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天下-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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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野洋雄吞了口唾沫,不知不觉间,竟悄悄伸出手去,便想朝“北鞘”触摸。逸海上人笑了笑,道:“河野君,您能看懂鞘上的梵文么?”
河野洋雄急忙缩手回来,干笑道:“对不起,我……我失礼了。”逸海上人淡然道:“不必顾忌。我奉义满将军之命,长年钻研‘北鞘’,至今已有三十载,诸位若有什么独到见解,老衲欣然拜领。”河野洋雄咳了一声,小心接过了“北鞘”,忽然间,双手向下一沉,那北鞘居然落了下来,看这柄空鞘分量如此之沉,稍不留心,便要提之不住。
那“阎将军”深深吸了口气,半空接住了“北鞘”,手臂竟是不晃不动,众人看入眼里,都是暗暗喝彩。只见他提起刀鞘,凑到眼旁去看,但见鞘身铭刻四字,正是“谷神玄牝”,余处满布梵文,正面背面皆然。
雾气弥漫,舱里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然则传闻中的北鞘,已在眼前。人人借着微弱灯光窥视,只见它黑沉沉的,鞘身隐刻了无数血金梵文,转看鞘口处,却又散出一股淡淡红光,望来既血腥又神圣,无以名状。大内良臣一旁看着,便慢慢拔出自己腰间的“胁差”,便朝鞘口插进试合,猛听逸海上人怒喝道:“住手!”
“铿”地一声脆响,北鞘与胁差稍一相合,顿时间火光四射,一时间刀屑铁粉激射而出,那“胁差”的刀头竟已断折了。天幸那“阎将军”出手极快,早将大内良臣一把拉开,否则他首当其冲,双眼定要给射瞎不可。
空鞘躺于草席上,鞘口处传来嗡嗡低响,悠扬动听,宛如梵唱。大内良臣浑身冷汗,颤声道:“这……这是怎么回事?”逸海上人俯身过去,将“北鞘”拾了起来,他指着鞘上正中一处梵印,轻轻说道:“看出来了吗?这个梵字是哪位神明的印记?”
那“阎将军”趋前凝视,道:“这是无动尊。”逸海上人含笑嘉许道:“没错,这便是八大明王之首,不动明王的‘金刚火焰印’。”
“不动明王”又称无动尊,与“爱染明王”、“军荼利明王”等并称为密教八大明王,号称“见我身者,得菩提心”,传说受大日如来之命,现忿恚火焰身,乃是东瀛举国供奉的护国之神。大内良臣越看越觉骇然,忙问道:“这……这鞘上的梵文是谁刻上去的?”
逸海上人摇头道:“这并非人力所为。相传这些梵文全是铸造时自然生成的。反倒是鞘上刀铭,却是铸成后才请高手刻上的。”
众人心下骇然,心知东瀛刀剑若是臻于极品,铸造时剑面往往会生出天然纹理,称作“刃文”,多如水纹波浪,却没听说有类似梵印经文的。河野洋雄干笑道:“这柄刀……嘿嘿……当真怪得可以。它……它是怎么来到幕府手中的?”
逸海上人微微一笑,道:“实不相瞒,这是第一代幕府将军带回京都的。”
大内良臣愕然道:“第一代幕府将军……您说的是义满?”逸海上人将“北鞘”缚回腰间,摇头道:“不,比义满更早。”众武士窃窃低语:“比义满更早……那……那是……”
一旁的“阎将军”静静地道:“足利尊氏。”众人“啊”了一声,这才知道把“北鞘”带回室町的,正是那位八幡宫的初代幕府大将军,足利尊氏。
河野洋雄深深吸了口气,道:“他……他是在哪儿找到的?”逸海上人道:“法隆寺。”
“法隆寺?”大内良臣失声惊呼,“您说的是奈良的那座法隆寺?”逸海上人喝了口茶,颔首道:“没错,就是供奉圣德太子的那座古刹。这就是‘北鞘’第一次现世的地方。”
这“法隆寺”由来已久,乃是东瀛第一圣君“圣德太子”于飞鸟时代所建,迄今已达七百余年。尤其寺内东院的“梦殿”里供奉了一座真人大小的“救世观音像”,相传更是依“圣德太子”生前容貌所建,意义可谓神圣非凡。
大内良臣呼吸急促,道:“尊氏将军是怎么找到它的?”
