　无论如何，当羿知道自己又成了眼前这个清纯玉女的仇人时，他简直不知道该朝谁发泄他的愤懑，他坐在椅子上发起了呆，寻思命运为什么会对他如此残忍。这时，闻观把那柄又细又长的剑向他掷过去，这柄剑还掀起了一阵冰凉刺骨的大风把他紧紧地绕住了。当这阵风停下时，羲和的门徒们看见那个天使飘在半空中，羿的武士们正徒劳地把一支支箭矢射向她，箭矢被一道无形的冰墙冻在她身体四周，随后又纷纷掉落在地上。但是魔鬼般的羿也毫发无损，他还坐在那儿，找到了释放怒火的对象，把那柄又长又细的剑给硬是撅成了七扭八歪的树杈——这件由伟大的黄帝赠送给扶桑人的稀有神物就这么报废了，人们后来说羿是风雷的神魔，那柄能驾驭风浪的剑一到他手里就彻底消失了神气，从此变成了一个仅有可观历史价值的古玩。羿摧毁了这件凶器后心情平静多了，他觉得有必要跟这个魅力独特的战争孤儿好好谈谈。他命令武士们都退下来，还把那柄被他弄成树杈的剑捋直了让人交还给了她。闻观对羿的魔力有了清楚的认识，不过，她没有放弃自己的高尚使命，当她发现刺杀这个魔鬼式的人物已经不可能获得成功时，她就想靠她掌握的真理说服羿自己去死——这是人们能看到的最天真可笑的事情，就在那个被羲和门徒称为圣地但又险些变成刑场的地方，当着一群中原道士和有穹武士的面，这个只有十来岁的的女孩儿居然像个仁慈的法官一样规劝一位国王自杀，她说：
　　　　“你死了对大家都有好处，否则玉石俱焚，谁也活不成。”
　　　　不管她说什么，羿都想听下去，因为她声音恬静柔美，像早晨的空气一样让他肺腑清澈。为此，他把所有人都赶出了院子，因为他要单独享受这个可爱的刺客，或者说接受她的单独审判。这场对话持续了一下午，倭儿景是唯一的见证人，他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对这个向他的姐姐恒娥一样发光的少女感到亲切，他围着她不知疲倦地跑来跑去，使这场魔鬼与天使的对话增添了不少孩子气。羿甚至希望女孩儿坐下，跟她喝几杯酒。女孩儿当然拒绝了，她说他应该先把她的两个使女放了。羿说他之所以押着她们是怕她们自杀，或者发疯。闻观重申她们不是为了报仇来的，不过她也说，这么多人都是他的仇人，一点也不奇怪。羿于是申辩自己其实还是更多人的恩人。闻观说他的那些英雄事迹没什么可炫耀的，因为人活着就应该尽量做些好事，而且他也得到了报答，只不过还没受到应有的惩罚。羿听到这么高尚的道理有点吃惊，他不得不提到女孩儿的父亲，他说旷先杀了他的岳父和很多有穹人，最后几乎是自杀死的，而他埋葬了他。“这都是因为见鬼的羲和。”他说。但闻观并不想听这些解释，她打断了他的话（否则这个杀父仇人简直要把自己说成她的恩人了），她说她知道这儿刚发生过一场战争，而她理解的战争就是这样：失败者用死亡洗罪，胜利者用血腥判决。羿说她人小却爱说圣人似的大话，“不过，”他又讨好地说，“我们还算亲戚呢。”闻观说她早就没有什么亲戚了，而且从来也算不上羲和的门徒。羿说这和他完全一样。但闻观一下就把话题转到正确的方向，她说她知道十个太阳会出来，所以他活着对每个人都不公平。羿恼火地说，他要是信了这种鬼话，那世界就真乱套了。
　　　　闻观于是说：“假设你真这么重要，出来十个太阳怎么办呢？”




　　　　羿回答说：“那我就让人们在晚上过日子。”
　　　　女孩儿叹了口气，为了让他相信一个最荒唐的神迹，她给他讲了一遍黄帝的九面镜子和九个羲和在扶桑岛升天为神的故事。故事很长，但她字斟句酌，生怕一个不恰当的词和用错了语气让她的故事听起来像一个疯子讲出来的鬼话。她如此耐心温和，以至于以后这世上再也不会出现像她这么认真地劝说别人去自杀的天使了。
　　　　当她说完时，羿抬头往天上看，手指着太阳说：“你说这太阳是羲和家的？”
　　　　闻观说：“是的，就像有人一生下来就是天子或贵族一样。”
　　　　羿于是说出了也许是他一生中最有份量的话。“这不公道。”他严肃地说，“如果羲和家有九颗太阳，那以后这世界就成了他家的了，要是他让天下人都做他的奴隶，那天下人就都得忍着。如果人们不忍着，他们就让全世界都晒他家的太阳，这天下人还有好日子么？你想想看。”
　　　　这番话还真把这位天使说得无言以对，她又迷惑又委屈地扑闪着又圆又黑的眼睛，一声不响地站在那儿发呆了半天。这让羿尝到了作圣人的快感，他禁不住慷慨激昂，最后把羲和那一大家子说成了普天上下、空前绝后的暴君。他说到这儿时，那位天使的眼睛惶惶地眨巴两下，一阵泪光闪漾后，她眼泪簌簌地滚落下来，洒了一地细碎闪亮的冰珠。羿一见这情景，心肝都碎成了粉末，忍不住五官酸楚，差点就变成了女人。不过，什么也没有自惭形秽让他感到胆怯和手足无措，或许要是没有前一天夜里的那场鬼混，他的处境会好一些，至少他能有胆量拉拉她的手什么的。
