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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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哈林市及荷兰其他地区的人很有规律地每天在散步、鞠躬及打扫台阶时,我们东边的邻居却在积极备战。我们都知道是什么事——我们也无法不知道这些事。许多晚上,当我们转动收音机的指针时,我们就会听到一个德国人的声音,他不在说话,也不在大声疾呼,而是在狂号。说来奇怪,反应最激烈的却是天性驯良的碧茜,她总是立刻跳了起来,匆匆跑过去把收音机关掉。
平日事忙,我们很快就把这件事忘了。只有伟廉来访时,他叫我们不能忘记这些。我们寄给德国犹太钟表商的信件,总是盖着“住址不明”的戳记给退了回来,但我们仍勉强自己相信根本上这一切都只是德国本身的问题,我们说:“他们能忍受多久呢?他们必然不会容忍‘这个人太久’。”
只有一次在德国的改变终于波及到我们百德街来,这事是由一个年轻的德国钟表匠所引起的。在过去经常有好些德国人来父亲这里作短期的实习,因为他善修钟表的声誉早已传到荷兰以外的地区。所以当这个身材高大,面貌英俊的德国青年,手中拿着一封柏林一家声誉良好的钟表公司介绍信来见父亲时,父亲立即雇用了他。欧图很骄傲地告诉我们,他是希特勒青年党的党员。事实上我们不明白他为何要来荷兰,因为他对荷兰人和荷兰的产品只有批评。他常说:“让全世界看看,我们德国人能作些什么!”
当他开始工作的第一天,他与其他雇员一同上楼来喝咖啡,并参加早上的读经、灵修,但此后他再也不上来了,只是独自一人留在楼下的铺子里。我们问他为什么时,他说,虽然他不懂荷兰语,但他看见父亲读旧约圣经心中深不以为然。他告诉我们旧约圣经不过是犹太人的“谎言之书”。
我给着话吓了一跳,父亲则显得忧伤。他对我说:“这孩子受了错误的教育。只要他观察我们的行为,看我们热爱这本书,而我们又都是诚实人,他会看出自己的错误来的。”
几个星期之后,有一天碧茜打开楼下通道的门,招呼我和父亲上楼来。楼上贞苏姨妈的房里,那张桃花心木的椅子上坐着一位太太,她是欧图公寓住宅的女房东。她说那天早上当她在欧图房间里换床单时,在枕头下面发现了一样东西。说着,她从她的购物袋中抽出一把十寸长的弯刀来。
父亲又开始为欧图找最好的解释:“这个孩子可能只是心里害怕,一个人住在异国中,也许买刀来自卫的。”
不错,欧图总是形单影只的。他不会说荷兰语,也不愿学习。在我们这个大部分是工人阶级的住宅区里,除了父亲、碧茜和我之外,很少有人能说德语的。我们一再邀请他晚上来坐,但不晓得是因为他不喜欢我们所选的播音节目呢,还是因为每个晚上我们都以祈祷、读经结束,正如每天的早上必以祈祷、读经开始一样,他很少应邀前来。
最后父亲终于辞掉了欧图,这是他做生意六十多年以来第一次辞退一个雇员。原因不是那把弯刀,也不是欧图反犹太人的观念,乃是由于他对老钟表匠基士的可恶行为。
从起初我就因他对老基士粗暴无礼的态度感到茫然。那不是因为他对基士做出什么坏事——至少没有在我们面前——困扰我的乃是他没有做他应该做的事。例如他出门时,不让这位老人先行,不帮他穿外衣,不替他拾起掉在地上的工具,还有许多事都是很难实际举例说明的。有一个星期天,父亲、碧茜和我到喜华森伟廉家吃晚饭,我提到这件事,觉得欧图真是个粗心大意的年轻人。
伟廉却摇头说:“这些都是故意的,因为基士老了,老年人对国家没有价值,他们也不容易接受新观念。德国正在有系统地训练年轻的一代对老年人不敬。”
我们瞪眼望着伟廉,企图体会这样的一个观念。父亲说:“伟廉,你错了!欧图对我非常客气——客气得有些反常,而我比基士老很多。”
“你的情形不同。你是他的上司,这又是他们那个制度中的另一种教育方式:尊重权威,只有老弱的人才要被消灭。”
归程的火车上,我们都默然不语。从现在起我们更留心观察欧图的行为。但当时,在一九三九年的荷兰,我们哪里会想到我们不可能在铺子里看见欧图的真面目,因为只有在街上、在街巷里欧图才会对基士展开真正的小逼害。“意外”的相撞、“意外”的绊跌、“意外”地推他一把、“意外”地把鞋跟踏在他的足趾上,这一切使得这位年老的钟表匠对来店中工作及回家的路程深感恐怖。
