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魂 系列-第6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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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眼再也没有移开,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旋舞进日光里。
那一眼之后便是永恒。
然而光线在一瞬间消失。所有投进毗河罗窟的日光,在瞬间被遮挡——吐出的咒语消散在风里,青色的衣袂忽然如同水墙般倒卷而起,封住了毗河罗窟上方的天空。
“灵修!”震惊地,她脱口喊他的名字,隐隐有怒意,“你干什么?让我出去!”
“迦香,我不要你寂灭。”然而即使轮回即将到来,青衣剑仙却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用了全部力量挡住了毗河罗窟上方的光,他看着紫衣女子,眼神里有坚定的光芒。然而那样自顾自的断语,却反而让迦香眼中涌起怒意。
即将在日光中消失、重新进入新的轮回的他,凭什么还要阻挠她最终的选择?很早以前,尚在尘世修习剑术之时,灵修就习惯于事事为她打算,所谋唯恐未详尽。最初她觉得高兴、而慢慢便觉得了牵绊和束缚——没想到千年之后,他的脾气依旧未曾改变。
他若真为她着想,便应如罗莱士那样、听由她自己选择。
“你不会寂灭。”无视于迦香脸上的怒意,灵修漠然说着,嘴角忽然露出了一丝笑意, 忽然从袖袍中抬起了手,青霜剑刃上有一抹绯红,那些尚自温热的血一滴滴从指尖凝聚、滴落,汇集到另一只手里拿着的水晶高脚杯上。
灵修流着血的手,拿着那杯殷红的血,直直伸到了紫衣女子面前。
青色的衣袂越来越薄,几乎挡不住大漠强烈的日光。灵修的脸色也是苍白的,苍白的竟然隐隐透明,仿佛不真实——迦香知道,那是轮回的力量在牵扯着他,将他拉往另一个时空。他即将有全新的开始,他将遗忘所有。
然而看着他递过来的酒杯,她却怔住。那样的震撼,他已经千年没有给过她。
“喝了它,”苍白的嘴里吐出最后一句话,不容置疑,“喝我的血,可在凡界永生——”
“和罗莱士一起,做个普通人。”看到迦香的眼神,他加上了最后一句。
不容分说地将酒杯递到了女子手里,看着对面两个人诧异的眼神,灵修微微笑了笑,用尽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抬手点出,毗河罗窟的大门轰然闭合。在大门合拢之前,他抬手指了指远处的克孜尔塔格山——
“来生,我将循着这条丝绸古道,返回这里寻找你们。”
门轰然合上,挡住了最后一刻已经刺穿一切的阳光。
大漠的砂风席卷而来。迦香的眼睛只看到最后门缝里那一线金灿灿的阳光——在阳光里,青衣剑仙有如水面上的泡沫般消失。震惊的眼睛只被照亮了一瞬,很快门就重重阖起,将最后的光线隔断。
“灵修!”迦香刹那间脱口惊呼。她苍白的手不顾一切地伸向隔断一切的门,水晶的杯子从指间跌落,鲜红色的血液飞溅上了她的眼睛,一片殷红。
她不顾一切地推开了门,然而焦糊的视线里已经看不到那个青衣人的影子。
那个瞬间、外面的阳光照射进来,将她化成灰烬。
“罗莎蒙德!”她听到身后罗莱士的惊呼,他扑上来将她护在怀中,企图将她从日光下夺回。然而她的肌肤一接触到丝丝缕缕的日光,立刻自燃般蔓延着焦裂开来,白皙的皮肤发出羊皮纸撕裂般的滋滋声——那样的痛苦让她猛然间坠入极度的清醒和平静。
原来死亡…是这样的感觉么?
已经做了两千年剑仙的她最后这样想着,嘴角露出一丝笑容。
“罗莎蒙德!”神智开始模糊,依稀中看到罗莱士低下头看着她的眼睛——那样的湛蓝明亮,仿佛如同天上的星辰。他僵硬着双手,下意识地低唤她的名字,却不敢去触碰她焦裂蔓延中的肌肤。
“罗莱士……”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她微笑着开启枯裂的咀唇,问了最后一句话,“我们……我们是在做梦吧?”
