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诗篇(第一部)-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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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您却花了难以想象的苦心让博拉列夫斯基从这件事情里完全解脱出来,清白得像个婴儿,这么多年您有没有在深夜里被噩梦惊醒,心惊胆战地等待着契卡的宪兵?”
“您拼命工作,却没有自己的生活,甚至对升迁都毫无兴趣,啊,也许是害怕显眼的位置引发关注与好奇心?可是,瞧,行动与逻辑背离了,您如此积极地支持和推动司令员各种以德国为假想敌的军事训练计划,这不可避免地会引起敌人研究您的兴趣,导向致命的后果。命运的判决迟了很久,但是终于来了,有一天您收到了兑现那个可怕诺言的要求,您向命运反抗,杀掉了——啊,不,我错了,”他看着沃洛佐夫无动于衷的脸摇了摇头,“是您的司令员干的,朋友终于达成共识了,无论如何令人欣慰。但是他并不完全了解这件事会多么糟糕,于是您想了个法子,离开他,把他从您阴郁的命运里推出去——”
“够了,”沃洛佐夫打断他,“有必要浪费这么多时间吗?”
“真不客气啊”,谢德列维奇耸耸肩膀,“也许您不相信,我喜欢忠于友谊的人,不会让您做违背初衷去伤害他的事。要求很简单,我需要列宁格勒火箭小组的详细档案和技术资料。虽然您已经离开,但我相信目前不会有人比您对此更了解。”
沃洛佐夫眉头跳动了一下,这是到目前为止他表情的唯一反应,他的黑眼睛开始出现一种新的神情。
“现在轮到我觉得有兴趣了,您为什么要这个?和您的工作有什么关系呢?”
谢德列维奇轻轻摇头,“好奇心是奢侈品,您现在负担不起。”
“是吗?”沃洛佐夫的声音不带感情,没有愤怒,没有恐惧,也没有嘲讽,但是那里面有一种东西是必须加以认真对待的,谢德列维奇不禁看了他一眼,在包厢深处的阴影里,沃洛佐夫的身影一动不动,他的脸看不清楚,但是轮廓刀削般的线条并没模糊。有一个瞬间,谢德列维奇突然有了不想将谈话进行下去的错觉,或者预感。因为片刻之后,他听见沃洛佐夫加了一个称呼,“伯爵先生。”声音如此之轻,以致在女高音的八度盘旋里几乎淹没。
微笑无声地冻结在安全局长的嘴角上。
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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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洛佐夫把目光从安全局长身上移开,投向舞台,咏叹调到了最后的华彩段落,清透、结实的结尾部分有如一根眩目的银丝高高抛向蓝天,阴郁的不和谐音部分被庄严的终曲压倒,最后,巨大的帷幕像瀑布一样扑向光线斑驳的舞台。
谢德列维奇抓住椅背,指甲深深地嵌在丝绒椅罩里,但只是片刻,他就恢复了平静嘲讽的调子,“看来您在新的岗位上很忙碌啊。”
沃洛佐夫把身体向阴影里更深地挪动了一下,凝视着他,“如果您对军队生活还有记忆,就应该知道,狙击手最大的危险来自他自己的子弹,弹道方向会暴露藏身点。您本来做得非常漂亮,成吨的旧俄军队资料里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如果不去碰那个可怜的老人,永远没有线索从苏维埃的保安局长引向沙皇的伯爵。这一次您太紧张,扳机扣响得太早了。”
谢德列维奇不以为然地笑了,他离开座位,靠在包厢边沿上,“引证精彩,我没想到您能这样谈吐,神甫学校的教育有时候也挺不错。”他斜睨着无动于衷的沃洛佐夫,有好一会儿。“您找来一把剑自卫,但是枪口已经顶在喉咙了,我很抱歉,恐怕今天您不能回去了。”