但这位挺胸仰首、衣衫褴褛的小老人自尊心很强,他从来也不向我们透露这些事。直到二月一个酷寒的早晨,基士蹒跚地走进餐厅,满脸是血,外衣也给扯破了,这时才真相大白。但就连在这种情形之下,基士也是闭口不言。我跑到街上去捡回他的帽子时,看见欧图被一小群愤怒的市民围住了。他们都曾目睹刚才所发生的一切事:在巷口的转角处,欧图故意把基士逼退到墙角,然后按着他的头,将他的脸在粗糙的砖墙中用力摩擦。
父亲辞退他时还企图理喻欧图,希望他能看出这种行为的不对来。欧图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拾起他带来的几件工具就离开了。只有当他走到门口时,他才回头向我们看看,眼中露出极端藐视的神情,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
第五章 入侵
那夜当我们离开餐厅时,楼梯墙上的挂钟正指着九点廿五分,这在我们一向有规律的生活中是一件颇不平常的事。父亲如今已是八十高龄,每天晚上八点四十五分——如今要比从前提早一个小时——他就会准时地打开圣经,读完一章之后,再祷告求神保守我们平安渡过黑夜,到九点十五分他便上楼进房休息了。但是今晚九点卅分荷兰首相要向全国广播。一个全荷兰屏息以待的痛苦问题即将揭晓:战争就要来临了吗?
我们大家移步走上贞苏姨妈的房间,父亲扭开那座台上的大收音机。如今我们已不常在这里消磨晚上的时间欣赏音乐了。英国、法国和德国都已纷纷介入战争,他们的电台多半只报道战争或带密码的的信息,而许多无线电波的频率也被搅乱。就连荷兰的电台所播出的多半是战争的新闻,这些新闻就用我们放在餐厅里的手提收音机也能收听得到,这架小型收音机则是去年圣诞节毕伟送给我们的礼物。
今晚我们要收听的是一项重要的广播,大家都觉得值得用那架大的收音机,因为它的扩音器要较另一架来得考究。我们坐下静候,如今已是九点卅分。我们心情紧张,挺直着背坐在那些高背椅子上,好像有着不祥的预感,叫我们避免坐在过分舒适有靠垫的座位上。
不久荷兰首相的声音出现了,既响亮又镇静。他应许我们不会有战争。因他从双方的高级官员处得到这样的保证,荷兰中立的立场会受到邻国的尊重。这是第二次的大战,但没有什么可畏惧的。他呼吁荷兰人们保持镇静而且——
突然一切都静了下来。碧茜和我惊讶地抬起头来,原来父亲把收音机关了,他眼中充满着怒火,是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的。
他说:“在没有希望的时候,向人民说有希望的话是不对的,把信心建立在愿望上也是不对的。战争会来临,德国人会来攻击我们,我们会败亡。”
他把雪茄烟头放在收音机旁的烟灰碟上用力拧熄了,但仿佛同时也拧熄了自己的怒气,父亲的声音又再度变得柔和起来:“我亲爱的孩子们,如今我可怜那些不认识神的权能的荷兰人,因为我们会被击败,但神不会。”他吻了吻我们,道过晚安,不一会我们便听见这位老人上楼休息的脚步声。
碧茜与我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不动。父亲一向善于在各种情况都能找出一丝善良来。他不轻易相信邪恶。如果父亲现在看出战争与败亡,那么事情必然没有其他演变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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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床上闪电似的坐了起来。那是什么?呵,又来了一次!先是一阵强光,随即是一声巨大的爆炸声。甚至连床都震动了。我爬过床罩走到窗口向外看,烟囱顶上那一小片的天空呈现着橙红色。
我摸着自己的睡袍,匆匆穿上,就往楼下直冲。站在父亲房门外,我把耳朵贴近房门。在连续的爆炸声中,我听到父亲均匀的呼吸声。
我再冲下几级楼梯,来到贞苏姨妈的房间。碧茜早已搬进贞苏姨妈房中那个狭小的寝室,因为那里较近厨房,应门也方便。碧茜正坐在床上。我在黑暗中摸索着向她走去,我们彼此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接着我们都异口同声地叫了出来:
“战争来了!”