逸海上人道:“别急,你听我慢慢道来,如此你便会明白‘南刀北鞘’的来历,以及这两柄神器与梦海的渊源。”那“阎将军”心下一凛,忙道:“且慢,你是说‘北鞘’也是在梦海出土的?”逸海上人微微一笑,知道他猜到了几分内情,便道:“你们都别急,我自会把来龙去脉告诉你们。”
诸人正襟危坐,不论武功高如“阎将军”,抑或粗野如“河野洋雄”,人人都不敢稍动。只听逸海上人道:“吾国自奈良、平安时代以来,始终是天皇亲政,并无幕府之设。可自从源氏一族崛起于关东,我国便走向了武家政治,从此天皇有名无实,只能任凭幕府将军摆布。这些事情,您想必也是熟知的吧?”大内良臣点了点头,道:“是。源赖朝开创‘镰仓幕府’,百年来挟天子以令诸侯,一直欺侮着各方大名。”
逸海上人叹道:“说得好。自保元之乱起,武士气焰益发嚣张,动辄放逐天皇,幽禁法皇。到了幕府创建后,朝廷更是有名无实,一切大权都握在武家之手。可报应不爽,源氏一族得势不久,却又被外戚所乱,从此幕府权势落入北条家之手,以‘执权’的名义监控全国。”
听到此处,人人叹息默然,无言以对,逸海上人又道:“我们日本人有个习性,便是喜欢自欺欺人,而且一欺就能欺上数百年。自北条家专政起,皮相上尊崇天皇,实则以幕府为骨、骨干上尊崇幕府,实则脏腑却是执权。然则北条氏又能安享大权多久呢?于是乎,外戚安达家又得势了,平赖纲又崛起了,子弑父、弟弑兄,每一家、每一族都吃着同姓的血肉,故称‘下克上’的大乱世。”
权不过三代,在场诸人多有亲族残杀的往事,或如大内良臣,自小屡遭本家排挤;或如河野洋雄,被迫流放鹰岛,无人能脱骨肉相残之苦。逸海上人轻轻地道:“你们可曾想过,为何日本会沦落到这田地?”
众人默然噤声,无言以对。只听逸海上人叹道:“因为我们一直没发觉,原来我们始终在骗着自己。上起天皇、下至豪门,莫不以为国家完美无暇、万世一系,殊不知这些全是自欺欺人。天皇早已灭亡,亡于幕府之手,可我们自欺欺人,纵容幕府寄生,任其专权。然则纵容幕府的结果,又等于纵容北条执权,纵容了北条,不啻等于鼓励举国武士铤而走险,以下犯上,于是全国没口子的忠信报恩,行径却禽兽不容……”说到此处,逸海上人泪水滚滚而下,叹道:“数百年来,人人自欺欺人,直到后醍醐天皇崛起,开始了‘建武中兴’。”
大内良臣“啊”了一声,道:“建武!这是大汉光武帝的年号!”
逸海上人坐直了身子,道:“没错,唐国最伟大的君主,就是大汉光武帝。后醍醐天皇就是要借‘大汉光武帝’的名号,扫灭割据贼党,还政于天皇,以开万世不移的皇室大统。”
大内良臣惊道:“还政于天皇?那……那幕府呢?”逸海上人摇头道:“没有幕府了。天皇要仿照大汉国体,集大权于天子一人之手,使武家政治从此绝迹。”
自古以来,东瀛便由武家贵族交替掌政,至今已达数百年,倘要扫除了幕府势力,天下该是什么样的面貌?河野洋雄道:“后来呢?天皇就被放逐了吧?”
逸海上人叹道:“没错。那时北条家掌握大权,天皇虽想亲政,却苦无实力,赤板城一战,天皇被俘,惨遭放逐,在流放的路途中,却见到了一颗白樱树上刻着有字,说是:‘天莫舍勾践,时非无范蠡’,后醍醐天皇心里明白,他的反抗已经激起关东豪杰的慷慨之心,有人要为他举义兵了。”众人心头一热,齐声道:“足利尊氏!”