沃洛佐夫环视着楼下工蜂般的众多特务,轻轻哼了一声。谢德列维奇不想再耽误时间,“请呆在座位上,不要试图做愚蠢的事。”他推开包厢的门,却意外地听到楼梯上希希索索的衣服与脚步响声传来,谢德列维奇皱了皱眉,回头看着依然坐着的沃洛佐夫。
然而片刻之后,他的脸突然变得煞白。
索非亚•;普里科娃苗条而轻盈的身影出现在楼梯转角处。
安德烈•;科萨柯夫在他歌剧彩排的这一天却完全忘记了这件事,他在莫斯科呆了短短几天,列宁格勒的一切:学校、歌剧、音乐都变得遥远而陌生,往昔他眼中清楚而柔和的景象不复存在,放佛一只粗暴的手伸过来撕掉了一层面纱,强迫他看清这个毫无逻辑又无比现实的世界。安德烈发现这里没有人真的需要音乐,虽然报纸经常发表对某个新歌剧或者交响曲的评论,他还甚至参加了一次音乐界的沙龙。
“他们为什么装假?”安德烈想,“他们说‘瞧,我写了一首新的进行曲’,而实际上的意思是‘这样做我能得到奖赏吗?’”。不过大多数人对他表示友好,甚至谄媚,人们凭灵敏的嗅觉和冒失的想象力,认为这个受领袖赏识,又与高层过从甚密的年轻人前途无量。
然而这无所谓,安德烈真正关心的,只有对博拉列夫斯基这次突如其来审查的结果。他不能询问,只好观察。司令员住回了军事参谋学院总部,埋头写一份需要的报告;安德烈被挽留在加马尔尼克家中。酒会那场赛马的起因,已经引起不少影影绰绰的流言蜚语,可是安德烈至今也不明白,斯大林为何要他来莫斯科。
现在他独自坐在房间里,守着炉火,端着半杯加马尔尼克夫人好意逼他喝下去的加糖姜片红茶,又甜又苦又辣的味道麻痹了舌尖,他的膝盖上放着那个雪夜里草就的乐章,试图把它誊清到五线谱纸上去。旋律断断续续,配器总是难以妥帖,安德烈正在考虑是否扩大管乐部份的规模,一个淡淡的影子落到了乐谱上。
安德烈抬起头,惊喜地发现博拉列夫斯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身后,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安德烈想站起来却被他的手按在肩上温柔地制止了,然后他的上身靠过来,压在安德烈柔软的头发上,就着熊熊的火光,凝视着他膝上那两篇从笔记本中撕下来的龙飞凤舞的乐章。
他不需要问什么,就这么默默地读着,呢子大衣贴在安德列被炉火烤红的面颊上,还残留着从室外带来的沁人心脾的的柔软凉意。安德烈向他怀里更深地靠了靠,直到感觉到自己发丝在他均匀的呼吸里微微飘动,他追随着博拉列夫斯基的眼神在乐谱上移动,想把自己的目光永远和这对海水一样的蓝色眼睛溶合在一起,旋律光滑了,生硬的转折和跳跃都巧妙地隐去了,管乐弱下去,柔情在渐渐主导,弦乐部从浪花里升起,大提琴的月光接管了大地。安静、安静下去……唯一的节奏是身后传来的渐渐加快的心跳。
“事情怎么样?”半天,象在做梦,安德烈喃喃地说出了第一句话。
博拉列夫斯基没有回答,伸出手抚摸他的面颊,把他的头扳向自己,明显地感到了他的颤抖,无论他们多么亲密,在这样的时刻安德烈总会不自禁地发抖,似乎青春的纯洁的本能在抗拒,但是这抗拒对博拉列夫斯基又是那么甜美和充满诱惑,美好的斥力之后紧跟着强大的、热烈的吸引,司令员用很大的克制才把嘴唇移到安德烈耳边。
“别担心,永远别为我担心。”
20。2
壁炉的火光黯淡下去的时候,他们终于倚着墙壁坐在了地板上,安德烈把微凉的鼻尖贴在米沙温暖的颈下,司令员合着眼睛,胸廓还在剧烈的呼吸中起伏。他们已经很久没有真正亲近了,但是米沙不同寻常的大胆还是叫安德烈吃惊。他慢慢伸手擦去米沙额头上细小的汗珠,金色的睫毛在他雕像一般的脸上投下闪烁不定的暗影,安德烈在一个片刻不知不觉竟屏住了呼吸。
“为什么•;•;•;在这里?”