这只不过是在首相演讲过后五小时。我不晓得我们抱在一起仔细倾听了多久。炸弹爆炸的声音多半从机场那边传来的。我们终于踮着脚尖,心神不定地来到贞苏姨妈的前房。发红的天空照映着整个房间,使它染上一层奇异的色彩。那些椅子、桃花心木的书架和那座古老的钢琴都闪烁着一股怪异的光芒。
碧茜和我在琴凳旁跪下。在感觉上仿佛有几个小时的时间,我们为我们的国家祷告,为今夜死伤的人祷告,也为我们的女皇祷告。突然令人难以置信地,碧茜开始为那些轰炸机上的德国飞行员祷告,他们是受那个脱缰的恶首相所掌握。在焚烧着荷兰的火光中,我望着跪在身旁的姊姊,不禁低声祷告说:“主啊!求你听碧茜的祷告,不要听我的。因为我根本不能为那些人祷告。”
就在这时我看见一个异梦,但那不可能是真正的梦,因为我并没有睡着,然而一幕情景突然不合情理地出现在我脑际。我看见距离贝雅古屋不远的批发市场,一切清楚地好像我正站在那里一样。我也看见市政厅和圣柏和大教堂,我还看见渔市场和它正面的台阶。
当我正注视着这些景色时,一辆样式奇异的古老运货马车由四匹巨型的黑马拖着,越过广场的路面。马车极其古旧,与市中心的一切毫不相配。但更令我惊奇的是我看见自己正坐在这辆运货马车上面,父亲也在其中,还有碧茜!车上还有许多人,有些是我们的朋友,也有些是我们不认识的。我又看见毕伟与杜丝,还有伟廉和年轻的彼得。我们都被那四匹黑马拖着越过广场。可怕的是,我们无法跳下那辆运货的马车。我觉得那辆车子正要把我们载到极远的地方去,是我们所不愿去的……
“碧茜!”我哭出声来,人跳起来,用双手紧紧蒙住自己的眼睛。“碧茜,我作了一个好可怕的梦!”
碧茜用手抱住我的肩膀。“我们下到厨房去,那里光不会照到外面,让我们泡一壶咖啡。”
碧茜将水盛进咖啡壶。现在炸弹的爆炸声愈来愈稀疏,也越来越遥远了。接着响起的是火烛的警报声和救火车的汽笛声。站在炉子旁喝着咖啡,我把我所看见的告诉碧茜。
“是不是因为我太害怕了才发生幻觉呢?但那不是幻觉,那些都是真的。碧茜,那会不会是一种异象?”
碧茜的手指顺着我们厨房里那个年代久远的水漕木纹慢慢移动着。“我不知道。然而如果神要向我们显示前面艰苦的日子,那便表示祂知道这件事,这对我来说便够了。你晓得这就是为什么神有时要向我们显示一些事情——祂乃是要告诉我们,即使未来的事也在祂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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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兰的国军抵抗了五天。我们的铺子一直是开着的,不是因为有人还对买表有兴趣,乃是因为许多人要来看父亲。有些人要父亲替他们驻守边界的丈夫与儿子祷告,有些人只是要看看父亲是否仍坐在他的工作台后面,像他六十多年来所作的一样,也要来听听钟表嘀哒的声音,现在这是唯一象征着规律和理性的东西。
我没有像往日一样留在工作台上,只帮忙碧茜泡咖啡,并把它们端到楼下去。我们把那只手提收音机也带到楼下,放在展览橱的上面。如今收音机成了哈林的耳目,也是全哈林的命脉,因为自从那一夜之后,虽然我们还常听见飞机由头顶上飞过,但轰炸的事就没有再来得那么近了。
轰炸夜过后的第二天早上,收音机播出指示,告诉居民要把近地的玻璃窗加贴胶纸,于是全百德街的店主们都出来了。当各样的意见、一卷卷的胶带和昨夜可怕的情景在挨家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