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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

牛虻-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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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轻手轻脚地经过了走廊,拉开了门闩,走到大理石楼梯上。楼梯又大又黑,能够发出回声。在他往下走时,楼梯好像张开了大口,像是一个阴暗的陷阱。 
  他走过庭院,谨慎地放轻脚步,以免惊醒吉安·巴蒂斯塔。他就睡在一楼。后面堆藏木柴的地窖有一扇装着栅栏的小窗,对着运河,离地面不过四英尺。他想起生锈的栅栏已经断裂,只要稍微一推就能弄出一个豁口,然后钻出去。 
  栅栏很坚固,他的手擦破了,外套的袖子也扯坏了。但是这没有什么关系。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街道,没有看见一个人。黑漆漆的运河没有一点动静,这条丑恶的壕沟两边是笔直细长的堤岸。未曾体验过的世界也许是一个令人扫兴的黑洞,但是它根本就不可能比他丢开的这一角更加沉闷和丑陋。 
  没有什么可遗憾的,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这是一个讨厌的小天地,死水一潭,充满了谎言和拙劣的欺骗,以及臭气熏天的阴沟,阴沟浅得连人都淹不死。 
  他沿着运河堤岸走着,然后来到梅狄契宫旁的小广场上。 
  就是在这个地方,琼玛伸出双臂,绽开那张楚楚动人的面容跑到他跟前。这里有一段潮湿的石阶通往护城河,阴森森的城堡就在这条污浊的小河对面。他在以前从来没有注意到这条小河是多么粗俗和平庸。 
  他穿过狭窄的街道,到达了达赛纳船坞。他在那里脱下帽子,把它扔进水里。在他们打捞他的尸体时,他们当然会发现它。然后他沿着河边往前走去,愁眉不展地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他必须设法溜到某一艘船上,但是这样做很难。他唯一的机会是走到那道巨大而又古老的梅狄契防波堤上,然后走到防波堤的尽头。在那个尖角处有一家下等的酒馆,他很可能在那里发现某个可以行贿的水手。 
  但是码头大门关着。他怎样才能过去,并且混过海关官员呢?他没有护照,他们放他过去就会索要高额的贿赂,可是他身边的钱是远远不够的。此外,他们也许会认出他来。 
  当他经过“摩尔四人”的铜像时,有个人影从船坞对面的一所老房子里钻了出来,并往桥这边走过来。亚瑟立即溜到铜像的阴影之中,然后蹲在暗处,从底座的拐角谨慎地向外窥望。 
  这是春天里的一个夜晚,夜色柔和而又温馨,天上布满了星星。河水拍打着船坞的石堤,并在台阶周围形成平缓的漩涡,发出的声音像是低低的笑声。附近的某个地方,一条铁链缓缓地晃动着,吱吱作响。一架巨大的铁起重机隐约地耸立在那里,高大而又凄凉。在星光灿烂的天空和浅蓝灰色的云彩下,映出了漆黑的奴隶身影。他们带着锁链,站在那里徒劳地挣扎,并且恶毒地诅咒悲惨的命运。 
  那人摇摇晃晃地沿着河边走来,并且扯着嗓子唱着一支英国小曲。他显然是个水手,从某个酒馆痛饮一顿以后往回走。看不出周围还有别的人。当他走近时,亚瑟站起身来,走到了路中间。那个水手止住歌声,骂了一句,并且停下脚步。 
  “我想和你谈谈,”亚瑟用意大利语说道,“你能听懂我的话吗?” 
  那人摇了摇头。“跟我讲这种鬼话没用的。”他说。接着他转而说起蹩脚的法语,生气地问道:“你想干什么?你为什么不让我过去?” 
  “从亮处到这儿来一下,我想和你谈谈。” 
  “啊!换了你愿意吗?从亮处过来!你带着刀子吗?” 
  “没有,没有,伙计!你看不出我只想得到你的帮助吗?我会付钱的。” 
  “嗯?什么?装得倒像个公子哥儿,还——”那个水手不由自主地说起了英语。他现在挪到了暗处,靠在铜像底座的栏杆上。 
  “那好,”他说,重又操起他那难听的法语。“你想干什么?” 
  “我想离开这个地方——” 
  “啊哈!偷渡!想让我把你藏起来吗?我看是出了事吧。 
  对人动了刀子,呃?就像这些外国人一样!那么你想去什么地方呢?我想总不是想上警察局吧?” 
  他醉醺醺地大笑起来,并且眨巴着一只眼睛。 
  “你是哪条船上的?” 
  “卡尔洛塔号——从里窝那开往布宜诺斯艾利斯,运油去,再运皮革回来。它就停在那里,”——他用手指着防波堤的方向——“一条破败不堪的旧船!” 
  “布宜诺斯艾利斯——行啊!你能偷偷把我带上船吗?” 
  “你能给我多少钱?” 
  “不多,我只有几个玻里。” 
  “那不行。少于五十不行——这还算是便宜的——像你这样的公子哥儿。” 
  “你说公子哥儿是什么意思?如果你喜欢我的衣服,你可以跟我换,但是我身上就这么多钱,拿不出更多的了。” 
  “你那儿还有一只手表。递过来。”亚瑟取出一只女式金表,磨刻的花纹和镶嵌的珐琅都很精致,背后雕有“格·伯”两个字母。这是他母亲的表——但是现在又有什么关系呢? 
  “啊!”那个水手迅速瞥了一眼,发出了一声惊叹。“这当然是偷的!让我看看!” 
  亚瑟缩回了手。“不,”他说,“等我们上了船,我会给你的。在这之前,我是不会给你的。” 
  “这么说来,看来你还不傻!我敢打赌,这是你第一次落难,呃?” 
