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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暗室之后-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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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京——「南方之都」,躺在扬子江流域的青山绿水之旁,古时帝王也常在这里建都,因为它是华东的政治中心,满清政府推翻之後,民国就在这里建都。其地在长江(就是扬子江)南岸,距江口约六百华里,城高垛大,顺着地势起伏而筑。城内面积广大,有九个城门,立在城楼上,可以看见下面那些川流不息的行人,有背着货的工人,轧轧声的小车,拉着人力车正在跑的车夫,有破旧的马车,也有发亮的汽车,从城门进进出出。每种车辆都多少可以说明这古城所经历的几许沧桑。
  我是在南京出世的,姐妹中我排行第七,人家因此也称呼我叫「七小姐」,谁能梦想到我可以看见南京脱下满州的黄袍,穿上民国的衣服,又曾换上日本的军装,不久仍旧穿回民国的服装。
  我的父亲当年做江苏藩台的时候,坐着绿呢大娇进城,同时在这城外,有一只小船,里面住着开荒的外国传道人,等着找房子。由于他们的呼喊,後来传道人络绎不绝的来南京,不久人数就愈来愈多。礼拜堂、学校、神学院、大学、医院分布全城,这是他们热心事奉主的事实证明,居民的生活与社会的风气的不断转变,显示着已产生恒久忍耐属灵的果实。一九一一年,民族革命份于从雨京四周的青山绿水,攻取了南京城,赶走满州人,奠定了民国的基础,并举孙逸仙博士——中华民国的国父;为中华民国的临时大总统,十六年之後,蒋介石率师北伐,也进了这城,并定南京为国都。一九三七年,仅仅过了十年,日本攻破了南京城,奸掠烧杀,大肆屠戮。八年後,日本战败投降,于是蒋先生又回到南京。
  我记得我的家在王宠街,它像一座大迷宫,围墙很高,院子很大,包括住屋和花园。大门之旁,一边一个大石头狮子,朱门上嵌满铜环,门旁两边都放着长板凳,是供跟班的(又叫做当差的——就是仆从)人坐的,进去是个大院子,前面有个大厅,里面的家私,都是雕刻的红木桌椅,墙上挂了几幅大的字画;再经过一扇门,又是个大院子,院子的尽头又是个大厅。这院的两边都有个像满月形的圆门(我们叫做月门),从一个月门进去,有个很精致的厅,朱墙金柱,雕花格子门,天花板漆了美丽的图案,里面都是桃木家俱,这就是我父亲的会客室。当父亲不留客的时候,他只要举起他的茶杯,跟班的立刻喊着说:「客人要走了。」
  一院又一院,一厅又一厅,一重又一重,这边花园里有假山假屋,和许多美丽的花卉;又有一个水池,池里有假山,他外有垂柳,孩子们在那里玩,看池中鸳鸯戏水;另外又有荷花池,池上建有一座亭于,我们常在那里品茗嗑瓜于。家里也有藏书搂,藏着好多珍贵的书。此外还有个戏台,每逢喜庆大事,便找戏班子在这儿做戏。真是应有尽有。至于所有的门,各式各形,有像月亮,或像树叶,或像扇子,或像花瓶,每个窗户也是设计得形形色色,空地里不是树就是花,一切都很精致美丽
  另外的一方,是一排一排的房屋,为住家用的,每排有七间房,门都是方格的,进出必须走当中的一间,那是每家的客厅,厅中有个八仙桌,是吃饭的桌子,厅的两边房间都是卧房,房里的床,都是漆过的,方架雕花,并且镶着珍珠贝壳,床上放着很整齐很美丽的锦被、被单和绣花枕头。
  每一个厅和每一个花园,都有个名字,如祖宗堂、紫藤凉亭、莲斋、白鹤塔、万竹林、花狐楼等等。
  现在我谨将我家庭的情形向诸位介绍!
