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虻-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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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我只好下令把你押回到惩戒室去,并且一直把你关在那里,直到你回心转意。如果你再惹麻烦,我就会给你带上手铐脚镣。”
亚瑟抬起头,气得浑身上下抖个不停。“随你的便。”他缓慢地说道,“英国大使将会作出决定,是否容忍你们如此虐待一个无罪的英国臣民。”
最后亚瑟又被领回到自己的那间牢房。进去以后,他就倒在床上,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没有给他戴上手铐脚镣,他也没有再被关进那间可怕的黑牢。但是随着每一次的审讯,他与上校之间的仇恨日益加深。对亚瑟来说,在他这间牢房里祈求上帝的恩惠来平息心中炽烈的怒火,或者花上半夜的时间思考基督的耐心和忍让,都是一点用处也没有的。当他又被带进那间狭长的空屋时,一看到那张铺着绿呢的桌子,面对上校那撮蜡黄的胡子,非基督教的精神立即就再次占据他的内心,使他做出辛辣的反驳和恶意的回答。没等他在监狱里待上一个月,他们相互之间的忿恨就已达到水火不容的地步,以至于他和上校一照面就会勃然大怒。
这种小规模的冲突开始严重影响他的神经系统。他知道受到了密切的监视,而且也想起了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谣言。
他听说偷偷给犯人服下颠茄,这样就可以把他们的谵语记录下来,所以他逐渐害怕睡觉或吃饭。如果一只老鼠在夜里跑过他的身边,他会吓得一身冷汗,因为恐惧浑身发抖,并且幻想有人藏在屋里,显然企图诱使他在某种情况下作出承认,从而供出波拉。他非常害怕因为稍有疏忽而落进陷阱,以至于真有危险仅仅是由于紧张而做出这样的事。波拉的名字昼夜都在他的耳边响起,甚至扰乱了他的祈祷,以至于在他数着念珠时也会说出波拉的名字,而不是玛利亚的名字。但是最糟糕的事情是他的宗教信仰,就像外面的世界一样,它也好像一天天地离他而去。他怀着狂热的固执劲儿抓住这最后的立脚点,每天他都花上好几个小时用于祈祷和默念。但是他的思绪越来越经常地转到波拉的身上,可怕的是祈祷正在变得机械。
他最大的安慰是结识了监狱的看守长。他是一个身材不高的老头,胖胖的,头已秃顶。起先他竭力板着一张严肃的脸。时间一长,他那张胖脸上的每一个酒窝都露出善良,这种善良抑制了职务在身而应注意的顾忌。他开始为犯人们传递口信和纸条,从一间牢房传到另一间牢房。
五月的一天下午,这位看守走进牢房。他皱着眉头,阴沉着脸。亚瑟吃惊地望着他。
“怎么啦,恩里科!”他大声说道。“你今天究竟是怎么了?”
“没什么。”恩里科没好气地说道。他走到草铺跟前,开始扯下毛毯。这条毛毯是亚瑟带来的。
“你拿我的东西做什么?我要搬到另一间牢房里去吗?”
“不,你被释放了。”
“释放?什么——今天吗?全都释放吗?恩里科!”
亚瑟激动之下抓住那位老人的胳膊,可是他却忿然挣脱开了。
“恩里科!你是怎么啦?你为什么不说话?我们全都被释放吗?”
老人只是哼了一声,算是作了回答。
“别!”亚瑟又抓住看守的胳膊,并且哈哈大笑。“你对我生气可没用,因为我不会介意的。我想知道其他人的情况。”
“什么其他人?”恩里科突然放下正在叠着的衬衣,怒气冲冲地说道。“我看是没有波拉吧?”
“当然包括波拉和其他所有的人。恩里科,你是怎么啦?”
“那好,他是不大可能被匆忙释放的,可怜的孩子,他竟然被一位同志给出卖了。哼!”恩里科再次拿起衬衣,带着鄙夷的神情。
“把他给出卖了?一位同志!噢,真是可怕!”亚瑟惊恐地睁大眼睛。恩里科迅速转过身去。
“怎么啦,不是你吗?”
“我?伙计,你发了疯吧?我?”
