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健山郎作品集 作者:大江健山郎2-第7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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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的次序可能颠倒,快到动身前往吊唁的时间了,我终于告诉儿子:现在从报纸上看到先生去世的消息,并且把那条消息读给他听。开头,儿子好像遭到沉重的一击,一时茫然不知所措,对于报纸上的消息和我的解说,一概不能如实接受。然后也不知道他是发火了还是讨厌我的话,立刻把我的话打断,大喊大叫地说:〃过60岁死了,是可喜的事!〃我一时沉默无话,他也不再说什么了。
从先生住宅出来,回家的路上我和妻子去了四喜饭馆①,这是我们家从来没有的习惯,去了这里,是因为妻子太郁闷难解的缘故。难怪她心里烦闷,因为先生去世对她来说的确是一个巨大冲击,其次便是儿子说的那句话儿子不过是从过去的学校里或者现在的作业车间偶尔听来的带有厌世情绪的话,在家里像念台词一样重复一下而已使她非常生气。
①原名〃寿司〃,与四喜二字恰好谐音。制法是把米饭抖上醋和盐,平摊在紫菜上,再摊上鱼、肉、菜等等,卷起来切成一指厚的片。既可当点心,又可当快餐译注。
我和妻子之间的谈话当然不可能心情愉快。照顾我们儿子达20年之久的先生突然去世,但是儿子却说过了60死了是可喜的事,如此无情无义,妻子为之愤慨是理所当然的。我对妻子说,儿子的话根本不会拿这事当玩笑逗乐,但是,对于他受到此番打击的结果如果不注意费些时间观察下去,只对他这话的表面斤斤计较,是否有些肤浅?比如,我们本来担心儿子一听到这消息可能号啕大哭,弄得我们束手无措,但是还把这消息告诉给他,然而他却把感情深藏内心,保持着表面看起来平静的态度,现在我们都不在家,只留下弟弟妹妹看门守户,他那反应还不是最坏的呢。我这样说着也渐渐和妻子一样陷入忧郁之中。
第二天,因为星期天而不去上班的儿子,一整天什么话也不说,饭也是自己一个人草草了事,吃完在自己的房间一躺,对着电视新闻栏目望着,但是不看节目,向来喜欢听的超短波广播节目也不听了,整个一个人退回到小时候那副模样。星期一凌晨3点左右,住在他隔壁房间的我,心里总是不安便醒了,因为好几次都有前兆也许是妻子把我叫醒告诉过我,儿子犯病之前也曾敲过墙,反正我醒来去看他的时候,儿子连身也没翻仍在睡觉随后便是儿子身体僵硬,脖子往后仰,呼吸急促,发作的程度从来没有这么厉害,我只是守在他的旁边,别的毫无办法,等他发作完之后再过一会儿,儿子照例充满感激之情地说:〃又是爸爸来救我!〃到这时候他的发作完全停止,我把他依旧沉默不语的情况以及他发作的情况告诉妻子之后就睡下了。午饭之前起来一看,儿子在昨天还毫无兴趣的录音机之前摆起架式戴着耳机呢。据妻子说,仔细听了一下耳机漏出的细小声音,好像是肖邦的〃奏鸣曲第二号〃。下午开始,我们叫他他也答应了,一到晚上,就开始了他那唯一的一项智慧型活动作曲。五线谱纸上开头就是〃M安魂曲,E小调〃。
据儿子说,他生下来的时候的重大疾病经先生给他治好,这事他听过无数次,铭记在心,而且自己记事之后一个接一个的难关都是经先生之手才得以度过的。先生作为一位医生,而且对我们多年来始终如一地知己相待,一直受到我们的敬爱,然而我们却突然收到他逝世的消息。这对我们无异于突遭暴力一击。我儿子对于消息本身和告诉他这消息的我,乃至对于外界社会,一律排斥和拒绝,这就是儿子的第一阶段。紧接着便是第二阶段。这种排斥和拒绝持续下去,并且非常顽固从而进入第二天,便是发作。于是以自己最喜好的音乐,通过自作的送葬进行曲的奏鸣曲悼念他所敬爱的人之死,终于以其自作之曲达到他诚心诚意地表达了他内心的哀伤与追悼的情思。最后儿子复归于家庭,乃至复归于社会。关于精神医学,我连启蒙的书都没读过,儿子受到巨大的冲击之后,我观察他从痛苦中恢复过来的过程,我觉得他的发作我以为类似癫痫恐怕心理方面的作用未必不处于重要位置。
