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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大江健山郎作品集 作者:大江健山郎2-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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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岁。这年龄本身没什么意思。〃导演这么回答了一句。他接着说:〃不过上次也说过,包括峡谷和'在'所有出生的人之中,现在来说我是最后的一个。〃
  我故意装出一副既特别老成持重又显得幼稚的神态点上一支烟,看着这位大鼻头和一张戏剧演员式的脸以及嘴唇通红的导演的表情。
  〃有的时候注意看一下才发现,近处既没有比自己年龄小的孩子,也没有新生的,那心情连自己也觉奇怪。我想把自己与众不同的出生情况编个故事,听来的全是比我大的过去一同玩耍的伙伴说的,净是谎话,简直是受骗上当。我把峡谷和'在'的老人们全都请到我出生的现场,请他们说说曾经亲眼目睹最后一批孩子之中最后的一个孩子的诞生情况,说的也无非是刚生下来就东张西望地瞧,等等。把我们峡谷和'在'的人看作一个种的话,最古老的这个种最完整地表现出来的就是我自己这个个体,现在想来,编出那么多故事来我以为也是理所当然的。那个连续下个不停的长时间的大雨放晴的那天,破坏人对从海上溯行而来的所有创建者们说:好,开始建设新世界吧。但是,如果是我,就扮演和这个创建期的神话相反的角色:好,我们的世界,要由我们最后建成吧!还纯粹是个孩子的时候,一到夜里就想这些,十分懊丧啊。死是可怕的,然而想到自己的死是这个峡谷和'在'的最后出生者之死,心灵深处是颤抖的。我之所以插足于戏剧界,动机就在于此。我想,既然自己是作为最后的成员生于峡谷和'在'的,就把我们当地发生的事,在我死之前,全部原原本本地再现于舞台上……〃
  〃战前就有人想把龟井铭助的起义搬上舞台,峡谷两级小学的高小班的学生当演员,外地来的教师写剧本,上演的结果是该剧把峡谷和'在'的人们大大惹恼了。演这出戏的我还是个很小的娃娃,我记得我周围的大人们都很愤怒,这事就像记得初闻雷声一样记得清清楚楚。那可是峡谷和'在'的人全体一致的愤怒啊。把话还是拉到吾和地起义上来吧。龟井铭助这个人哪,如果不算破坏人的话,他可是创建以来很
  有才干的人之一,不管他是不是真的主谋者,这个暂且不论,反正起义开始之后就独自行动,成了藩镇权力镇压的最大牺牲者,他具备了一个英雄人物的一切条件,但是,他却是个我们当地的孩子们也都知道的备受嘲笑的轻举妄动、得意忘形的人。这也是和对那出戏大为不满很有关系的原因。铭助在起义之后立刻脱离藩镇,前往大阪的路上,参加了修验道,开始修行。这和吾和地村的另一名称吾耻是有关系的,此时我还不清楚,只知道他进了赞岐的吾耻岳的寺院,当了佛门弟子。后来他回到藩镇领地,接受亲属给他的资金。这笔钱是亲属们按铭助的指示以土地担保贷的款。原因是铭助没有封建时期农民那种共有的倾向,把土地看得重于一切。铭助带着这笔钱款再次逃出藩镇辖区,从大阪入京都,用这笔款进行运动。主要是他当佛门弟子的那座寺院和摄政府有关系,通过这层关系向摄政府捐献巨款这一具体途径,铭助的这一构想也是无可奈何才这么作的。他的目标是:强调我们的盆地发源于平安末期①的庄园,向来直属于天皇皇宫,藩镇权力不得伸向此村,为此要求颁发一道诏书。实际上这样的诏书能不能颁发下来还不知道,反正从此以后就大肆散布单方面的理,说吾和地是直属于天皇的土地,吾和地的人是直属于天皇的臣民,因此,藩镇权力对于龟井铭助什么事情也奈何不得,甚至蓄养家臣,带刀进入藩镇领地。龟井铭助长期以来遭到责难的原因就是如此等等行为,而他一直不停地对外部大肆宣传说,我们的峡谷和'在'是和别的地方不同的世界。何况说什么直属于天皇皇宫等等纯属自找根据全部伪装。〃
