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月亮的晚上-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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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事情早已结束,为什么不去寻找新的开始?
第二天,玛琳来找我。
她说:〃你可是把多年来坏习惯转过来了?〃
我掩饰,〃这几日,白天也像夜里。〃
〃这倒是真的,多么像英国,天天下雨。〃
〃有没有人听说关于蓝莉莉?〃我想起来。
〃有,她入了籍,不回来了。〃
〃她的孩子……怎么样?〃
〃被送去寄宿,她已十三岁,也不算是孩子,此刻十多岁都有男朋友了。〃
我微笑,〃我同国维在一起时也只十多岁。〃
玛琳问:〃他有没有打算同你结婚?〃
〃去问他呀,你去问他。〃
玛琳悻悻地说:〃多年来你都不肯透露一句半句消息,同你做朋友确没瘾君。〃
我叹息,〃你想知道什么呢?〃
〃不是探听你的私隐,但你总不肯落实地回答我。〃她仍然不悦。
我倒过来问她:〃那边三小姐怎么样?〃
〃不行了,早就不行了,一个月几十万美金吊命费,照说陈国维应当赶了去才是。〃
昨日我看见女佣在搬行李箱,怕是要去一趟。
〃他一直把你当妻子,我们也一直把你当陈太太。〃
〃从来没有嫌过我?〃我微笑。
〃从来没有。〃
〃我相信你。〃
〃他那财宏势大的岳父也不怪他。〃
我躺在沙发中不出声。
怪是不怪,恐怕以后派彩的时候,陈国维会吃亏。
〃真可怕,一个人活得像棵菜,躺在医院里那么些年,实际上还是死了的好。〃
但是她家人总还希望有一日她会醒转来。
玛琳忽然问:〃你有没有见过她?〃
我吓一跳:〃没有,从来没有。〃连忙定过神来。
〃我倒是见过一两次,那时她还没有罹病,是她父亲的得力助手,人不漂亮,但很有一股气势,三十八岁才结婚,可算是老姑婆,她比陈国维大许多。〃
大约是看着人要去了,说说无所谓,玛琳把他们的故事,当作与我完全无关似地说出来,事实上也与我无关。
他们结婚的时候,我只有五六岁,那时,母亲尚未离开我,我们常常坐在一张沙发上谈天说地。
她极之疼爱我,说话总是轻柔地哄着,真不明白后来怎么会忍心撇下我。
我吁出一口气。
玛琳会错意,〃我们都知道她得病在先,结识你在后,不必内疚。〃
我意外,她认为我应当内疚吗?我曾听说过,邓氏家长颇埋怨国维未曾飞到病榻边日夜悉心照料三小姐。
或许他有内疚,他不该趁发妻病危时凉血地去追求少女。
一切快要成为过去,她的生命点滴地漏损,也已差不多耗尽。
倘若她有知觉的话,她会觉得适意,因为我的地位与她相差无几,家对我们来说,都是活死人墓。
〃海湄,你听见我说什么?〃
〃我在听。〃
〃你双目都没有焦点。〃她抱怨。
〃我累了。〃
〃没有哪一天不见你疲倦欲死,也没见你做什么。〃她笑。
我双目也有射出晶光的时候,自然不是对牢她。
不,我尚有精力,就因为有限,更不能胡乱花费,也许,说不定哪一日,要利用它来孤注一掷。
〃同你出去挑几件衣裳如何?〃
我在某处有一橱新衣,何用再买。
〃你自己去吧,我想休息。〃
她看我一眼,〃安琪说,你同我们越来越隔膜。〃
这是真的,她们情同姐妹,互相照顾,去一趟旅行也通长途电话,叫人羡慕。
不是不相信同性间的友谊,而是不相信一切友谊。
你常常听见有人说〃朋友要来做什么〃,这种豪情的话,不外是因为他可以肯定下一次会轮到你为他服务。
朋友总是有的,直到一个人完全失去利用价值。
国维两年前的朋友就比现在多几倍,然而这样的朋友,要来有什么用呢?
