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江湖 (3)-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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闺秀,又怎能将这番心事说出,只能深深地埋在心里。
她正浮想连连,忽觉身旁的杨清惠往右微微地移动了一步,却是杨清惠忘情于这难言之美,不自禁地朝张寻靠去。同样忘情于如画风景的张寻也微一侧身,不自觉地应和杨清惠的靠近。
刹那间,一股酸楚占据了柳墨林的全身。自避居杭州之后,她日日想念张寻,希望能有机会再见一面。昨日当门子报出张寻的名字,她欣喜若狂,直欲奔出迎他进来。可门子接着又报出了杨清惠的名字,她顿时感到一种宿命已笼罩了她,她无力挣扎。可她内心又是多么希望有奇迹发生啊。
可当她压抑情感,出来与二人相见时,便知一切都是枉然。她是不能争的,因为杨清惠毕竟是她的救命恩人。
此刻杨清惠和张寻不自觉地互相应和,动作虽然细微,却足以让柳墨林完全绝望了。她眼眶中泪水滚动,生怕落下来被张寻和杨清惠看到,忙退开一步,迅速地擦去泪水。可是张寻和杨清惠依然沉浸在夕阳的幻美之中,根本没注意到她的异样。柳墨林这时发现,张寻和杨清惠并肩站在那里是那样的和谐自然,仿佛已融为一体,仿佛他们天生就该这么站着的。任谁插进去,都会破坏了这份极至的美。
柳墨林想,我又怎能去破坏这份美呢?一瞬间,一切的美丽似乎都已从她的眼前消失,她的生命似乎也已走到了尽头。茫然间她不知所措,只是往回奔去。
奔出很远,她回头望去,张寻和杨清惠仍沉浸在夕阳之中,并未发现她的离去。他们并肩伫立于水天相接的金黄的断桥之上,情景辉煌而动人。柳墨林欲哭无泪,也无法思想,只是高一脚、低一脚地奔回刘庄,脑中却再也抹不去张寻与杨清惠并肩伫立的身影。柳墨林茫然间来到“观月”厅,想起昨日在此与张寻相见,不禁感慨万千。她慢慢走到窗前,轻抚窗前的一架古琴,突然间心有所动,坐下弹了一曲《牡丹亭》中的《皂罗袍》,边弹边默唱那曲中之词。她边唱边叹,乐府诗里的古代女子尚能“因春感情,遇秋成恨”,我却是“逢春便成恨”,要像张生与莺莺那般有情人终成眷属更是不可能。骤然间她心头一乱,音弦俱绝。
她望着古琴,心想自己身处园林,本该拥有“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可如今形销独立,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蓦地,她瞥见窗外有一领杏黄的道袍在微风中飘动,似一支风筝时刻都会随风而去。这是杨清惠的道袍,因昨日被雨淋湿而晾在外面。她望着那杏黄的颜色,不自禁地走了出去,抚摸已经干透的道袍,心想杨清惠其实应该穿上绝美的红尘衣衫,与张寻一起并行欢爱的,自己倒应该套上这杏黄的道袍,去荒郊野外的古观中,伴着青灯枯守一生。
她缓缓套上道袍,望着地上自己的影子,看着在微风中飘飞的杏黄道袍,似乎觉得自己远离了尘世,已经飘到了另外一个地方。
突然,她感到喉间一凉,同时看到地上多了一双黑色的鞋。她慢慢抬起头,见到了一身黑色的衣服和一张黑布蒙住的脸,黑衣人手上的长剑,顶住了她的咽喉,她听到这个仅露出一双眼睛的人问道:“你是杨清惠吗?”
“我是杨清惠吗?”柳墨林心里暗问自己。“我是杨清惠,我才是杨清惠,因为是我应该抛离红尘,穿上道袍,到一个天人知晓的地方去了却残生。”她心里又暗暗告诉自己。
于是,柳墨林凄然一笑,道:“是的,我是杨清惠,我才是杨清惠……”
可是那柄利剑已刺入了她的咽喉,她未能把话说完,便缓缓地倒了下去。脸上,依然挂着那凄美的笑容。
张寻和杨清惠一直并肩伫立在断桥上,直至太阳落山,余晖褪尽,他们才从那完美的意境中回过神来。
张寻发现柳墨林不在,奇道:“柳妹去哪儿了?”
