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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

牛虻-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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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一部分。” 
  “这可是人们最欣赏的表演。” 
  “没错,这正是最糟糕的地方。” 
  “因为它没有艺术性?” 
  “不—不,确实没有艺术性可言。我的意思——因为它残忍。” 
  他微微一笑。 
  “残忍?你的意思是对那个驼子而言吗?” 
  “我的意思——那个人当然是一点也不在乎。毫无疑问,对他来说只是谋生的手段,就像骑手或者科伦宾一样。但是这事让人觉得不开心。丢人,这是一个人的堕落。” 
  “他很可能不比他开始干这行时更堕落。我们大多数人都是堕落的,或在这个方面,或在那个方面。” 
  “不错,但是这——我敢说你会认为是个荒唐的偏见,但是在我来看,一个人的身体是圣洁的。我不喜欢看见拿它不当回事,使它变得丑陋不堪。” 
  “一个人的灵魂呢?” 
  他停下脚步,手扶堤岸的石栏杆站在那里,同时直盯着她。 
  “一个人的灵魂?”她重复了一遍,转而惊奇地望着他。 
  他突然伸出双手,激动不已。 
  “你想过那个可怜的小丑也许有灵魂——一个活生生、苦苦挣扎的人的灵魂,系在那个扭曲的身躯里,被迫为它所奴役吗?你对一切都以慈悲为怀——你可怜那个穿着傻瓜衣服、挂着铃铛的肉体——你可曾想过那个凄惨的灵魂,那个甚至没有五颜六色的衣服遮掩、赤裸在外的灵魂?想想它在众人的面前冷得瑟瑟发抖,羞辱和苦难使它透不过气来——感受到鞭子一样的讥笑——他们的狂笑就像赤红的烙铁烧在裸露的皮肉上!想想它回过头去——在众人的面前那样无依无靠——因为大山不愿压住它——因为岩石无心遮住它——忌妒那些能够逃进某个地洞藏身的老鼠;想起了一个灵魂已经麻木——想喊无声,欲哭无音——它必须忍受、忍受、再忍受。噢!瞧我在胡说八道!你究竟为什么不笑出声来?你没有幽默感!” 
  她缓慢地转过身去,一句话也没说,沿着河边继续往前走去。整个晚上她都不曾想过把他的苦恼,不管是什么苦恼,与杂耍表演联系在一起。他在突然之间发出了这样一番感慨,这就让她模糊地窥见到他的内心生活。她很可怜他,但又找不出一句得体的话来。他继续走在她的身边,调头俯视河水。 
  “我想让你明白,”他突然开口说话,带着一种傲气,“我刚才跟你说的一切纯粹都是想象。我非常喜欢沉湎于幻想,但是我不喜欢人家把它当真。” 
  她没有回答,他们默默地往前走去。当他们经过乌菲齐宫的大门时,他走过马路,停在一个靠在栏杆上的黑色包裹前。 
  “小家伙,怎么啦?”他问道,她从来没有听过他说话这样和气。“你为什么不回家?” 
  那个“包裹”动了一下,低声呜咽着说了一些什么。琼玛走了过去,看见一个六岁左右的小孩,衣服又破又脏,蹲在人行道上就像是一个受了惊吓的动物。牛虻弯着腰,手搭在那个头发蓬乱的脑袋上。 
  “你说什么?”他把身体弯得更低,以便听清模糊不清的答话。“你应该回家睡觉去,小孩子晚上不要出门,你会冻坏的!把手给我,像个男子汉那样跳起来!你住在哪里?” 
  他抓住那个小孩的胳膊,把他举了起来。结果那个孩子尖叫一声,赶紧缩回身体。 
  “怎么回事?”牛虻问道,跪在人行道上。“噢!夫人,瞧这儿!” 
  那个孩子的肩膀和外套都沾着血。 
  “告诉我出了什么事了?”牛虻继续带着亲切的口吻问道。 
  “不是摔了一交,对吗?不对?有人打了你吗?我想也是!是谁?” 
  “我叔叔。” 
  “啊,是这样!什么时候?” 
  “今天早上。他喝醉了酒,我、我——” 
  “然后你碍了他的事——对吗?小家伙,别人喝醉酒时,你就不该妨碍他们。他们可不喜欢。夫人,我们拿这个小孩怎么办呢?孩子,到亮处来。让我看看你的肩膀。把胳膊搁在我的脖子上,我不会伤害你的。这就对了。” 
  他用双手抱起那个男孩,过了街道,把他放在石栏杆上。 
  然后他拿出了一把小刀,熟练地割开捅破的袖子。那个小孩把头伏在他的胸前,琼玛则扶着那只受伤的胳膊。肩膀已经肿了起来,胳膊上有一道很深的刀伤。 
  “给你这个小孩这么一刀,太不像话了。”牛虻一边说着,一边用手帕扎在伤口的周围,防止外套蹭疼伤口。“他用什么干的?” 
  “铁锹。我请他给一个索尔多,想去拐角的那家店里买点米粥,然后他就用铁锹打了我。” 
  牛虻不寒而栗。“哎!”他轻声说道,“小家伙,打疼了吧?” 
  “他用铁锹打了我——我就跑开了——我就跑开了——因为他打我。” 
  “然后你就一直四处游荡,饭也没吃?” 
  那个小孩没有回答,开始痛哭起来。牛虻把他从栏杆上抱了下来。 
  “行了,行了!马上就没事了。我想知道哪儿才能找到一辆马车。恐怕马车全都等在剧院门口,今晚那里可有一场盛大的演出。对不起,夫人,拖累你了。但是——” 
  “我倒愿意和你一起去。你也许需要帮忙。你看你能把他抱到那儿吗?他很重吗?” 