〃我还是让你休息吧,〃玛琳放弃,〃你魂魄已经飞升了。〃
〃对不起——〃
她说:〃天快亮了,最坏的已经过去,大家都知道这十年来委屈了你,生活压力也很大。现在她一去,你就是正式的陈太太,白天可以出来活动。〃
这一番安慰之词,在她来说,既得体又熟络够通情达理兼幽默,听在我耳朵里,好比万箭穿心。
这也是我觉得友情荒谬的原因之一,玛琳过去所有的功劳,在一刹那尽毁,我对她的厌恶到达绝点。
第4章
默默地把她送出去,用力拍上门。
朋友,不熟不关心你,熟了上门来侮辱你。
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逃避这一切,明日我约见周博士。
在门口,遇见司机,他说:〃先生叫我回来取行李,他要到纽约去几天。〃
我点点头。
其实国维可以亲口对我说,我不会反对。即使我反对,他也可以去。
但他不想与我说话,不想与我接触。
我问司机,〃几点钟飞机?〃
〃先生没说。〃
让他去吧。
我驾车去见周博士。
她永远在事务所,永远维持笑容。
不知她是否也会觉得闷。
女秘书换掉了,经过上一次,那女孩害怕,辞掉工作。
我坐在会客室轮候。
门一开,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被周博士送出来。
他双目通红,用手帕掩着面孔匆匆离开。
我失声说:〃好面熟,是谁?〃
周博士只说:〃请迸来。〃
我立即知道自己失言。
客人所说的每句话,对周博士来说,都是秘密,否则就没有人会再上门来。
周博士的职责是聆听各式各样的故事,且都是悲痛的残酷的黑暗的不正常的故事,不然不必花钱叫她听。
收藏了那么多诡异的故事在心底,并没有令她生活不快,真有本事。
她关上房门。
〃你的气色不错。〃她看着我说。
〃我?〃
我不相信,自手袋中取出小镜子照。
〃怎么会,〃合上手袋,〃别叫我空欢喜。〃我笑。
周博士的打扮永远那样合时,连一枚指环都配搭得恰到好处。
〃你今天且来早了。〃她注意到。
〃这几天我都在白天活动。〃
〃那太好了,〃她鼓励我,〃慢慢可以把时间调正。〃
〃刚才那位勇士,他为什么哭泣?〃
周博士但笑不语。
〃像他那样的男人,还有什么烦恼?〃
周博士说:〃人家也会说,似你这般的少妇,尚有什么不如意?〃
真的,人看人,事情再简单没有。
〃让我猜是什么令你有转变。〃她说。
〃请猜。〃
〃是为着一位男士吧?〃
〃你怎么知道?〃
〃女人总是为了男人,〃她感喟,〃很少为着其他。〃
我并不掩饰,〃我们还没有开始。〃
这个阶段最暧昧最刺激,如果这是一个游戏的话,这个阶段最叫人提心吊胆,精神恍惚。
这是一个危险的游戏。
〃开始之前,要不要想清楚?〃
〃你是不是道学专家?〃
〃不,我不是。〃
〃那我放心了。〃
〃但别忘记保护自己,〃她惋惜地说,〃女人老忘了保护自己。〃
〃我会的。〃说得太心不在焉了。
她摇摇头。
我走到大玻璃窗前,向远处眺望,低下头,一怔,大厦门口停着辆黑色大车,太过熟悉,他跟着我,他出来等我。
太激进了,我没有准备好。
慌张地退后一步。
周博士问:〃看到什么?〃
我往下指。
她微笑:〃追上来了。〃
〃你会怎么做?〃
周博士笑道:〃我不是你,我不知道。〃
〃我会让他等,我会从后门走。〃
跟国维的时候,年纪太小,还不懂捉迷藏。
周博士笑,〃我会告诉你,他等到什么时候。〃
我取起手袋。
到门口转头,〃刚才那个英俊的男人,他到底为什么哭?〃
〃猜一猜。〃
〃他的男友患了那个绝症,没得救了。〃
周博士微笑。
也许我猜对了,也许不,我自后门离开。
也许坐在车子里的,只是他的司机。
横巷有家小小古董字画店,我没进去,站在外面看橱窗。
站定了就发觉背后有人,没转头,就玻璃反映,看到那是他。
我输了。
他算定我会溜,派手下驻前门,自己守后恭。
