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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

柯云路10温情马俊仁-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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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这样,马俊仁差不多整整干了一年。 
    作者问:那时候除了累,除了饿,还有什么感觉? 
    马俊仁说:累是累,可我驾大马赶大车、站在那里挥着鞭子挣钱给爸爸治病,觉得自己也挺英雄。 
    作者问:这年赶大车的时候,遇到过陈老师吗? 
    马俊仁说:遇见过。第一次正拉着一车煤哗哗地路上跑,看见陈老师,赶紧遮住脸过去了。本来一身上下黑糟糟的,脸也黑得只见牙了,就不好认,这一遮脸就躲过去了。怎么说不上学也不好意思见老师。那天回来心里挺难受,吃了饭躺倒就睡,母亲问我怎么了,我也没话。 
    作者问:后来呢? 
    马俊仁说:又一次,在赶车路上遇见陈老师,那时候一年也就剩一个月了,父亲出院了,但还不能用大劲儿。我赶车,他坐在车上。到了装煤卸煤的地方,我干活,他帮我料理一下马,喂个草料,喂个水。陈老师在路上把我们喊住了,父亲告诉他自己出院了,再歇上几天就可以干活了。陈老师听明白了,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走了。 
    又过了半个来月,陈老师来到我家。 
    这就要说到陈老师和我的故事了。 

    陈老师到马俊仁家,是让他参加期末考试。 
    他对爸爸妈妈说:大人出院了,还不赶紧让孩子上学?马上就要毕业考了,小学毕业就能找上工作,小学毕不了业没法找工作。 
    老师翻来覆去地劝父亲母亲,可我却就打算这么地了。 
    我说我不去。老师问为什么。爸爸妈妈听了老师劝,也觉得我该去。可我就是说不去。我挣钱养家干了一年,现在说什么话父母都不能随便驳。我快一年没上学了,还有半个多月期末考试,功课落下那么多,考试坐黑椅子叫人笑话。我从小就怕别人瞧不起,怕考试排在后边,怕老师批评罚站。我丢不起那个脸。 
    老师做了一天工作没做通,回去了。 
    又接连几次来家里,他们嘴皮都磨破了,我还是不答应。 
    陈老师就给我爸爸妈妈出了一个损主意,当时甭提我怎么恨他了。 
    爸爸妈妈对老师讲了,孩子不想去考试,嫌寒碜。老师对我爸妈说:这是为了他将来好哇。爸妈说:现在说不了他,他不听。老师对我爸妈说:实在不行,你们不好揍他一顿吗?我妈说:这孩子从小不用我揍,你心里想什么他就能干什么,我怎么能揍呢?我爸说:我治病的钱都是他挣的,全家吃饭靠他,我怎么下手?老师当时对我爸妈说:你现在看到孩子给你挣钱,只是暂时的,孩子没有毕业证,将来找不到工作,能老跟你赶一辈子马车?小孩子明白什么,你们当家长的不会假打他?只要他害怕了,逼他去上学了,毕业证就拿到手了。 
    就这样,老师硬是把爸妈的工作给做通了。 
    大冬天,马俊仁在大门外街上,棉袄棉裤被当众扒光了。父亲大声嚷着,让你上学你听不听?他就是说不听。父亲只能抡起手来打他。引来邻居老多人围观。陈老师就站在一边瞅着,不说话。马俊仁说:当时硬跑完全能跑,爸爸出院不久,身子弱,肯定追不上我,但是我不想累着爸爸,更不想气着爸爸,结果被摁在地上。雪下得老厚,肚皮底下那个凉啊。父亲用鞋底子打我,一边打一边问我上不上学,我说不上。他再接着打。但我能觉出来,爸爸的手打到屁股上,高高地抬,轻轻地落,再问我上学不上?我还是说不上。爸爸再接着打,落下来的手也重了。我看爸爸气得呼哧呼哧的,当时真不好受,不是打得受不了,是替爸爸受不了。当时脑子里想,我爸是真生气了,要是把他气病了,再躺一年医院,全家靠谁呀?我还得自己赶马车。再一个,满街男女老少围观,太叫人笑话了。心想上学成绩再差,也比这样被大伙儿看着我光屁股挨打强点。这个寒碜,比上学考试坐黑椅子更寒碜。我便说:我上我上。 