  “噢,我能行的,谢谢你。” 
  他们在剧院门口只发现了几辆马车,它们全都坐了人。演出已经结束,大多数的观众都走了。张贴的海报醒目地印着绮达的名字,她就在芭蕾舞剧中演出。牛虻请琼玛等他一会儿,随后走到演员出口处,跟一位侍者搭上了话。 
  “莱尼小姐走了吗?” 
  “没有,先生。”那人回答。看到一位衣着考究的绅士抱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街头小孩,他感到有些迷惑不解。“我看莱尼小姐就要出来了,她的马车正在等她。对,她来了。” 
  绮达走下了楼梯,倚偎着一位青年骑兵军官的胳膊。她显得绰约多姿,大红的丝绒披风罩着晚礼服,一把用鸵鸟羽毛编织的大扇子挂在腰间。她在出口处停下了脚步,从那位军官的胳膊里抽出了手,一脸惊喜地走到牛虻面前。 
  “费利斯!”她小声地叫道。“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在街上捡到了这个小孩。他受了伤,饿着肚子。我想尽快把他带回去。哪儿都找不到马车,所以我想借用你的马车。” 
  “费利斯!不要把一个讨厌的叫化子带进你的屋子!找个警察来,让他把他带到收容所去,或者什么合适他的地方去。你不能把城里所有的乞丐——” 
  “他受了伤,”牛虻重复了一遍,“如果必须把他送到收容所去,可以明天送嘛,但是首先我必须照顾他,给他吃点东西。” 
  绮达做出一个表示厌恶的鬼脸。“你就让他的头抵着你的衬衣!你怎么能这样呢?他脏死了!” 
  牛虻抬起头,猛然发了火。 
  “他可饿着肚子,”他怒冲冲地说,“你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吗?” 
  “里瓦雷兹先生,”琼玛走上前来插嘴说道,“我的寓所离这儿很近。我们还是把孩子带到那儿去吧。回头如果你找不到一辆出租的马车,我可以让他在我那儿过夜。” 
  他迅速转过身去。“你不介意吗?” 
  “当然不介意。晚安,莱尼小姐!” 
  那位吉卜赛女郎生硬地鞠了一躬,气呼呼地耸了耸肩膀。 
  她又挽起那位军官的胳膊,撩起裙裾从他们身旁经过,上了那辆引起争执的马车。 
  “如果你愿意的话,里瓦雷兹先生,我会让它回来接你和那个孩子。”她站在踏板上说道。 
  “很好,我这就把地址告诉他。”他走到人行道上,把地址给了那位车夫,然后抱着那个孩子回到琼玛的身边。 
  凯蒂在家等着她的女主人。听到出了什么事后,她跑去端来热水和其他所需的东西。牛虻把那个孩子放在椅子上,跪在他的身边,熟练地脱下那身破烂的衣服,给他洗了澡,并且包扎了伤口,动作轻柔而又娴熟。他刚好帮那个男孩洗完了澡,正用一条暖和的毛毯把他裹起来,这时琼玛端着一个盘子走了进来。 
  “你的病人准备吃饭了吗?”她问,冲着那个陌生的小孩笑笑。“我已经给他做好了。” 
  牛虻站了起来,把那身脏衣服卷成一团。“恐怕我们把你的房间搞得乱七八糟的,”他说,“至于这些,最好还是烧了吧。我明天会给他买些新衣服。夫人,你屋里有白兰地吗?我看他应该喝一点。如果蒙你同意,我这就洗个手。” 
  等那个孩子吃完晚饭后,他立即就在牛虻的怀里睡着了,头发蓬松的脑袋抵着他的衬衣前襟。琼玛帮着凯蒂把乱成一团的房间收拾好了,然后坐在桌边。 
  “里瓦雷兹先生,你在回家之前必须吃点东西——你就没怎么吃东西,而且天已不早了。” 
  “如果你有的话,我倒愿意来杯英国式的茶。对不起,让你折腾到这么晚。” 
  “噢!没关系的。把那个孩子放到沙发上,他会累着你的。等一等,我在坐垫上放上一条床单。你拿他怎么办?” 
  “明天吗?除了那个酒鬼恶棍,找找看他还有什么亲人。如果没有,我看只得听从莱尼小姐的忠告,把他送到收容所去。也许最仁慈的做法是在他的脖子上拴上一块石头,把他投进河里去。但是那样就会使我遭受不快的后果。睡得真沉!你这个小孩,真是太不走运了——甚至都不能像只走失的小猫那样保护自己!” 
  当凯蒂提着茶壶走进来时,那个男孩睁开了眼睛,带着惶惑不安的表情坐了起来。他认出了牛虻,已经把他当成了天然的保护人。他扭身下了沙发,拖着毛毯偎在牛虻的身上。 
  现在他已完全有了精神,问这问那。他指着那只残疾的左手问道:“这是什么?” 
  牛虻的左手拿着一块饼。“这个吗?饼。你想吃一点吗?我看你已经吃饱了。小男子汉,等到明天再吃吧。” 
  “不——那个!”他伸手碰碰断指和手腕处的大疤。牛虻放下了饼。 
  “噢,是这个!这和你肩膀上的那个东西是一样的——我被一个比我更壮的人打了。” 
  “疼得厉害吗?” 
  “噢,我不知道——不见得比其他东西更疼。好了,再去睡觉吧。这么晚了,你就什么也别问了。” 
  马车开来时,那个孩子又睡着了。牛虻没有叫醒他,轻轻地把他抱起来,然后出了房门走到楼梯上。 
  “今天在我看来,你就像是服务天使。”他在门口停下脚步对琼玛说。“但是这不会阻止我们以后尽情大吵特吵。” 
  “我可无意和任何人争吵。” 
  “啊!但是我可会的。要是不吵,生活就没法忍受。吵得好可是难能可贵,比杂耍表演可要强得多!” 
  他随即抱着那个沉睡的孩子走下楼梯,并且笑出声来。 
  (第二部·第六章完) 
  … 
   