  ①公元1090…1192译注。
  〃铭助受到责骂,是因为他把我们本质上自立的这片土地置于天皇的权威之下吧?这是对我们的土地,对我们的创建者们有史以来的背叛。〃
  〃那么,就你来说,没有感觉到向外部公开我们的峡谷和'在'的神话与历史这件事,长期以来一直是禁忌的么?你把它的神话与历史搬上舞台,现在下的这个决心,将要使我们这块地方全部毁灭,你是想靠着这个你才能从禁忌走向自由的吧?〃
  〃啊,我也不是不知道这个禁忌。因为我们当地的老人反对,即使对外不能上演,但是编成戏剧,重新塑造龟井铭助这个人物,处理成梦境。以漆黑的河滩为舞台,满脸涂得黑黑的演员,对站在他身旁的同事说的台词即使听不清也不要紧,我想整个戏就这么演。我认为,即使龟井铭助打算以天皇为隐身草确属事实,这倒也是可利用的对象,把天皇家相对化,表明铭助总是把我们的土地置于绝对的境地,把过去对铭助的评价颠倒过来。在语言上作了这样整理,是到了东京以后的事。不过我从孩子时代起就想为铭助作点什么。朋友们都是年长的大孩子,既没有玩耍的时候把峡谷的石龟比作铭助,也没有打架的时候骂对方是呆龟。〃
  〃但是,你还不过是个孩子,为什么对龟井铭助如此执着?〃
  〃这是因为我是龟井铭助的子孙后代嘛。也就是盆地有史以来恶名昭著的人末裔呀!〃
  妹妹,我看到,年仅二十岁的导演那张大脸和颧骨周围由于波纹一般的皱纹而染上了蔷薇色,总是试探对方的那双眼睛,焦点扩散,茫然地看着人。这个青年人,对于他一直没跟我说他是龟井铭助家的后代这一点,似乎内心十分得意却又感到不怎么光明正大。从他那表情上我想解读一张画像。妹妹,你回到峡谷之后,现在和父亲=神官一起住在社务所,那画像就在此刻也没人住,肯定很快就要腐朽的我们出生的老家,神坛旁边那个薰黑了的箱子里,而且有格子挡着的彩绘在木板上的画像就是。大家一直称它为铭助老兄。我想把它和那青年人对照一番。我发觉,事实上那青年人大而中间偏高略显弯曲的鼻子,在薰黑了的铭助老兄的画像上也是一个特征。
  〃是不是留到你这个年纪就不太清楚了,反正我的孩提时代还有,就从我们门口里边通向后面厨房的穿堂里有个神坛,旁边比它稍低有个往里凹进去的地方就供着铭助老兄,我们都称他为'幽暗中的神'。〃
  〃这我知道,我们之间虽有年代之差,但是从很久以前开始,峡谷和'在'衰落下来,没人翻盖房屋了。就铭助先生来说,特别是我们家,已经举办了维新前三年狱死的铭助百年祭,即使普通年份,铭助的忌辰也要点长明灯。说实在的,铭助的忌辰我们点长明灯,铭助先生是我们当地的土俗神,龟井铭助又是近代前不久的历史上的人物,可是我精神总是不能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
  〃我记得你们家栅栏门对面有一个画在木板上的梳着顶心髻的男人画像,你总是看它看个没完,对铭助特别好奇。〃〃都说它太像我啦。〃
  〃对,我承认啦。我们家本来是外来户人家,而且是个不正常的家,记事的时候那当然还是孩子的生活啦,家里只供铭助,也并没有怎么郑重其事地拜他。但是当我妹妹相信患了癌症自杀而上了报纸的时候,我因为处理无济于事的善后回到峡谷,左邻右舍的人们就给铭助点上长明灯,上了供。我在家呆了四五天,这期间,附近的老太太们都来,我家的铭助成了她笃信的对象。〃
  妹妹,我这样谈的时候,就感到这青年人对于你那远近闻名的自杀知道得很清楚。但是青年导演在这种场合没有露怯,足见是个很有自制力的家伙。我不知道这是因为节制呢,还是只为不把话题扯远呢?
