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那么短,遗忘那么长-第2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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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在采访中失去了应有的锋芒,有一种暧昧的气氛弥漫在空气中,使人头晕目眩,就像吞下鸦片的那一瞬间,眼皮发沉,身子飘了起来,周围像有丝竹之声响起。
那一夜,采访完毕,本来说好要走,要坐车去旅馆。可是她还是回来了。找借口,这从来都不是她的为人之道,她是说一不二的强人。可是那天,他们都找了借口,让她留下。虽然采访已经结束了,可是这两个人之间的故事还才开始。
依然是他的老母亲,为她在古老而黑暗的房子里临时铺了一张床,一张很家常却很舒服的床,她在他的床头读他写的诗歌。希腊的男人天生会写诗。希腊的男人是神的后裔,他们是英雄的子孙。没有比希腊男子更适合做情人的。
可见自由和尊严都是退而求其次的东西,嚷嚷着把自由和尊严、战斗放在首位的人,要不就是还没遭遇爱情,要么就是没有能力去拥有爱情。
法拉奇先前说: 爱的锁链是自由最沉重的羁绊。是的,有了爱,她宁愿没有自由,或者她宁愿背上最沉重的锁链。就像中国古代笑话里说的:
有人逢人就说豆腐是他的命,可是他一见了肉就拼命吃,别人问: 豆腐不是你的命吗?他说,是啊,可是我见了肉,连命也不想要了。
1975年,她怀孕了,那一年,她已经46岁了。这是作为一个女人最后的受孕机会。
她为腹中的这个婴孩写下了少有的舒缓而忧伤的《给一个未出生孩子的信》:
我已经看过你五周时的最后一张图片。你还不足二分之一英寸长。你的身体正发生着巨大的变化。那朵神秘的花消失了,你现在看上去倒像一条非常逗人喜爱的幼虫;或更像一条刚长出鳍翅的小鱼。那四条鳍将会长成手臂和双腿。你的眼睛已长出两粒细小的黑点闭封在一个圆圈中。在身体的尾部,我们可以看到一条细小的尾巴!杂志上的图片文字说,此时,要把你与其他动物的胚胎区别开来是完全可能的:
你现在的样子,让人看上去仿佛多多少少就像一只猫。事实上,你还没有形成脸,甚至没有形成大脑。孩子,我正在对你说话,但你不知道。因为黑暗包围着你,你甚至不能感觉到你自己的存在:
我可以抛弃你,而你对此却毫无知觉。你无法弄清楚我对你所做的一切,究竟是福祉,还是过错?
读过《风云采访录》,习惯了她的明火执仗,习惯了她的横槊赋诗,突然再读这篇小文,几乎不敢相信是出自一个人之手。如地母一样地仁厚温柔,对生命的那种深爱和哀伤,那种喃喃自语的倾诉,这是法拉奇吗?为什么女人一旦面临生育的时候,就会突然变得温柔而非强悍?
孩子的父亲必然也是惊喜。那所古老而黑暗的宅院必然也是惊喜,人们将再聚拢来,喝酒,跳舞,庆祝一个新生命的诞生。屋前挂满橄榄枝,屋里飘散月桂的清香。我们将要在神庙里摆满祭祀品感谢生育女神对我们的眷顾。
可是,孩子的父亲从远方打来电话,知道了怀孕的消息,他先是报以长时间的沉默,而后以嘶哑和结巴的声音问打胎的费用如何分摊,建议两人各出一半。
这样的一个混账男人,任谁都有拿起刀子想砍人的冲动。可他竟然是这个孩子的父亲。她恨〃爱〃这个字眼。她谴责过〃懦弱〃这种行为,可是她自己何尝不是一个懦弱的人?