  “那是我的事情。哟!巡查来了。” 
  他们在群像后面蹲了下来,直到巡查走了过去。然后那个水手站起身来,告诉亚瑟跟着他,继续往前走,一边傻乎乎地暗自笑着。亚瑟默默地跟在后面。 
  那个水手领他回到梅狄契宫附近那个不大规则的小广场,然后停在一个阴暗的角落。他原本因为谨慎而想小声说话,可是说出的话却含糊不清。 
  “等在这里,如果你再往前走,那些当兵的会看见你的。” 
  “你要去干什么?” 
  “给你找点衣服。你这外套袖子上血迹斑斑,我可不能带你上船。” 
  亚瑟低头看看被窗户栅栏拉破的袖子。手给擦破了,流出的血滴到了上面。那人显然把他当成了杀人犯。哎,人家怎么想没有什么关系。 
  过了一会儿,那个水手昂然走了回来,胳膊下夹着一个包裹。 
  “换上,”他小声说道,“动作快点。我必须回去,那个犹太老头没完没了,一个劲儿跟我讨价还价,耽误了我半个小时。” 
  亚瑟遵命照办。刚一碰到旧衣服,他就本能地觉得恶心,不免有些缩手缩脚。所幸的是这些衣服虽然粗糙,但却相当干净。当他穿上这套新装束走进亮处以后,那个水手醉眼醺醺地打量着他,神情很是庄重。他煞有介事地点头表示赞许。 
  “你这就行了,”他说,“就这样,不要做声。”亚瑟带着换下的衣服,跟着他穿过迷宫似的弯曲运河和漆黑的狭窄小巷。这里是中世纪遗留下来的贫民窟,里窝那人把这叫做“新威尼斯”。几座阴森森的古老宫殿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夹在嘈杂的邋遢的房舍和肮脏的庭院中间。这些宫殿两边各有一条污秽的水沟,凄惨惨地想要保持昔日的尊严,尽管知道这样是徒劳无益的。他知道有些小巷是劣迹昭著的黑窝,里面藏着小偷、亡命徒和走私犯,其他的小巷只是穷困潦倒之人的居所。 
  那个水手在一座小桥旁停下了脚步,四下看了看,发现没人注意到他们。然后他们走下石砌的台阶,来到一个狭窄的码头上。桥下有一只肮脏破旧的小船。他厉声地命令亚瑟跳进去躺下,随后他自己坐在船上,开始摇着小船划向港口。 
  亚瑟静静地躺在潮湿漏水的船板上,身上盖着那人扔来的衣服。他从里面往外窥视那些熟悉的街道和房屋。 
  他们很快就过了桥,然后进入了一段运河,这里就是城堡的护城河。巨大的城墙耸立在水边,墙基很宽,越往上越窄,顶部是肃穆的塔楼。几个小时以前,塔楼在他看来是多么强大,多么可怕!现在—— 
  他躺在船底,轻声地笑了笑。 
  “别出声,”那个水手小声说道,“把头给盖住!我们快到海关了。” 
  亚瑟拉过衣服盖在头上。再往前划了几码,小船停在用链子锁在一起的一排桅杆前。这排桅杆横在运河上,挡住了海关和城堡墙壁之间的那条狭窄水道。一位睡眼惺忪的官员打着呵欠走了出来,他提着灯笼在河边俯下身。 
  “请出示护照。” 
  那个水手递上他的正式证件。亚瑟在衣服下面憋得难受极了,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你是挑着夜晚的好时间回船啊!”那位海关官员不满地说。“我看是出去狂欢了一阵吧。你的船上装着什么?” 
  “旧衣服。买的便宜货。”他拿起那件马甲给他看。那位官员放下灯笼,俯下身体,睁大眼睛看个究竟。 
  “我看没事了。你可以过去了。” 
  他抬起栅栏,小船缓慢地划进漆黑动荡的海水里。划了一段距离,亚瑟坐了起来,推开了衣服。 
  “船就在那里。”那个水手默默地划了一程,然后小声说道。“靠近我,别说话。” 
  他爬上那艘巨大的黑色货船侧舷。看到这位不谙水性的人这么笨手笨脚,水手心里不禁暗自骂了起来。尽管亚瑟天生敏捷,如果处在他这个位置,大多数人都会比他更加笨拙。 
  平安地上了船后,他们小心翼翼,从黑乎乎的巨大缆索和机器之间爬了过去,然后到达一个舱口前。那个水手轻轻地掀起舱盖。 
  “下去!”他小声说道。“我马上就回来。” 
  底舱不仅潮湿阴暗,而且散发出一种恶臭,让人难以忍受。亚瑟起先本能地直往后退,生皮和脂油的恶臭呛得他透不过气来。这时他想起了“惩戒室”,然后走下了梯子,耸了耸肩膀。看来不管到了哪里,生活都是一样的,丑陋,腐朽,毒虫遍地,充满了可耻的秘密和阴暗的角落。生活还是生活,而他必须设法过得好一些。 
  过了几分钟,那个水手走了回来,手里拿着东西。因为光线很暗,所以亚瑟看不清是些什么。 
  “现在把表和钱给我。快点!” 
  亚瑟趁黑成功地留下了几枚硬币。 
  “你必须给我弄点吃的,”他说,“我快饿死了。” 
  “我已经给你带来了,就在这儿。”那个水手递给他一只水壶、一些饼干和一块咸肉。“现在记住,明天早晨海关官员前来检查时,你必须藏在这只空桶里,就在这里。在我们开到公海上之前,你给我像只老鼠一样静静地待在这里。到了可以出来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要是让船长看到了,那你就完蛋了——就这些!把喝的放好了吗?晚安!” 
  舱盖合上了,亚瑟把宝贵的“喝的”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爬上一个油桶吃着肉和饼干。完了他缩成一团,睡在肮脏的地板上,生平他这是第一次不作祈祷而睡觉。黑暗之中,老鼠在他周围跑来跑去。但是老鼠持续发出的噪音、货船的颠簸和令人作呕的油臭,以及明天可能晕船的担心,全都没有让他睡不着觉。他毫不在乎这一切,就像他毫不在乎那些名誉扫地的破碎偶像。只是在昨天,它们还是他崇拜的神灵。 
  (第一部完) 
  … 
   