“嗯。”许久许久,耳边传来了缥缈的回答声,罗莱士嘴角也泛起了奇异的笑容,轻轻回答,“是在做梦。……所以不用害怕,不过是一个梦。醒来的时候,我们都会好好的。”
“我不怕……很高兴梦见你,罗莱士。”迦香的脸上浮起一个苍白的微笑,然而眼睛已经枯陷了。他伸出了僵硬的手指,想去触摸那一个如同水面泡沫一样的笑容——
“嚓”。轻轻一声响,触手之处裂开了无数细小的裂痕,在迦香玉石般光洁的脸上迅速蔓延开来。只是一眨眼,那样的笑容便消失不见。
“是在做梦吧……一定是在做梦。”清晨的阳光笼罩了毗河罗窟,看着空荡荡的怀抱,最后的低语从金发男子嘴角溢出。罗莱士踉跄着站起身,回到长年不见日光的窟中,一手掀起了铁棺的棺盖,喃喃,“只是在做梦而已……再睡下去,醒来的时候,罗莎蒙德就会回来了吧。”
破碎的土墙下,沉重的铁棺再度阖起,发出金属特有的冷而尖锐的声音。
四壁上的诸佛、菩萨,天帝、天女都在看着,用隐秘的、各种表情的眼神。终于一切都安静下去了,只有旷野大漠的风呼啸而过,旋舞在空无一人的城市。
隐隐间,毗河罗窟某处忽然传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
-惊梦-
“灵修!罗莱士!”惊呼声中,巨大的睡莲花苞如同碎裂般一片片绽放开来,莲蕊中的紫衣女子从沉睡中惊起,睁开眼睛惊惶地四顾——
没有风沙,没有荒漠,更没有古堡和邪魔。所有一切都湮灭了,眼前一池碧水荡漾,神光离合。水面上千朵莲花绽放,每朵花的中心,都沉睡着一个仙人。水气和云烟弥漫过来,白茫茫一片,远处有千重楼阁宫阙,壮丽庄严,隐约传来仙乐飘飘。
这是哪里?这是哪里?——她在何方的花蕊中、一梦方醒?
“迦香!”忽然间,耳边听到一个同样惊慌的声音在叫她的名字——那个本来该千年熟悉的声音,却因最近三百年的沉默而听起来有些陌生。她从茫然不知所措中惊醒,从睡莲上站起,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水云深处,一个青衣人踩着一朵盛开的莲花,向她漂过来,眼神惊喜而又急切。
灵修。只是一个照面,她便认出了他。
那一刹那,她满心欢喜——那样的欢喜,似乎数百年来未曾有过。就如对面灵修眼里的惊惶和急切,同样数百年未见。满池的莲花中沉睡着无数仙人,只有他们两个人是醒来的,穿过田田莲叶,分花拂水,握手重逢。
并蒂双莲中,一青一紫两名剑仙握手相看,眼里俱是大劫过后重逢的惊喜。
“唉……”悠远地,仿佛听到谁轻轻叹息了一声,满含悲悯和怜惜。那样熟悉的语音,让两人瞬间回头,看向瑶池尽头的白玉栏杆——那里,宫殿巍峨,无数仙人坐在玉座上俯视着下界。居中赫然是佛陀和天帝。那些神仙的眼睛,和毗河罗窟壁画上的眼睛一模一样——果然是那些有通天彻地之能的神,透过了时空、看到了高昌古城里的一切么?
不知为何,迦香的心里陡然便是一阵陌生的寒意,然而目光一转,看到瑶池边上一名高冠羽衣、仙风道骨的老人,眼睛里才有了一丝喜意,脱口:“师傅!”
光华真人扶栏而望,看到了莲花中最先醒来的竟然又是自己的两名弟子,叹息着从黄榜上取下了两枚玉牌。
“还是不行啊。” 负责主持试炼的光华真人叹息着,将两人的名字从封神榜上拿下去,眼里不知道是可惜还是释然,“灵修,迦香,这次的试炼、你们依旧双双未曾通过。”
试炼……试炼。对了,原来是一场试炼。
迦香猛然间明白了身在何处——这是千年一度的蜀山大会,将检验所有剑仙的修为,若是已经大彻大悟、则可以封为神,离开下界的蜀山,进入九天上的天宫,不生不灭、永远摆脱生死轮回,与天地同寿。
那是所有修仙之人梦寐以求的最后归宿……而他们两人在百年前来到这里,沉睡入瑶池的莲花中,已经是第三次进入试炼。
“青紫双剑,一直是蜀山七十二峰九百名剑仙中的翘楚,可为何你们两人却屡次无法通过试炼……”看着最得意的两名弟子,光华真人的眼里却满含叹息,“这一次,你们更险些坠入魔道——都已经两千年了,灵修、迦香,你们准备在红尘中蹉跎到永远么?”