博拉列夫斯基没有睁眼,也没说话,只是更有力地把安德烈向怀里搂了一下。随着甜美的激越渐渐平静,莫名的惆怅侵袭上来,意识在苏醒,今天上午的种种情形生动而断断续续地浮现在脑海里。
铺着绿色呢桌布的长桌•;•;•;他讨厌这样的桌子,总叫人想起法庭•;•;•;当然,他没什么可害怕的•;•;•;伏罗希洛夫微秃的脑门•;•;•;布琼尼可笑的胡子,他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只是竭力表现出与场面符合的庄严表情•;•;•;加马尔尼克闪闪发亮的镜片,遮住了他和善的圆眼睛•;•;•;还有亚戈达,总躲在阴影里的亚戈达,今天难道不是该他唱主角吗?还有他身后那个缺席的幽灵•;•;•;•;•;•;
他看见自己走了上来,不是红军司令员博拉列夫斯基,是年轻的博拉列夫斯基中尉,在德国战俘营里焦心如焚,他贴身的内衣口袋里装着一张秘密流传的传单——列宁的《致同志书》。新的历史就在眼前,在召唤他,他不能错过!一同关押的法国人与他争论,尤其是那个和他交换十字架的爱脸红的高个子小伙子,他们在军事上谈得投机,但是法国人永远不懂俄罗斯,他们不会看穿克伦斯基的政府是昙花一现的傀儡;列宁,布尔什维克!这是俄国从来没有过的力量,务实、彻底、了解群众,不是慷慨激昂而成事不足的十二月党人。结束这里无意义的战争,革命,改变俄罗斯!他从来没有这么渴望过•;•;•;•;•;•;他逃跑了,冒着巨大风险,策划了很多次,终于成功(感谢亲爱的彼佳)——他见到了列宁,第二年这个“中尉党员”就组建了一个红色集团军。
后来是莫斯科、伏尔加流域、西伯利亚、高加索和小亚细亚、乌克兰、波兰•;•;•;•;•;•;他转战俄国与东欧,变成了红军的传奇,他还记得一个被俘的白军将军第一次看见他时半天合不上嘴的吃惊表情,“是啊,”他笑着说,“将军们都逃跑了,现在只好由中尉们来指挥。”即使在那个动荡的年代里,短短的时间一个人的命运这样的戏剧性转折仍然罕见,从中尉到统帅,在他率领大军度过维斯瓦拉河直捣华沙时,欧洲惊呼了,又是一个拿破仑!
然而欧洲人错了,他们太容易被浪漫的戏剧性迷惑,这些蠢话以后给他添了不少麻烦。没人知道在跳跃的峰巅之间那些漫长而不祥的幽暗深谷:随时降临的刺杀和残酷的战斗,签署撤退命令时难眠的夜晚,在施喀琅得几乎孤身落到愤怒的水兵手里——施喀琅得至今还在噩梦中折磨他,他不得不下令向农民和单纯的水兵开枪。但是,就是在这些夜晚,在革命最艰难的时刻,他从没动摇过信心与忠诚。
用鲜血浇灌过的大地,必须开出更纯洁一些的花朵。
就在那张铺着绿呢的桌子旁边,他静静而克制地叙述,没有夸张的腔调,没有激动的情感。时间一点点流逝,屋里满满坐着来自各军区,军事学院和兵种部队里的军官,听众们鸦雀无声,直到他说完最后一个字,这样凝固的安静仍然没有人打破,他垂下头,在众目睽睽中坐下,“现在请你们来裁判我吧,和我同样经历过这些年代的同志们。”他坚定而镇静的眼睛在无声地说。
不知道停了多久,惊雷一般的掌声突然响起,“米沙!米沙!我们的米沙!乌拉!”几乎所有人都站起来了,流着热泪拼命簇拥到他面前,争抢着与他握手。热烈的欢呼在墙壁间回荡,一波高过一波,经久不息。主持官试图维持秩序,但完全是徒劳,经历过战争的士兵知道怎样去信任他们的指挥员。博拉列夫斯基被宣布为完全合格的布尔什维克党员,欢呼又一次几乎掀动了屋顶。
“我们的米沙!我们的米沙!”
博拉列夫斯基的肩膀不自觉地猛跳了一下,安德烈从他肩上抬起头来,不敢置信地发现司令员紧闭的眼角慢慢溢出一颗晶莹的泪珠,接着又是一颗•;•;•;•;•;•;“怎么了?”安德烈用手指去擦拭,惊奇地问。
博拉列夫斯基猛然用惊人的力气把安德烈紧紧抱在怀里,浑身抽搐着,无声而剧烈地哭泣起来。他三十二年的生活如同一条缓缓的河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电光火石间清清楚楚,那些最初的花朵,最后的宿命,如同闪电历历在目。他想起了亲手签署的第一份死刑命令,在寒冷的黎明,他那时二十一岁,头发花白的老伯爵走过他身边时投来的目光,没有仇恨,经历了一切与死神讲和的眼神,在一个瞬间里他甚至希望自己能死得同样庄严。
米哈伊尔•;博拉列夫斯基,红军最年轻的统帅,像个孤独的孩子一样伏在别人肩上哭泣,喉咙被回忆深深地堵住,不能呼吸,惟有浑身发抖,泪流满面。
21(上)
21。1
启明星在凛冽的空气里闪烁,莫斯科依然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