 



 




 第七章



  一月份第一个星期的一天,马尔蒂尼发出了请柬,邀请大家参加文学委员会的月会。他收到了牛虻的一张短笺,上面用铅笔潦草地写着:“很抱歉,不能前来。”他感到有点懊恼,因为请柬注明了“要事”。在他看来,这个家伙一贯桀骜不驯,这样做真是无礼至极。此外,他那天分别收到了三封信,全都是坏消息。而且天上又刮着东风,所以马尔蒂尼感到很不高兴,脾气极坏。开会的时候,里卡尔多医生问道:“里瓦雷兹到了吗?”他绷着脸回答:“没有,他好像忙着某件更加有趣的事情,不能来也不想来。” 
  “真的,马尔蒂尼,”加利气愤地说道,“你大概就是佛罗伦萨成见最大的人了。一旦你反对某个人,他做的一切都是错的。他病了还怎么来?” 
  “谁告诉你他病了?” 
  “你不知道吗?他已经卧床四天了。” 
  “他怎么啦?” 
  “我不知道。我们原来约好在星期三见面,因为生病他只得取消了这次约会。昨晚我去了他那里,我听说他病得太重,谁都不能见。我还以为里卡尔多会照顾他呢。” 
  “我一无所知。我今晚就过去,看看他想要什么。” 
  第二天早晨,里卡尔多走进了琼玛的小书房,他那苍白的脸上满是倦容。她坐在桌边,正向马尔蒂尼口述一串串单调的数字。她做了一个手势,要他不要说话。里卡尔多知道书写密码时不能被人打断,所以他坐在沙发上,呵欠连天,像是困得睁不开眼睛。 
  “2,4;3,7;6,1;3,5;4,1;”琼玛的声音就像机器一样平缓,“8,4;7,2;5,1;这个句子完了,塞萨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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