  当我年幼时,家里没有结婚的还有八个人,我们每个人都有两个仆人侍候,内中一个是随身,终日跟随着我们,我们到甚麽地方,随身也跟到那里。奶妈要照料我们最小到三岁,好像孩子的亲生母,我的奶妈照料了我十六年,所以我们彼此十分相爱。
  中国的儿童从小要学习的礼节,就是对人说话的礼貌,尤其是对于长辈。我们见面不是说:「早安」、「晚安」、或是「再会」,而是喊各人的称呼,例如「父亲」、「母亲」、「大哥」、「二哥」、「六妹」、「大伯父」、「二嫂」等等。我们从来不准直喊人家的名字,因这是极不礼貌的。为了练习这样的称呼,我们不得不见了动物喊「猫妹」、「狗弟」与「马哥」。我的父亲为我们请了两位男先生教兄弟,两位女先生教姐妹,还有音乐与缝纫先生各一位,因为父亲要我们知道中国的历史,又特地请了两位讲历史故事的先生。
  女孩子满了六岁,就要缠脚,虽然父亲不赞成,母亲却重实际,知道社会上仍旧认为名门淑女,应该缠脚,将来才能嫁得出去。她命令我缠脚,但是我的奶妈见我痛得凄惨,晚上她总替我解开缠脚布,并且轻轻地替我抚摩,所以我的脚没有伤,而我的姐姐,她们都是缠脚,越缠越小。可是到了新年,母亲不准我穿绣花红缎子鞋,指着我的脚说:「照你这大一对船,你一辈子别想嫁出去,你只配穿黑鞋」。
  我有八个哥哥都结了婚,他们同嫂嫂带孩子们全住在家里,只是各人有一个院子,各有各人的仆役,至于已经出嫁的姐姐,当然是住在她们的丈夫家里。和我们一道住的还有二十几个堂兄弟姐妹,堂兄们均已结婚,与他们的家人仆役住在他们自己的院子里。亲嫂嫂和堂嫂嫂们都有随身女仆侍候梳头穿衣,打理一切。
  我家的厨房,有一个总厨师,十五个助手,各院的饭菜全由他们做,只是各在各的院里吃。各院的仆役,我们待他们很好,有指定的住处,和不错的食用。花园是有专门的花匠负责,他也有好些帮手。裁缝师傅有一个独院,也有许多帮手,全家上下的衣服是由他们做。另外有马夫、轿夫,夜里还有两个更夫打更巡夜,又出钱雇了两个小偷头儿,专门负责不许别的小偷入屋,他们常在夜间,跃登屋面,吹起口哨,警告其他小偷不得近屋,有时把我们吓得不得了。这些人由几个总管负责管理,他们也有许多帮手,和一个房,经管银钱支付。母亲主管一切——儿子、女儿、儿媳、侄媳、孙子和所有男女仆役。总管有事,必须向她报告,她的命令也由总管传达。她督理一切,按着规矩,使这麽大的一个家庭有条有理。她的治家秘诀是:她严格的使全家上下大小,谨守礼节,彼此尊敬,服从长上,但是各家自己内部的事,则由各家主负责自由处理。
  每日早晨吃过早点之後,做儿子、女儿、儿媳和表兄弟姐妹的,都要到我的父母房间来请安,喊「父亲!.母亲!.」若是没有甚麽吩咐,他们可以各自回房。
  父亲身材瘦长,威严而持重,每天晚上坐着绿呢大轿回来,当他没有下轿的时候,仆役穿着号衣,在大门的两旁,整齐的站着,举起灯笼,下轿後有随身的跟班接着送入内院,喊着说:「大人回来了!.」这是一个信号,使我们做子女的听到声音,立刻在厅里按序排立,向他请安,他也点头答礼。小玉——父亲的姨太太这时走上前去,替父亲脱下绣花官服,另外将家常的袍子给父亲穿上。除了这类刻板的场合,或者有事外,我们做子女的很少见到他。

 
第三章  黄金时代 
  
  中国的新年,是儿童们一年之中最快乐的时候,可也很受罪,因为我们总是要提心吊胆,唯恐在这时候有失礼貌。我相信如果能处处守住这些大大小小数不尽的礼仪,一年之内,必交好运,只要略有错误,便会全年倒霉。在新年前最少一个月,仆役们就开始在厅头厅尾打扫房屋,又要预备大量的伙食。中国有句俗语说:「不分贫富,大家都要洒扫迎新年。」
  在新年前七天,有些大人要集合到厨房里送灶神。灶神的像经年贴在厨房的墙上,据说它可以把全家人一切的行为全看在眼里,他们祭灶时便向这像磕头、烧香、供糖果,拜完了,就将那像取下来焚毁。我们相信灶神吃了我们的糖果,甜了嘴之後,希望它回到天上仅说关于我们好的事。