“罗莱士……罗莱士呢?”没有听进去师尊的责备,她脱口重复了一遍那个名字——那个名字,在此刻从口中吐出、依然有让她心神激荡的力量,紫衣女仙站在莲花中、四顾寻找,“他、他呢?那一场幻梦里,他应该不是虚无的存在吧?”
“没有什么是真实的。”看到女弟子这样的神色,光华真人微微皱起雪白的长眉,淡淡回答,“没有高昌,没有古堡,也没有飞天舞……一切不过是心魔的幻象。我安排了一场幻梦,那个梦折射了每个人心里最缺少的东西。那种长久的缺失会带来强烈的渴望——在于你,是自由、梦想和感情;在灵修,则是无法割断的眷顾和深埋的凡人之爱;在于罗莱士,则是千百年来对救赎的渴望和光明的向往。一石三鸟,分别考验了作为剑仙的你们,和那一群西域来的邪魔——可惜,除了罗莱士,你们都未曾通过这一场最严苛的试炼。”
“高昌城……毗河罗窟……”喃喃重复着那两个词,幻梦里的一切宛如风暴般席卷而来,迦香幽黑的眼睛里陡然闪过雪亮的光芒,低语,“罗莱士……灵修?”
一切都是一场梦么?他们各自身处天界和西域,未曾相识,只是在幻梦里梦见了彼此?
那个梦里,她尽情发泄出了千年来内心蛰伏的叛逆和疑问。对于蜀山修仙生活的叛逆,以及对于所追求的“永恒”的疑问——她曾那样隐忍着,独自面壁练剑,希求能和灵修一起永生。然而她的心却起了变化,这个声音被压制在最深处——就像梦中被封入铁棺的罗莱士,无时无刻不在呼唤着她逃离蜀山。
那个梦里,有多少的话,都是她多年来想对灵修说的:请不要自以为是,你并不知道她需要的是什么……如果不大声说出来,爱就会消失无痕……并不要修得什么永恒,她需要的是感知自身在这个空茫时空中的“存在”——哪怕即使是一瞬。
那样的话,在千年貌合神离的修行中,她从未对他说出口。而高昌古堡的飞天梦魇中,都通过那个虚幻人之口,一句一句直截了当地告诉了那个百年来未曾交谈一句的青衣剑仙。而灵修,那个同样坠入幻境的灵修,何尝不是第一次通过那样激烈和极端的举动,将内心千年来禁锢和压制着的真正想法表达了出来。
他们都在那个虚幻的梦境里,将真实的自己显露,同时也是将修仙中未曾克服的人性脆弱一面显露在九天的神佛面前,接受审视和试炼。
“你明白了?一切不过是一枕黄粱,种种爱憎痴缠,原本都是空中之空、梦中之梦——”光华真人看着瑶池里陆续醒来的几名剑仙,知道又有人在试炼中失败,对着听得出神的两名弟子叮咛了一句,便继续勾销着封神榜上的名字,“回到梦华峰上再修炼一千年吧,希望下一次的试炼、你们能超脱一切。不生不灭、永留天界,永远摆脱生死轮回。”
“不。”听得最后一句话,仿佛微微一惊、迦香打了个寒颤,脱口,然而看到老人诧异的眼神,她却笑起来了,忽然敛襟深深行了一礼,“谢谢千年来的提携,更谢谢师傅……在最后给了我那一场幻梦。”那样的大礼行过,紫衣女子头也不回地站了起来,眼神平静:“只是,该是醒来的时候了——我再也不会回到梦华峰。”
没有任何预兆、回眸的微笑之间,她脚下踏过水云千幻,从蜀山绝顶瞬忽飞起,纵身投向脚下的万丈大地——那是逆着天梯的舍身崖、是犯了戒的仙人堕往凡界的所在。
下界的云雾淹没了紫衣的影子,然而蜀山绝顶的瑶池边,没有人发出一声惊呼。
神佛的眼睛都是平静而悲悯的,而光华真人只是注视了那一处翻涌的云雾片刻,便低下头重新开始整理玉牌,没有一丝的诧异——他已能勘破所有。方才在迦香投入舍身崖的瞬间、他原本可以拉住那个走入歧途的弟子,然而他没有。
老人只是整理着那些玉牌,看着睡莲中那些被幻梦惊醒和依旧沉睡的剑仙,灵修侍立一边,容色也是淡定。许久,老人将那些在封神榜中取下的玉牌收起,忽然抬手指了指山底下的云雾,没有看身边的弟子:“想去就去吧——或许,在那里、你们能找到一切的缘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