杨清惠道:“她定是有事先回去了,又见我们看得投入,便不好意思打扰我们。你放心,这里是她的家,绝不会出事的。”
张寻心虽掠过一丝不安,但也没多想,又不愿意破坏宁静的气氛,只是和杨清惠慢慢踱回。
待走进刘庄,忽闻庄中人声嘈杂,夹有哭声,而昨日为他们通报的门子却倒在血泊中。两人不禁心头一震,连忙抢入。庄中一女仆见他们进来,哭道:“表小姐被人杀死了,凶手从这里逃出去,把门子也杀了。”说着手往西面一指。
张寻闻言大惊,但即刻镇定下来,一纵身跃上刘庄的围墙,极目西眺。此时他目力非凡,果见极远处有一条黑影在迅速奔跑,轻功竟似不弱。他立即跃下围墙,对杨清惠道:“又是‘影子会’所为,我去追凶手,你去看柳妹。”话音未落,人已在十丈之外了。
张寻自打通全身穴关,轻功之高已非常人所能想象。虽然黑衣人轻功不差,相距也远,但只追得片刻,张寻已经逼近。
黑衣人早知张寻威名,又见他如此轻功,心下大骇,回手一扬,扔出一把毒针。张寻也不躲闪,劈开一掌,将毒针震了回去,尽数钉在黑衣人的身上。黑衣人立时倒地,滚在地上厉声惨叫。张寻几步赶上,正要拿住问话,却见黑衣人头一歪,已然死去。原来他怕多受痛苦,咬破了牙中毒液。张寻对“影子会”恨之入骨,此刻更是大怒。他想黑衣人杀人后往这边跑,说不定是有人接应,可附近都是荒野,难以搜查,一念之间,他突然有了注意。丹田猛吸一口气,蓦地纵声长啸,啸声中透着深厚的内力,往四周衰草钻去。
果然,啸声甫响,便有一个黑衣人从草丛中跃起,在半空中四肢乱动,随后“啪”地一声摔在地上,已被张寻啸声中的内力震死。
接着,草丛中又先后窜出十一个黑衣人,都一 一被张寻的内力震死。张寻又啸片刻,再无黑衣人跃出,知已全歼,便转过身往原路飞速奔回。
到得刘庄,张寻一见杨清惠挂满泪水的脸庞,便知情况不妙,抢进去一看,见柳墨林如一片桔叶,跌落在碧绿的草地上。她脸色苍白,双目轻闭,已气绝多时了。
柳墨林穿着那件杏黄的道袍,上面溅满鲜血,有如盛开的无数朵鲜艳的杜鹃,而她的脸上挂着一个凄美而又似解脱的微笑。
数日后,绍兴郊外的官道上打马走来两个青年男女,他们臂缠黑纱,正是沉浸在悲痛之中的张寻和杨清惠。
他们已和柳墨林的姑妈一起埋葬了柳墨林。下葬时,柳墨林的姑妈坚持让柳墨林穿着那件杏黄的溅满血迹的道袍。说既然她的侄女在死的那一刻穿上了道袍,便是天意,天意是不可违的。
这几日杨清惠谈论得最多的也是柳墨林的姑妈。她说柳墨林的姑妈至始至终都没有哭出一声,但无以言说的悲伤,却从她表情的每一个角落倾泻出来。短短的几天,对她来说仿佛是漫长的一生,她正迅速地枯萎,满头乌发一下变成了灰白。因为她半生受尽磨难,好不容易等公婆、丈夫和丈夫的大妻一 一下世,真正做了刘庄的主人,又随自己的心意造了刘庄,又有最钟爱的侄女来投奔,但却不料又遭此惨变,故而杨清惠在路上一直担心老太太受此打击,只怕完不成她的造园专著《园冶》了。
不知为什么,这几天只要眼前一闪过柳墨林姑妈的面容,杨清惠便会不自觉地想起师父虚静道长常常教给她的两句诗:“为人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想柳老太太空负一身造园绝技,刚刚在晚年得到些许安乐与自由,却又要承受失去相依为命的唯一亲人的重大打击。而自己呢?身为女冠,虽与张寻联袂行走江湖,但终究乃无根之蘋,却不知最终归宿在何方?