  年三十的晚上——即除夕之夜——就是一年最後的一夜,一切得准备妥当,债务也得还清。大家在大门贴上红纸的春联。当晚人人都要沐浴,换上新衣,那个时候男人还蓄有辫子,他们带上黑瓜皮帽,穿上缎面皮袍;女人和孩童穿上皮短袄,或丝绵袄,并穿红绣花裙和绣花鞋,妇女们头上带起绒或缎的额包,使额部及耳朵保持温暖,额包上装饰着珍珠宝石,以增美观;我们这些小孩子戴着流苏(有缨缮的帽子),颈上围着金链,链上挂着一把金锁;每一个人带一个小铜手炉,里面放着炭灰,灰中藏着燃烧着的炭火,是烘手脚以御寒的,因为那时中国还没有现代的壁炉或水汀及电炉的装置。
  当父亲和母亲将赏赐给我们的压岁钱放在我们每一个人的枕头底下,以示明年好运来到,以後我们大家都到祖宗堂拜我们的祖先。祖宗堂里的墙上挂着祖先的画像,每个像前,摆着饭碗、酒杯和汤匙各一个,还有一副筷子,是给他们用的;又有一个长条桌,桌上放着热气腾腾的菜,有全猪、全鸭、全鸡、全鱼等等,是供给他们吃的。我们照着辈份大小长幼的次序,跪着磕头,磕完了头,再由仆役们将贮满了钱纸的黄纸袋,每个祖先一袋,送给父亲,由父亲一袋一袋的点着了放在一个大铜缸里烧,再在灰火上浇一大杯酒,表示向祖先辞年,仪式完了之後,全家都到大厅一同吃年夜饭。在除夕夜,我们很少去睡的,大家在家里玩玩,直到第二天,这叫做守岁。在年初一——新年的早晨,把门都大开,仆役们将预备的爆竹放起来,爆竹放完,我们就要向父亲母亲磕头拜年,又要向亲戚长辈哥哥嫂嫂们拜年。此後一直到正月十八日;除了每天必要拜祖先外,我们喜欢做甚麽玩甚麽,可以完全自由。
  每年初我们都叫算命先生来推算我们这一年的运气,算命先生大都是瞎子,因为中国人说瞎子看不见这个世界,一定能看见人所不能见的世界。算命先生通常是由一个小童领路,他带着一个小铜锣,边打边走。他根据那人的「八字」,就是那人出生的「年」「月」「日」「时辰」,推算那人的命运。中国人计算时辰,以六十年为一大周(一个甲子),十二年为一小周,每年属一个兽名。我是属虎年二月十二日晚间十时出世的,因为我是虎年晚间出世,虎出外猎食总是在夜间,所以算命先生说我是个很勤力而不致缺衣少食的人,但是女孩子若出世在二月十二日——中国花朝节的日子,她将来不是极好便是极坏的女人,男人大都不愿娶这种生日的女子。男子在做家庭中心的中国,一个女人如果「八字」凶恶,即令是天仙美女,谁也不愿娶她做妻子。
  算命先生这样批我的命,我的母亲便无法为我定亲。我小时,北京有个富户,央媒来我家为她的儿子题亲事,说了许多和这家人结婚的好处,我的母亲也从其他方面打听这家的情形。後来经过几个月的说来说去,我的母亲同意将我的和那男孩子的命运去推算,是否相合,于是就把我的「八字」写在一张红帖上交给媒人,媒人拿这张红帖到男家,他们就叫个算命先生;推算我和那男孩子的「八字」是不是相合,能否成为美满的婚姻,因为他们决不定我将来会不会成为贤慧的媳妇。假如他们认为我是个吉祥的女子的话,第二步便是将男女两人的「八字」放在祖先堂的铜香炉底下,供在祖先桌前三天,在这时间内,若是这家没有发生任何不幸的事,就是没有甚麽东西打破,或是一个饭碗破了,或是一只筷子断了,他们想这个女子决不会破他们家的运气,这样就能很顺利定成姻缘。当双方同意订婚後,就将男女双方的「八字」都写在金红大喜帖里,有了这个喜帖,等于取到结婚的许可证。
  这种荒谬愚昧迷信的方法,说明纸系夫妇间幸福的红线是何等的脆弱,如盲目般的人们,而对这未知的将来,要暗中摸索,以求逃避人生前途的悲剧,又是同等的渺无把握!事实上,我们中国也有一句俗语是说:「新娘坐了花花轿,就是拾到倒霉票。」但是像这种不幸,正可显明慈爱的天父,随时随地看顾属她的儿女,万事互相效力,叫爱神的人得益处,他甚至用了一个瞎子算命先生的预言,使我来得到他的福气。
  在农历九月,菊花盛开的时候,花匠把它们移种在千百个花盆里,并依几何学的设计,分置在花园行人路的两旁,或放在五彩玻璃厅里,父亲母亲哥哥弟弟嫂嫂表兄弟姐姐妹妹和侄子们,大家为着这盛会都装扮起来,一同庆祝菊花节。没有一个人不感觉到这花的美丽,它有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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