“那好,反正昨天在审讯时,他们是这么告诉他的。我很高兴不是你,因为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相当正直的年轻人。这边走!”恩里科站到走廊上,亚瑟跟在他的身后。他心中的一团迷雾有了头绪。
“他们告诉波拉是我出卖了他?他们当然是这么说了!伙计,他们告诉我是他出卖了我。波拉肯定不会那么傻,竟会相信这种东西。”
“那么真的不是你了?”恩里科在楼梯上停下脚步,仔细打量着亚瑟。亚瑟只是耸了耸他的肩膀。
“这当然是在撒谎。”
“那好,我很高兴听到这句话,我的孩子。我会告诉他你是这么说的。但是你知道,他们告诉他,你是出于——呃,出于妒忌而告发了他,因为你们俩爱上了同一个姑娘。”
“这是在撒谎!”亚瑟气喘吁吁,急匆匆地重复着这句话。
他的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恐惧,浑身没了力气。“同一个姑娘——妒忌!”他们是怎么知道的——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等一等,我的孩子。”恩里科停在通向审讯室的走廊里,和颜悦色地说道,“我相信你,但是只告诉我一件事。我知道你是个天主教徒,你在忏悔的时候说过——”
“这是在撒谎!”这一次亚瑟提高了嗓门,快要哭出声来。
恩里科耸了耸肩膀,然后继续往前走去。“你当然知道得最清楚,但是像你这样受骗上当的傻小子,也不会只有你一个人。比萨现在正闹得满城风雨,你的一些朋友已经揭露出一个教士。他们已经印发了传单,说他是一个暗探。”
他打开审讯室的门,看见亚瑟一动不动,眼光呆滞地望着前方,他轻轻地把他推进门槛里面。
“下午好,伯顿先生。”上校咧嘴笑着说道,态度和蔼,“我不胜荣幸,向你表示祝贺。佛罗伦萨方面已经下令将你释放。请你在这份文件上签字好吗?”
亚瑟走到他的跟前。“我想知道,”他无精打采地问道,“谁出卖了我。”
上校扬起眉毛,微微一笑。
“你猜不出来吗?想一想。”
亚瑟摇了摇头。上校伸出双手,作出一个略微表示惊讶的手势。
“猜不出吗?真的吗?嗨,是你自己呀,伯顿先生。谁还会知道你的儿女私情呢?”
亚瑟默不做声地转过身去,墙上挂着一个巨大的木制十字架,他的眼睛缓缓地移到耶稣的脸上。但是他的眼里没有祈求,只是隐约地惊叹这位漠然而又耐心的上帝为什么不对出卖忏悔教徒的教士严加惩处。
“请你在收据上签字,证明领回你的论文好吗?”上校和气地说道。“然后我就不再留你了。我相信你一定急着回家。
为了波拉那个傻小子的事情,我今天下午已经花了很多时间了。他把我的基督教耐性可考验苦了。恐怕他会被判得很重。
再见!”
亚瑟在收据上签了名字,接过他的论文,然后一声不吭地走了出去。他跟着恩里科走到大门口。他一句道别的话也没说,径直走到河边。那里有一位船夫,正在等着把他渡过护城河。当他登上通往街道的台阶时,一个穿着棉布连衣裙、戴着草帽的姑娘伸出双臂,朝他跑了过来。
“亚瑟!噢,我真高兴——我真高兴!”
他抽回了手,战栗不止。
“吉姆!”他最终说道,声音好像不是他的。“吉姆!”
“我已经等了半个小时了。他们说你会在四点钟出来。亚瑟,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出了什么事?亚瑟,你遇着什么事了?别这样!”
他转身缓慢地往街道那头走去,好像他已经忘记了她的存在。他这个样子完全把她给吓坏了,她跑了上来,抓住了他的胳膊。
“亚瑟!”
他停下脚步,抬起头来,怯生生地看着她。她挽起他的胳膊,他们默不做声,一起又走了一会儿。
“听着,亲爱的,”她轻声说道,“你不必为了这件倒霉的事情而感到不安。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是件痛苦的事,但是大家都会明白的。”
“什么事?”他问道,还是那样无精打采。
“我是说关于波拉的信。”
听到这个名字,亚瑟的脸痛苦地抽搐起来。
“我原以为你不会听到这件事,”琼玛接着说道,“但是我想他们已经告诉了你。波拉一定发疯了,竟然认为会有这样的事。”
“这样的事——”
“这么说你对这事一无所知了?他写了一封耸人听闻的信,说你已经说出了关于轮船的事情,并且致使他被捕。这当然是无稽之谈,每一个认识你的人都会明白这个道理的。只有那些不认识你的人才会感到不安。所以我才会来到这里——就是要告诉你,我们那个圈子里的人谁都不信。”
“琼玛!可这是——这是真的!”