    马俊仁说:你看,我十四五岁的被脱光了在雪地里当街当众地打了一顿,最后不得不答应去上学。当时一边挨打一边心里咬牙切齿恨陈老师。你让家长这么揍我,你这老师太损太坏了。可是,后来一辈子感谢陈老师。没有他,我小学不能毕业。 
    我当时从雪地里一站起来就对陈老师说,你让我上学,我跟不上,坐黑椅子寒碜。陈老师说,这次肯定不罚你坐黑椅子,只要你上,你肯定能行。我给你补课,帮你学习。父亲也在一旁说:你对家里有什么条件,也都答应你。 
    马俊仁当时就昂起头提了三个条件:一,做一套新衣服,要不上学让人笑话。这一年拉煤,衣服早就又脏又烂了,他不能这样邋里邋遢上学去;二,二哥的上海表得借给他。全家就这一块表,他要戴着掌握一下时间;三,大哥二哥原来住东屋,现在他要求两个哥哥到别的屋里打地铺,等他考试完再回来。他这半个月要连夜干,不想影响别人睡觉,也不想影响哥哥们上班。 
    在父亲生病住院时拿起马鞭辛苦一年支撑了全家的三儿子,此时提出了冲刺毕业考的条件,无疑被父母毫无保留地答应了。 
    离小学六年级期末考试还剩十五天。一年来超强度的劳动,马俊仁脑袋里除了铁锹、煤就是骡马大车了。他说,一年来他黑着一张脸煤灰里来煤灰里去,忙得连喘息的缝都没有,现在重新拿起课本,真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十五天太宝贵了,哥哥的表拿过来了,房间独自一个人用了,他给自己订上了计划,每天几点钟补哪门课,再几点钟又补哪门课。旁边放一脸盆水,挂一条手巾,困了,就用手巾洗洗脸,用力掐掐脸和大腿。六年级的书全部看一遍,会做的做,不会做画个问号,白天去学校问老师。赶大车时,每天三点钟起来喂马,现在差不多就通宵不睡了。过了一个星期,熬得受不了,早晨出去跑步,跑到山坡上有棵小树,靠在小树上背功课。 
    一家人看着他白天黑夜背功课,不问一句话。 
    那时,他每顿饭吃了饭,撂下饭碗就走,像一股过堂风,十五天日夜攻了十四天,到了最后一晚,他要让自己缓一缓,把全部功课摊在眼前过电影一样过了一遍。然后好好睡了一觉。不睡觉,明天考试脑袋不清醒。 
    作者这时说:你很会掌握节奏。 
    马俊仁说:全是生活中磨练出来的。 
    结果,考试只有地理一科没及格,得了53分,其余都及格了,数学考了97分,其他几门也都不错。按规定两门不及格不能毕业,一门不及格就能有毕业证。 
    考完试一块石头落了地,回家接着干活。 
    过两天陈老师就来了,前几天还对陈老师恨得咬牙切齿,这一次对老师不恨了,连老师的长相也显得好看多了。陈老师拿着毕业证对父亲说:看看你孩子,只有一科没及格,要是再有两三天时间给他,还要考得比这好呢。那一天,家里充满着很久以来没有的喜气。母亲烙了千层饼招待陈老师。陈老师吃饭时,建议马俊仁接着考中学。马俊仁说:能考上吗?又说:已经晚了,没报名,过了报名期。父母这时也觉得儿子该接着上中学,有些着急了。陈老师却说:我从你的毕业照片里拿了一张,已经为你报名了。 
    马俊仁第二天掉头又开始复习,白天黑夜连轴转。这次考三科:语文、算术、综合科。他说,在那个年龄还不知道陈老师这样教导他参加小学毕业考和中学升学考的全部意义,但他已经十分感谢陈老师了。他那时起码知道上学光荣,有文化光荣。 
    他说,他一定要通过升学考。 
    这一次,他一多半是为着陈老师考。 
    他要对得起陈老师。 
     
    马俊仁居然考上了。更加奇迹的是,开学一踏入中学校门,陈老师也调到这个学校了。那天一进教室,陈老师又成为他中学的班主任。 
    陈老师就是这样从小学五年级一直带着马俊仁上到初二。 
    他那时年纪小,嘴上说不出一句感谢陈老师的话。从小只知道干活儿,就只好拿干活儿来报答陈老师。陈老师家住市郊,那时还吃着井水,他就每天为陈老师家挑水,把水缸灌满。师娘那时候卖冰棍,他每天帮着师娘把卖冰棍的小车推到商店门口,再跑着去上学。下学后,看着师娘冰棍卖完了,再帮把小车推回家。 
    马俊仁讲到这里十分感慨:我讲这些打小怎么过来的真实过程,是个轻松活儿吗?你说我说什么?就说我从小挨饿琢磨怎么一个玉米饼顶两个吃?说我每天努力争取的就是别挨我妈打骂?就说我干了一年把大人都能累趴下的活儿,在街上见到老师还要遮着自己黑脸躲过去?就说我十四岁了被父亲剥光了衣服摁在雪地里当众打? 