　　　　就这样到了黄昏，先是国王对刺客的审判泡汤了，接着天使对魔鬼的审判也泡汤了，最后他们合起伙来开始审判即将出现的十个太阳。这天使擦干眼泪，又变得高不可攀了，她说羿的话有道理，但毫无用处。羿于是说，如果她也认为她们家的祖宗有罪，那他就可以做点什么。闻观点了一头，接着又说了一次她没什么亲戚，因为他们都发疯了。羿就说他会消灭那几个假太阳。闻观问他要是他做不到怎么办。羿说那他就去死。然后他问她是否希望他死。闻观说她希望更多的人活着。
　　　　在这场对话要结束时，羿突然冒出一股愚蠢的勇气，他说：“你愿意到我的宫殿里去住么……那儿很宽场。”
　　　　闻观看也没看他就说：“不，我听说我父亲就死在那儿。”
　　　　这是个又可爱又可怕的天使。羿在跟她并肩而行时，觉得这是一场梦，还觉得自己是个矬子，就像那个围着他们跑了一下午的景。他把闻观领到羁押那对儿姐妹的房前，闻观进去很久，这毫不奇怪，三个可怜的姑娘一定有很多话要说，她们还需要哭上一场才行。天将近黑时他们出来了，天使带着天真的愠怒，那两个姊妹神情凄美，为了躲开他，她们远远地贴着墙根低头而行。那个国王或者说魔鬼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罪犯。
　　　　当气温突然升高时，世界充斥惨烈的死光，人们通过一面正在融化的镜子确认天上确实有十个太阳。人们呆在地窖里，用他们剩下的全部力气诅咒羿尽快死去。但人们无法计算日子，因为太阳再也不落下了，世界没有黑夜，时间停止了，人们都觉得自己将永远活在坟墓里，有些着急的人用最快的速度进化成了鼹鼠，他们不断向大地深处挖掘，有人挖透了九层泉水，有人挖出了岩浆，有人挖通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一头栽了下去，在无休无止的坠落中，他们知道自己挖通了归墟。那时，大地在曝晒之下开裂，森林起火，草木成灰，石头碎成了沙子，沙子化成了玻璃，铜铁都在变软；那座被切割出来的半阳山又发生了一次巨变，它在融化后又恢复成了鸡蛋黄的形状，山上那些由蚩尤人的焦尸化成的石雕，则变成了一幅幅抽象夸张、无法涂抹掉的岩画，就像这块大石头上长出来的稀奇古怪的胎迹。所有动物也都钻进了洞穴，在某一时刻，地球的引力消失了，一切活着的生灵忽然都能飞起来，他们打一个喷嚏，或者放一个屁，就能一冲而起，如果不是洞穴阻拦，就能飞个不停；野兽也不敢跳了，飞鸟不敢扇乎翅膀，它们要是这样做了就永远也停不下来，直到把自己累死为止；因此动物们只好趴在洞中抱着树根和石头不放，人们则用绳索把自己拴在地上。有个人为了透口气而打开地窖，开启地窖盖带来的一阵风霎时掀起大地上的一切，使整个天空飘满了焦糊的尸体。
　　　　但至少有一些人乐坏了，那是在阳都山巅那座新建造出来的王宫里，羿的一大群巫儿和妃子们认为她们的升天术练成了，她们在宫殿里一边挥霍王后恒娥制造的永不枯竭的露水，一边挥汗如雨地享受飞翔的乐趣，要不是清醒的恒娥劝阻和外头的太阳过于毒辣，她们就会飞出去寻找昆仑山。王宫外面的庄园里还有一些男人在奇迹般的凉爽中毫无怨言地干着活，他们拴在一起，分享着似乎藏着海洋的几罐水，然后他们一手撑着伞，一手去搬动巨石和整棵大树，由于重力消失，他们的繁重工作已经变得轻飘飘的了。
　　　　嵩山上的人都钻进了那个大山洞。羿让所有人都分享他的酒，但人们虽然不感到口渴，却仍然由于血管沸腾热得发昏。这时，那三个从扶桑来的天使就利用山洞里的泉水为人们制造冰块。当第一批珍宝般闪光的冰块出现时，山洞里立即凉爽宜人，人们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紧接着发生了一场哄抢冰块的骚乱，羿命令他的武士当场杀了几个人，才维持住了这个世外桃源的秩序。不久，羿那射日的壮举遭受了挫折，他出了山洞，还没拉开大弓，只朝天上看了一眼，眼睛就差点给晃瞎了，眼眶里泪水汹涌，出现了短崭的失明，他咒骂个不停，被忠实的武士们抬回了山洞。闻观过来在他眼睛上搁了两个冰块，不过，要是她能用她那冰凉的小手在他红肿的眼睛上捂上一会儿，效果会更好。那时他躺在一块石头上，对这个天使说：
　　　　“你可以让人把我扔出去，因为你们家的祖宗们赢了，而你，以后用冰块就可以统治世界了。”
　　　　闻观说：“你死不了。”
　　　　但他坚持说：“我要是瞎了就等于死了。”
　　　　接着他以一个要死的人的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