她犹豫不决,不知道把这孩子生下来究竟是福祉还是过错?这个时候孩子的父亲回来了,在一次争吵中,他飞起一脚踢在她的肚子上,她流产了。她没能够保护住自己的孩子。
她从医院强撑回家,倒在床上不断地呻吟着。在她的心灵深处,在孩子曾经待过的地方,那里永远留了一个黑洞,一道裂缝,一道再也缝补不上去的缝隙。
那个子宫,本来已经衰老了,本来下定决心不为任何人涨满风帆,唯一一次为你,为我所喜的人,用你喜悦的酒,装满了我的金杯,却被你弄碎了,它从此再也不会丰盈起来,它将永远地衰老了。
事后,孩子的父亲写来一封信:
我是来祝贺你,来告诉你你赢了。不过,这并不是因为你摆脱了妊娠和分娩的奴役,而是因为你成功地挺住了他人的意志,包括上帝的意志。在我刚好相反。……上帝是一个惊叹号,它把所有破碎的细片重新缀合在一起:
一个人如果开始皈依上帝,就表明他慵倦了,再无力自恃。你还没有慵倦,因为你是怀疑的精灵。上帝在你心中是一个问号,甚至是无穷无尽问号中的一个。唯有那用问号来折磨自己的人,才能前进;唯有那些不屑于信仰上帝慰藉的人,才能重新开始:
再次否定自己,再次推翻自己,再次把自己交给悲苦和悔恨。
不再相信男人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女人天生不是革命家,没有什么比做一个实实在在的女人更令女人幸福。这个自私的男人为了反抗上帝,把无穷无尽的灾难和伤痛留给了这个女人,剥夺了她用完美的子宫孕育一个孩子的幸福使命。
这一生,她采访过基辛格、邓小平、巴勒斯坦领导人亚西尔·阿拉法特、以色列强硬派女总理果尔达·梅厄、印度〃铁娘子〃英迪拉·甘地、巴基斯坦总理阿里·布托、埃塞俄比亚皇帝海尔·塞拉西、伊朗最高领袖霍梅尼……她可以设下圈套,让基辛格大放厥词,在数年之后,基辛格回忆起来还痛心疾首,称这次采访是〃一生中与媒体打交道最具灾难性的一次〃。她也敢对抗宗教领袖,气得对方嗷嗷直叫。她也敢嘲讽政界要人,说微小得可以放进她的粉扑。这个睥睨众生的女人,她羡慕过谁?
她说,这一生中,她只嫉妒过有孩子的女人。
多么沉痛的一句话。
一向激进和坚强的法拉奇发现: 一个女人怀孕后能否合法地做母亲,仍要取决于和她相关的某男性:
他是不是愿意接受这个孩子,愿不愿意和她结婚。这样的一位女权主义者也承受不住社会对未婚母亲的歧视、误解:
我无法理解这究竟是为什么,当一个女人对别人说,她是合法受孕时,每个人都会对她关怀备至。……然而对我,他们却沉默不语、冷冷清清,要不就尽说些有关流产、堕胎的话。我把这称为阴谋,一桩意在让我们分离的谋划。
革命敌不过人的天性,女权主义也敌不过社会的偏见。
女人的处境从来都比男人更艰难,可是女人往往比男人更伟大。
灯亮了,我听到有声音。有人在奔跑,在绝望地高呼,但是在其他地方,成千上万的孩子正在出生,成千上万的女人将成为母亲,生命不需要你,也不需要我,你已经死了,或许我也行将死去。但这没有关系,因为生命不死。
在《给一个未出生孩子的信》中,她说。
1976年5月1日,一次有预谋的车祸夺走了阿莱科斯年仅37岁的生命。3年后,法拉奇为她的爱人写了一部40万字的长篇纪实作品《男子汉》(又翻译为《人》)。虽然那个人踢死了她生命中唯一的孩子,他仍然是她的最爱。爱,原本就包含着相互伤害,相互宽容,包含着分离之后的再次拥抱和缅怀。
2006年9月14日夜间,奥里亚娜·法拉奇因病在其家乡意大利佛罗伦萨市区的一家私人诊所去世,终年77岁,死于乳腺癌。生命中的后几十年,她一直隐居在纽约。
Oriana Fallaci
奥莉娅娜·法拉奇(1929~2006),意大利作家、世界最知名的女记者。她一生采访过的大人物有基辛格、英迪拉·甘地、布托、阿拉法特、西哈努克亲王、邓小平等等。法拉奇的政治人物访谈结集出版于1976年,书名为《风云人物采访录》。法拉奇是一个另类的女人,她爱吸烟,爱穿长裤与男装,她的头脑也是男性的,思辨力与分析力一流。43岁那年,她遭遇了一场惊天动地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