同时杨清惠还经常深深自责。她知道自己见过“星爷”金志醒的面容,“影子会”是来杀她的。不巧柳墨林穿上了道袍,肯定被误认为是她了。可说柳墨林是代她死的。她恨“影子会”阴险毒辣,发誓一定要为柳墨林报仇。
而张寻老是自问:“柳妹为什么要穿上道袍?”每这么一问,他似乎便敏锐地有所感悟,却又不敢深究。“她为什么死前会有那么凄美的笑容呢?”张寻隐约感到这一切似乎与他有关,却又怕知道答案。他唯一能做的,便是积聚仇恨,等待报仇。
庄守严死在“影子会”手上,真怜也死在“影子会”手上,现在柳墨林也死在“影子会”手上,即便身旁的杨清惠,也时刻受到“影子会”的追杀。他恨不得立即就找到那个阴毒的“星爷”,决斗一场,为师父和二位姑娘,以及武林无数死在“影子会”手下的正义之士报仇。
同时,他也深深地感到生命是那样的脆弱,就像一缕轻烟,随时都会消散。人在江湖,就如同花在枝头,既有惊心动魄的美,又有万般的无奈。一阵微风,都有可能将花朵吹落,让辉煌褪色。
张寻既渴望江湖,又厌倦江湖。他知道自己身为名门正派的掌门,有责任去杀尽邪恶,为无数黎民百姓保得平安与幸福。可他又厌倦这种打打杀杀的生活,希望找到父亲之后,就能去过一种远离江湖的宁静的生活。
可他又隐约觉得,他的一生注定要动荡不安的,就似有一条无形的绳索,总在左右着他前进的脚步,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冥冥中已替他安排了轨迹。他是无能为力的,他也无力改变。也许这就是命运吧,他想。可现在的张寻,甚至觉得自己像一粒灰尘,不知道下一阵风,会将他吹往何处。
六月的天空万里无云,晴日高照。张寻和杨清惠走得口渴,见路边有一个西瓜摊,正搭了个凉棚,便下马到凉棚里买西瓜吃。
凉棚中已有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在吃瓜,张寻和杨清惠买好瓜坐了没多久,又有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挑担进来。那老头望了汉子一眼,突然说道:“辛苦辛苦。”
汉子一听忙一拱手道:“彼此彼此。”
老头又道:“老元良贵姓?”
汉子道:“免贵姓王。”
杨清惠开始见老头向那汉子道辛苦,还以为两人认识,现在又听那老头问汉子姓名,便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也不明白两人是什么关系。
只听老头又道:“贵包口?”汉子道:“不起包口,利子。”
老头道:“从何处过账而来。”
老头又道:“现下在何处?”
汉子道:“在琴头。”
老头和汉子叽叽呱呱地讲起来,杨清惠一句也听不懂他们在讲什么,就捅张寻,悄声问道:“哎,他们在讲些什么?”
张寻悄声道:“这是切口,也就是江湖黑话,他们先是互相介绍了一下,现在在谈所见所闻。”
杨清惠见张寻虽然回答了她的问话,可神情仍然专注地在听那老头和汉子谈天,心知张寻定是听到他关心的问题了,就不再打扰他,自顾自吃瓜。
不一会儿老头吃完瓜,和汉子道声别往南去了,汉子随即也挑上担子往北而去。
杨清惠见张寻听了他们的谈话后似乎颇为吃惊,双目紧锁,陷入沉思,禁不住问道:“他们说了些什么?”
张寻回过神来道:“走,我们到路上再谈。”
两人骑到马上,张寻仍然锁眉沉思,杨清惠不禁有些气恼,嗔道:“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宝贝事情,还不肯告诉我吗?”
张寻望着杨清惠,有些沉重地道:“他们刚才谈了最近江湖上的一些见闻,其中讲到乌篷船帮的老大高通海前天被人杀了。”
杨清惠知道张寻这次千里迢迢到绍兴与况寂相会,就是为了找高通海问话,询问他父亲的下落。现在高通海已死,难怪令张寻失望。她理解张寻的心情,忙安慰道:“这有甚么可奇怪的,或许况大叔已问清你父亲的下落,而高通海又恶贯满盈,就将他杀了。”
张寻低声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可况大叔当时答应将高通海带到兰亭鹅池边由我亲自问话,以他的一言九鼎,绝不会失信的。”
“那么,说不定高通海不肯束手就擒,想从背后暗害况大叔,反害死了自己。或是况大叔已找到你父亲,到时你们父子相见何等快活,有高通海在旁岂不碍手碍脚,索性就把他杀了。”其实这番话杨清惠自己也将信将疑,但仍然说了出来。
张寻叹了一口气道:“但愿如此。不过我心里莫名其妙地有一丝不安,赶也赶不走,真是奇怪。”
杨清惠见张寻莫名地有些忧伤,忙嚷道:“有什么好不安的,况大叔武功当世第一,又有谁能、谁敢害他呢?反正明天月圆之夜你就可以见到他了,到时一切都迎刃而解,现在平白无故地烦恼又有何用?”
张寻想想杨清惠的话也有理,便拼命甩甩头,想把盘踞在心里的那丝隐隐的不安赶跑。这一甩头,张寻发现他们已来到了绍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