逸海上人微笑道:“就是他,八幡宫的足利尊氏将军。那时他手握数万兵马,。若愿发兵支持天皇,自能一举倒幕,可他若甘心效忠于幕府,却也能安享他的富贵,不必受战乱之苦。然而他还是高举皇旗,率兵攻打‘六波罗探提’。”
大内良臣颔首道:“我知道这事,这就是‘元弘之变’吧。”
逸海上人含笑道:“没错,那时尊氏将军倒戈反向,其后新田义贞、楠木正成等人也高举王旗,号召天下诸侯起义,一时之间,天下齐动,镰仓幕府也随之灭亡。”
那“阎将军”淡淡地道:“后来呢?武家政治绝迹了么?”逸海上人仰天长叹一声,道:“当然没有。”大内良臣低声道:“这……这中间可有秘密么?”逸海上人叹道:“再来的事,就和‘北鞘’的出土有关了。”
听得此言,众人都是深深吸了口气,那逸海上人拿起了茶杯,手竟隐隐发抖,道:“元弘之变后,‘镰仓幕府’已然灭亡,天皇也完成了亲政心愿。不过当时武家政治并未灭绝,他们还有一个要角。你也晓得那人是谁……”河野洋雄嘿嘿冷笑:“足利尊氏。”逸海上人叹道:“没错。镰仓幕府垮台后,天下第一大武家已是‘建武中兴’的大功臣——足利尊氏。那时天下人人拭目以待,都在看他和天皇的下一步。”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幕府垮台后,足利尊氏也没有用了。为了让天皇安心,他可以交出兵权,也可以切腹自杀。当然他还有另一条路可走,他若是心存不甘,大可走回武家政治的老路,他可以凭借武力,创建一个全新的幕府。
众人默然无语,大内良臣低头喝了口茶,道:“后来呢?尊氏将军反叛了吗?”逸海上人道:“那倒没有。除了反叛与切腹外,他还有一条活路走。”大内良臣愕然道:“他还有路走?”逸海上人道:“他选择出家,表明自己还政于天皇的决心。”
河野洋雄点了点头,道:“这可称了天皇的心了。他定是欣然应允了吧?”
逸海上人摇头道:“你说错了。尊氏将军是‘建武中兴’的大功臣,若要无缘无故地出家,外界定会说是天皇所逼,到时各地大名借机串连,形势反而不利。是以天皇接到消息后,明知尊氏将军以退为进,却不得不立时启程前往平城京,希望能阻止下此事。为了安尊氏将军的心,他不带随从、不携刀剑,仅以孤身一人进入法隆寺。”
众人失声惊呼:“法隆寺?尊氏将军在法隆寺出家?”逸海上人道:“没错,正是法隆寺。此地是圣德太子亲自建造的古刹。足利尊氏选择此地出家,便等于是请圣德太子见证,再神圣不过了。”
想起“北鞘”是在法隆寺出土,众人都是暗暗心惊,又听逸海上人道:“当时情势何其紧张,稍有不慎,京都政权便要分裂。天皇小心翼翼,来到法隆寺梦殿,极力劝阻尊氏将军退隐。尊氏将军却告诉天皇,若要他打消出家的念头,只有一个办法。”
河野洋雄嘿嘿笑道:“他要天皇封他做‘征夷大将军’,对么?”
“征夷大将军”便是幕府大将的官衔,倘使天皇就此让步,等于是恢复了武家政治,什么建武中兴、天皇亲政,全都沦为春梦一场了。可天皇若不肯应允,却要如何收拾残局?众人正感慨间,却见逸海上人摇了摇头,道:“不是,尊氏将军要的不是这个。”大内良臣讶道:“连幕府大将军也不要了?那……那尊氏将军要什么?”
逸海上人道:“他要废掉后醍醐天皇,拥立一个新国主。”砰的一声,大内良臣手上的茶杯摔倒在船板上,震惊道:“什么?他……他敢为此大逆不道之事?他还配做人臣吗?”
逸海上人叹道:“那时天皇听了这话,自也是惊怒交迸,待想逃离法隆寺,却发觉足利尊氏早已布下了重兵,等着将自己生俘。”
大内良臣咬牙道:“这可糟了,天皇没有随从,又没有刀剑,却该怎么办?”逸海上人道:“那时尊氏将军步步进逼,随时都能抓住天皇。天皇情急之下,不知如何是好,猛见‘救世观音像’的腰间悬了柄木刀,慌乱下只能拿了起来,便朝足利尊氏砍去。”
河野洋雄冷笑道:“傻瓜,他用一柄木刀向足利尊氏挑战,那不是异想天开吗?”
逸海上人颔首道:“没错。尊氏将军乃是不世出的猛将,如何会把一柄木刀放在眼里?他见天皇奋力来砍,不过举手一抓,便将木刀握住了。那时双方一个抓住刀鞘、一个紧握刀柄,两相出力之下,木刀竟离鞘而出,露出了一柄布满梵文的神刀。”
众人全身一震,骇然道:“南刀!”
逸海上人道:“正是‘南刀’。当时神物现出,天皇宛如圣德太子附身,不论什么人靠近他身边三尺,全给连刀带人斩为两断,尊氏将军拼命拿着刀鞘抵挡,这才勉强脱身,其后双方各自召集兵马,火并决战,杀得京都血流成河,最终天皇逃到了吉野,这柄刀便也随着他一路南下,成了世人口中的‘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