他双手插在裤袋中,半垂着头看窗橱中的印泥盒子,面孔上没有显著的表情,像是根本不认得我。
本来他站我背后,过一会儿他踏进一步,变得与我站并排,似要看清楚印泥盒子上的花纹。
他的肩膀与我的肩膀贴得很近,但并没有碰上,相差还有一两公分,但不知恁地,隔着空间,隔着那么厚的呢料,我已觉得他的体温汩汩传过来。
我僵在那里,手足无措,动都不敢动,似一个当场被捕的贼。
正在透不过气来,〃叮铃〃一声,古董店的门开了。
一个老板模样的中年人哈着腰间:〃请问是否对这两只盒子有兴趣,请进来细看。〃
我连忙踏进店内,在人家的酸枝凳上坐下。
他也跟了进来,就坐在我身边。
我假装不认识他,目不斜视。
他不同我说话,我怎么开口。
自从他在自己的地头说错话以后,他就决意不开口。
这股沉默更似有千钧之力。
老板取出小瓷盒给我看,我完全是外行,像是取在手中观赏,实在目无焦点。
老板赔着笑小心伺候。
我放下瓷盒,站起来,一语不发离开。
古董店老板莫名其妙,〃先生,有什么不妥?〃
他也不回答,随着我身后。
我戴着一双皮手套,一直没有除下,他十分自然地伸手过来握住我的手。
我没有挣脱,那像是太自然的事了,但隔着手套,仍可觉得他强大有力的手仿佛永远不想我挣脱。
从来没有人拉着我的手在路上走,从来没有。
感觉是这么新鲜。
已是下班时分,街上挤满了人,都是陌生人,他的眼光并没有情深款款地落在我身上,但他紧紧握着我的手,天下那么大,在这一刹那,我只认识他一个人。
开头的时候,都是这么微不足道的吧?
过马路的时候,他站住脚,我渴望把头靠在他肩膀上歇一会儿。
在这一刻,我像是找回了失去的一些什么,时间像是忽然往回走,站在我身边的是陈国维,那时我年轻,我被需要。
我仍然控制着自己,脖子酸麻,看着雨中的红绿灯渐渐随着水渍化开。
我躲在他身后,用另一只手印了印眼睛。
他总该把名字告诉我吧。
抑或名字根本不重要。
至少我也应该问他想把我拖到什么地方去,但一切的俏皮话都是不必要的,既然自愿跟他走,哪怕他把我带去卖。
保护自己,我感慨,谈何容易。
雨急了,路人纷纷撑开洋伞。
他穿着凯斯咪大衣,不怕受湿,我的衣服始终是身外物,但天然鬈发被雨一淋,黏成一团团,全是螺丝卷。
终于到了目的地。
是一家小小的印度茶馆,红头阿三卷着舌头前来招呼,认识他。
他终于放开我的手,我们坐下来。
我用另一只手去搓那只被他握过的手,握太久了,有点麻痹,又怕搓顺了血脉,会怀疑刚才是否真的被他拖着走那么一大程路,于是犹豫着。
一低头,发觉鞋上都是泥斑。
他掏出手绢,替我揩面孔上水珠。
揩干之后,忽然把手绢捂在我鼻子上,这动作往往由保姆做出,伺候小孩擤鼻涕,我感动之余,忍不住笑出来。
他也笑了。
这是我第二次看他笑,距离很近,牙齿并不整齐,两只犬齿特别尖,再长一些,可以充吸血伯爵。
大抵吸血蝙蝠幻化的人形都这么漂亮,所以被害的女人勉为其难地挣扎一下,心甘情愿地做了同党。
我瑟缩一下。
印度人郑重其事地端来两杯浓茶。
杯子还未递上,香气已经扑鼻。
我又冷又渴,一喝就半杯。
一生中没有饮过这么香甜馥郁的牛奶红茶,我捧住杯子,一切像一个梦,凭我自己,怎么会找到这种扭扭曲曲的地方,喝得到这种味道的茶。
他像是很高兴我欣赏这杯饮料。我再一口喝尽了它。
精神亢奋起来,仿佛喝下一种神秘的药剂,这种药的毒素会在体内繁殖,控制我的情绪。
但我没有害怕,有什么是不用付出代价的呢,凡事都要冒险,结局并不重要,主要是在过程当中,当事人有没有觉得快活。
你看,这药已经开始发挥它的魔力,平时我是不会这么大胆,但现在我认为即使是一点点的快乐,也值得牺牲许多去争取。
我低着头,已暗暗决定把一切豁出去。
印度人过来,问他是否会留下吃咖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