和残疾的儿子一起生活中,他常常几乎是没有任何预示就表现出幼时的举止,必须观察他的内心世界,而且是尽可能地想方设法地多方面观察他的内心世界,这成了我们家庭生活的基调。这种观察给我们一家带来的效果,是给我们打算从受束缚状态之下把儿子解放出来的设想增加了力量和勇气。这次,我们观察到儿子对森安教授之死是以全身心地接受的态度这一发展过程,才使我和妻子从悲哀的笼罩中回到平静。这样卓越的医生之死,对于许许多多的人来说,当然是无可弥补的巨大损失。
日本笔会每年举行〃狱中作家之日〃,我在今年的集会上讲了话。我明明知道可能受到过分偏于个人经验的批评,但是我依旧从前面写的这件事开始讲起。讲演的题目,本来选定威廉·布莱克预言诗《阿美利加》的一节之中,〃锁链拴着的灵魂〃那句话。〃让转动石磨磨面的奴隶跑到原野去吧。/让他们抬头仰望天空,在光辉灿烂的大气中纵声大笑吧。/他们被关闭在黑暗和哀叹之中,30年的日日夜夜全是疲惫不堪。/他们的脸上连一瞬之间的笑容也没有,让锁链拴着的灵魂,快快站起来吧,把眼光高高扬起吧。〃
围绕着这诗句,我已经写了小说,也用来作过讲演。小说确实是以我的残疾儿子为内容的。前面提到的讲演中,我介绍了《布莱克,帝国的反对者》作者D·V·阿德曼,以《阿灵利加》中的几节写成的1776年〃独立宣言〃的诗,以及它的表现、读解。我们知道,阿德曼1793年写的这长诗,在昂扬法国革命精神,在欧洲整个地区被当作美国独立原理的追求生命、自由、幸福的权利,以及推翻压迫的权利,看作给他们带来了力争解放的思想而被热情讴歌。前面引用的一段就是和自由有关的部分。(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有人看了我引用这首诗的小说,他没有看它的结尾,只凭看到的描写过程的文章,就批评我是把残疾孩子和他的父母一起,全当作锁在终生残疾这条锁链上的灵魂了。然而我考虑着布莱克的根本思想,同时也想到另外一面是这现实世界的人全都被拴在锁链上了。有残疾的人遇到偶发的一些事情时,就更加陷于窘境,在这些方面使他们得到解放这一点,和一般人是没有什么不同的。
如果细说起来,以我的儿子为例,他在某个时间点上是怎样退到倒退的方向而痛苦不堪,随后又怎样趋向于前进的方向,或者再迈出一步解放自己,即使我们家人也难于掌握他这个过程。至于他本人,就更是困难的了。残疾孩子不可能认识到他自己的心理上如果朝着治愈方向去想,有意识地这么作,该怎样加快地治好自己。然而一般普通人却是无论谁都能自觉做到的。
根据我个人的经验,我以为下述内容很重要:残疾儿在日常生活上,以及偶尔遇到自己无力处理的困难时刻,他们是怎样感悟、思考、行动的?对于这些,不仅他的家人,即使周围的人也应该尽可能多方面地注意观察和理解。有的时候重度残疾儿更是常见的情况,他们在许多场合是和他的家人一起痛苦地奋斗,这种情况是常见的残疾儿不知应该如何感悟,不会思考,也不能行动,所以还必须力求了解他们为什么会这样。
我想,经过努力,把残疾儿全身发生的信息同狱中作家越过人为的传达障碍发出的信息相比,前者未必是轻率的想法。我们需要的是努力把这种缺陷部分,或者在传达过程中难保完整的信息,如何复原、修复,然后很好地理解它,以及怎样才能创造出达到这一目标的能力。
透过历史的时间的障壁读原著,也是如此。试举眼前的例子,对前面引用的布莱克的原著的理解,对于本世纪的研究者们来说,的确是需要努力的。布莱克长而且大的预言诗,除了唯一的例外,在出版书肆是找不到的,这位既是画家又是诗人,只有以其天才的艺术完成的彩饰版画才能被人们看到。布莱克生前,已经有人对他预言诗大加贬斥,说他的诗带有狂气,含义脉络不清,随意夸张。开始给予明确评价之后那是凯恩斯主编真正的原著印刷刊行的本世纪以后的事,这样一来,甚至有的研究者简直把1757年生1827年去世的布莱克,当作20世纪的诗人来研究首先是由叶芝代表、立足于西欧密教传统的理解,此后是结合同时代的情况进行的解释。可以说,它的顶峰便是阿德曼的研究。