  铭助老兄具有风土世俗信仰对象的性格,那是因为龟井铭助把我们这片土地置于天皇家的权威之下了,然而这是没有来由的,青年人这么说了之后便作了逻辑上的展开。
  〃那是。铭助和天皇家的太阳神末裔相反,正因为他是幽暗力量的代表,所以出现了峡谷的姑娘因害怕癌症而投海的事之后,附近的老太太们就向铭助祈祷。我以为,峡谷的人们给'幽暗中的神'铭助点长明灯,或者上供一事,是不是因为黑暗和邪恶的力量作祟,对于采取自杀这种行为的人,希保佑身患癌症而绝望的女人,满足她一死了之的愿望,不要让她们半途而废。老太太还在我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多方关照,这回是想给我以压力。她们想对于癌症这种自然秩序的混乱,与其求神,莫如倚靠'幽暗中的神'。所以我以为这也是对于从船上跳进大海的妹妹希望给以帮助的祈祷。铭助不就是接
  受这类祈祷的神吗?〃
  〃你方才说过小时候曾经看过那出戏,说是从前的两级小学高小班的学生演的,现在就是新制中学生啦,龟井铭助这出戏是一出什么样的戏?台词的片段还记得吗?〃
  〃记得。不过那不是我孩子时代听来而记住的,是醉汉吟颂龟井铭助的名句和结合看戏那天的情景,我就把它当作实际上从舞台上听来的。反正我记得这句台词:
  人是三千年才开一次的优昙花
  !给他穿上带菊花皇室徽章的土黄色加绿色的战阵披肩,戴鲜红太阳徽头盔的汉子就这么喊,有太阳徽的军扇刷地一下打开。这情景我记得特别清楚。〃
  〃带菊花皇室徽章的土黄色加绿色的战阵披肩!〃
  妹妹,导演是这么说的。他的天真烂漫和他的年龄是相称的,而且很高兴。学校的演艺会演出并没有礼堂,舞台也狭窄。演员全是孩子,可是披上菊花和太阳徽的战阵披肩,倒很够气派。
  〃而且那个铭助得有在京都招收的左右各两名家臣,所以,五个人一站,舞台就全满了。家臣的任务是当军乐队。伴着铭助的喊声,演奏大鼓和钲,还有两种笛子,这些家臣们演奏得挺热闹。那举止、动作、那神态,家臣随从等等,都跟传说的一样,好像铭助进藩镇首府时就是这个气势。军乐队热烈演奏中,仿佛和那噪声对抗一般,扮演铭助的带假胡须的孩子连喊三声:
  人是三千年开一次的优昙花
  !于是,跪在用讲台码起来的舞台前面待机的五六个黑衣人突然跳出袭击铭助等人。他们打开黑白斑点的一块大布,就像办丧事用的布幕一般,把倒在舞台上的铭助和家臣全蒙起来,往舞台角上拉,那大布蒙盖下滚动的人一点声音也没有,全死了。那气氛使我感到有些恐怖。这时,我那孪生妹妹也和我在一起,结果她痉挛起来了,邻近的女人们不住嘴地安慰我和妹妹说:那是戏,那是戏,把幕一拉开就全活了!这情景我记得很清楚。我们这对孪生兄妹发了烧,被带回家去就睡了,但是我觉得峡谷和'在'的人全愤怒了,也全都为此动起来。至少是后来我相信这一点,而且一直到现在。〃
  〃但是那愤怒,我以为表面上是明白的,深层又是什么情况?愤怒指向写剧本的教师,但是……〃
  〃学校演艺会的全部节目大概还没有演完,太阳还高高的时刻,那位教师就逃出了峡谷。实际情况是演戏的高小班学生挨了家长的打,于是就找个背荫的地方藏起来了。此刻已经不是家长在家痛斥儿子几句就能完事的程度了,而是发展到峡谷和'在'的人们愤恨难平,一齐上了街,高声呐喊,对演艺会上发生的事表示极大愤慨的阶段。峡谷的分驻所警察无力收拾局面,他已经要求河下的警察局派人支援。那位警察大概联系八十年前起义的传说,看到眼前整个盆地成了一个愤怒的漩涡而非常害怕了吧。太阳虽然落了,但是峡谷和'在'的人依旧站在街上,前来支援的警察劝大家回家,但就是不理,反倒好像故意喊给警察们听似地大喊:身穿带菊花徽章战阵披肩的真可怕!把铭助当戏演讨人嫌!各以各的方式表现自己的愤怒。你大概知道我们当地讨人嫌这个形容词的含义吧?它是包括和耻辱有关的所有意义在内的一句话。单凭这样粗野的叫喊就会明白,这愤怒表明对菊花的皇室徽章和绝对天皇制犯了不敬罪,从警察的角度来说是有权取缔的。
  可是警察问那些大喊大叫的人们是谁家孩子演的戏时,他们却说扮上装了谁知道是谁家的孩子?谁都是这么暧昧地回答。再想问他们什么,他们又喊着'身穿菊花徽章战阵披肩的真可怕!'又到别处去了。而且,尽管他们说,把铭助当戏演讨人嫌,可是他们却趁此机会不仅没有毁掉铭助的像,反而在这盛怒之夜对于带栅栏门木龛里的'幽暗中的神',大点长明灯,成了盛大的长明灯之夜。〃
  〃我以为,既然如此,铭助的幽暗之力承载集体的愤怒,并且发展成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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