她慢悠悠地抽身从他身边走开,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她睁大眼睛,里面满是恐惧。她的脸就像她脖子上的围巾一样白。沉默犹如一道冰冷的巨浪,好像冲刷到他们跟前,淹没了他们,把他们与市井的喧哗隔绝开来。
“是的,”他最后小声说道,“轮船的事情——我说了。我说了他的名字——噢,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我该怎么办?”
他突然清醒了过来,意识到她就站在他的身边,并且注意到她的脸上露出致命的惊恐。对了,当然她肯定认为——
“琼玛,你不明白啊!”他脱口说道,随即凑到她的跟前。
但是她直往后退,并且尖声喊出声来:“别碰我!”
亚瑟突然猛地抓住她的右手。
“听着,看在上帝的份上!这不是我的过错。我——”
“放开,放开我的手!放开!”
她随即从他的手里挣脱开她的手指,并且扬起手来,结结实实地打了他一个耳光。
他的眼睛变得模糊不清。霎时间,他只能觉察琼玛那张苍白而又绝望的面孔,以及狠劲抽他的那只手。她就在棉布连衣裙上蹭着这只手。过了一会儿,日光再次显露出来,他打量四周,看见自己孑然一身。
(第一部·第六章完)
…
第七章
当亚瑟按响维亚·波拉大街那座豪华住宅的门铃时,天早已黑了下来。他想起自己一直是在街上游荡。但是在哪儿游荡,为什么,或者游荡了多长时间,他一无所知。朱丽亚的小厮打开了门,呵欠连天,看见他这张憔悴而无表情的脸,他意味深长地咧嘴笑笑。少爷从监狱回到了家里,竟像一个“烂醉如泥、衣衫不整”的乞丐,在他看来是个天大的笑话。
亚瑟走到楼上。他在二楼遇见走下来的吉朋斯,他板着脸儿,摆出一副高深莫测、不以为然的神态。他试图低声道上一句“晚安”,然后从一旁走过去。但是吉朋斯这个人要是觉得你不顺他的心,你要想从他身边经过他可是不依不饶。
“先生们都已出去了,先生。”他说,同时带着挑剔的目光打量亚瑟零乱的衣服和头发,“他们和女主人一起参加一场晚会去了,大约要到十二点才回来。”
亚瑟看看手表,现在是九点钟。噢,行啊!他还有时间——有的是时间……
“我的女主人要我问你是否愿意吃点晚饭,先生。还说她希望你能等她,因为她特别希望今晚和你谈谈。”
“我什么也不想吃,谢谢你。你可以告诉她我没有上床。”
他走进自己的房间。自他被捕以后,里面的一切都没变化。蒙泰尼里的画像还是他那天放在桌上的,十字架还像以前那样立在神龛里。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侧耳倾听。但是宅子里静悄悄的。显然没有人前来打扰他。他轻手轻脚地走进房间,然后锁上了门。
他就这样走到了人生的尽头。没有什么可想的,也没有什么使他操心的事情。只是泯灭一个讨厌而又无用的意识,此外再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可是看来还有一件愚蠢而又盲目的事情。
他还没有下定自杀的决心,而且对此也没有想得太多。这是一件显而易见、无可避免的事情。他甚至没有明确地想过挑选什么方法自杀,要紧的是把这一切尽快了结——做完之后忘得一干二净。他的房间没有什么武器,甚至连小刀都没有。但是这不要紧——一条毛巾就行,或者把床单撕成碎片也行。
窗户的上面正好有一枚大钉子。这就行了,但是它必须坚固,能够经受住他的重量。他站在一把椅子上试了试钉子,钉子并不十分坚固。他又跳下椅子,从抽屉里拿来一把锤子。
他敲了几下钉子,然后正要从床上撕下一块床单。这时他突然想起来他没有祈祷。一个人在死前当然要作祈祷,每一个基督徒在死前都作祈祷。对于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