    作者理解地看着他。 
    马俊仁又慨叹了:不管怎么说,两个老师,一个是小学一年级到四年级的常连昌老师,再一个就是陈国新老师,亏得有他们。没有这两个老师,也就没有我马俊仁的今天。我那时真是佩服当老师的呀!记得有一天帮师娘推小车时,师娘问我长大干什么?我说长大也当老师。师娘还笑着说了一句:家有二斗粮,不当孩子王。可我根本没把这句话往心里去。 
    作者后来知道,正是少年时代对两位老师的崇拜,使马俊仁有了教师梦。 
    而他正是从圆教师梦迈步,又走上了教练之路。 
     



那一刻,母鹿坠入万丈深渊
    当我们考察完马俊仁童年少年时代,准备进入青年成年之际,可以说,我们对马俊仁基本人格的形成已经相当清楚了。《西游记》中孙悟空的故事恰如其分地象征了一个小男孩成长所需要的父亲母亲形象。马俊仁一样,母亲形象,正像我们前面看到的,十分典型也十分完整。父亲形象,我们也讲了,是由他的生身父亲和两个男性老师综合而成。生身父亲给了他吃苦耐劳的榜样,两个男性老师则更在方方面面给了马俊仁完整的榜样。 
    马俊仁后来成了教练。 
    他的基本风格不时让我们想到两个男性老师对他的深刻烙印。 
    作者和马俊仁谈到此时已是下午,运动员们又要出发去跑另外半个多马拉松。队长林娜进屋请示下午训练之事。马俊仁交待了训练按原定计划进行,又告诉她,今天下午要在这里谈话,不去现场了。 
    林娜走后,作者说起马俊仁与运动员的关系。 
    中央电视台最近播出的马俊仁专题中采访了他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最重要的几位学生:王军霞、曲云霞、刘东等。那几位运动员曾在马俊仁训练下在世界大赛中夺得金牌银牌,但在1994年那场国人皆知的“马家军兵变”中,有过“叛离”马俊仁的事情,曾闹得全国舆论鼎沸。关于那场风波我们随后章节中还将讲到。 
    事隔十年,这些运动员再次面对媒体时,充满了对马导的感激和理解。她们说:她们那时那样做,对不起马导;没有马导便没有她们的今天;刘东特别提到,只有在今天自己当了教练之后,才理解马导那时候为什么那样对待她们。 
    作者对马俊仁说:你对运动员们的态度,可能就是陈老师对待你的态度;而大多数运动员对你的态度,我想可能就是你小时候对待老师的态度。 
    作者的意思很明白,老师对孩子是负责任的,该严格的时候是严格的;孩子对老师可能曾经有过不理解,但最终会理解老师的苦心, 
    听完作者的话,马俊仁十分感慨。他手里拿着烟,在屋里一边来回踱着一边很有些激动地说:做老师该严格的时候不严格不行,做父母该严格的时候不严格也不行。没有常老师和陈老师对我的严格要求,哪有我的今天?我就是学我的老师!小孩子智力方方面面不那么成熟,应该使他早点严格要求自己,有上进心。我知道老师严有时候小孩不理解,但根据自己个人经历,知道他们收益是大的,知道他们自然会慢慢理解的。就算最后也不理解,做老师的也得该怎么做就怎么做。老师要是放任自流了,那孩子将来就完了。不管孩子以后对老师有什么回报,自己要做到心安理得。孩子从小离开父母,吃住、成长、学习、训练、出成绩,教练员既是阿姨又是老师,又当爹又当妈,不仅要教他们知识,教他们训练,还得教他们怎么做人。当教练的,自己一定要有一个准则,不管孩子们现在怎么想,要对他们将来负责,政治上关心他们进步,生活上体贴,训练上严格要求。不管别人怎么说,要想带出一支队伍,必须带出好作风。运动员没有好教练用好作风带,不会出成绩。运动队不是一般的部队,应该是一个有战斗力的好部队,像加里森敢死队一样,二十人战胜几千人,一定要靠言传身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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