 



 




 第一章



  十三年以后…… 
  1846年7月的一个晚上,几位熟人聚在佛罗伦萨的法布里齐教授家里,讨论今后开展政治工作的计划。 
  他们当中有几个人属于玛志尼党,要是不建立一个民主共和国和一个联合的意大利,他们是不会感到满意的。其余的人当中有君主立宪党人,也有程度各异的自由主义分子。可是在有一点上,他们的意见是一致的。那就是他们不满托斯卡纳公国的报刊审查制度。于是这位知名的教授召集了这次会议,希望至少是在这个问题上,各个党派的代表能够不吵不闹,讨论上一个小时。 
  自从庇护斯九世在即位之时颁布了那道著名的大赦令,释放教皇领地之内的政治犯以来,时间才过去了两个星期,但是由此引发的自由主义热潮已经席卷了整个意大利。在托斯卡纳公国,甚至连政府都显得已经受到了这一惊人事件的影响。在法布里齐和几位佛罗伦萨的名流看来,这是大胆改革新闻出版法的一个契机。 
  “当然了,”在这个话题首先由他提出以后,戏剧家莱嘉曾经这么说道,“除非我们能够修改新闻出版法,否则就不可能创办报纸。我们连创刊号都应该出。但是我们也许能通过报刊审查制度出版一些小册子。我们越是尽早动手,就越是可能修改这条法律。” 
  他正在法布里齐的书房里解释他那一番理论,他认为自由派的作家目前应该采取这条路线。 
  “毫无疑问。”有人插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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