今天的布莱克研究者们的工作,有上面提到的阿德曼,以及注意对其倾向的研究的同时,把秘教传统中的布莱克当作从今天走向明天的水瓮座时代预言者的卡斯林·莱恩,他们确实多方面地理解布莱克的原著,而且把它作为一个人的事业综合集中。由于多方面地理解和综合集中,今天呈现于我们面前的布莱克形象,曾经被锁在历史时间障壁的灵魂得到解放,既显示了他新的光辉,也使我们许许多多的人受到鼓舞。
说到我和〃狱中作家日〃的关系,我过去和狱中的文学家还真的有过关系,我对这文学的工作直到现在依然关心,这人就是韩国诗人金芝河。他的书,屡遭禁止发行,他也屡次被关进监狱,在这过程中,当诗人被宣告死刑的时候,他最后采取绝食斗争以示抗议。许多的声援集会我都参加了。还有,去年我在加里福尼亚大学巴克莱分校讲学的时候,和当地大赦活动的支持者们召开了〃谈金芝河的文学及其人〃的集会。该地来自韩国的移民依然增加,集会又是在韩国留学生较多的巴克莱分校举行,所以我也作好了思想准备:对于金芝河抵抗的政治体制未必持批判态度的人们,对于日本人传达金芝河思想的这次集会如果出面妨碍开会,那就听其自然了。然而不仅韩国人听众,即使白人知韩派的听众也有热情反应,我再次感到金芝河深厚的影响力。
我有时候也想过,日本人对金芝河显示的文学方面或者超文学的信息,如何理解的问题。日本人对于韩国和韩国人不怎么了解。日本人对于朝鲜这个国家和朝鲜人曾有过的犯罪行为业已忘却,现在的课题是对于朝鲜半岛这两个国家没有加深了解,不同水平的指责已经屡屡出现。在这种情况之下,日本人广泛的关心可以说只集中在一个诗人金芝河上了。他的作品中对日本和日本人的批判,把《源氏物语》的题名游戏文字化,改为《粪氏物语》就是极好典型。它对我们的眼睛和耳朵来说决不是舒服的。所以,日本人对金芝河热情容纳,我以为确有深层意义。他从狱中发表的《良心宣言》,给与日本年轻一代的冲击是惊人的。
但是失掉自由的金芝河所表现的既有复杂的侧面又极其明确政治层面如此,文学层面也是如此,我认为金芝河属于亚洲式奇形怪状现实主义的形象体系,在文学上把自己从根本上引到自我革新的方向上,我是这么想,也这么写了而形成对照的是,一个时期以来我国出现了奇妙的现象。随着时间的进展,把金芝河关起来的总统遭到暗杀,然而他的苦难日子仍在继续,最后获得释放,但是诗人的自由却受到了限制。日本的新闻记者是用不着多说了,像那些精力旺盛的作家也前往韩国逗留不返,很想和他见面。我作为参加过拯救金芝河运动的人,曾经拟定旅行计划,申请护照前往韩国旁听对金芝河的宣判但遭到拒发签证,因为有此经验,又使我考虑到像我这样的人再同金芝河联系是否合适,所以我只好不再作亲赴韩国的打算,注意新闻记者和作家的报道。
但是关于金芝河自由受到限制的为数不多的报道,我觉得几乎没有新的情报。我所看到的只是,金芝河在繁华街大喝其酒,或者我和金芝河喝了个通宵,如此等等而已。我想,如果对金芝河的工作依旧关心的人,即使酒席上和金芝河谈过话,他也不可能不问问他根据狱中写的创作笔记完成的叙事诗《张日谭》的进展状况,然而关于叙事诗的事连提也没有提过。
和他见过面的日本作家说,金芝河现在不考虑政治批判那样的小事,而是构思更大的更有普遍意义的问题。现在只能看作方向上大致未错的信息而已。不过人们当时对于这个信息主要理解为新闻记者们散布的〃转向〃说的一个补充。总而言之,金芝河获得释放,虽有一定的限制然而还算得上自由了,允许多方面地观察他,但是却不允许把这些观察可能综合成真实的信息传达给外界,结果仍旧是把他罩在一个奇怪的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