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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没有月亮的晚上-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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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秋夜也好,天像是非常高,总是深蓝色,星光灿烂,似太空馆中之人造天幕,无论什么,太美了就不像是真的。
  国维现在才像个真人,衰老、猥琐、迷信、坏脾气。
  我苦笑。
  〃太太,回家?〃司机问。
  〃不,不回家。〃
  〃到什么地方去?〃
  到什么地方去?〃统一吧。〃
  〃是。〃
  〃不不不,到山顶去兜个圈子。〃
  〃是。〃
  〃还是回家吧。〃我终于颓然说。
  司机早已司空见惯,〃是。〃
  我问:〃先生今晚在哪里?〃
  〃豪华俱乐部。〃
  〃赌?〃
  司机不便回答:〃先生叫我十二点去接他宵夜。〃
  我极少极少问及国维的行踪,司机很放心,知道我只是一时好奇,断不是查根问底。
  〃我也去豪华俱乐部。〃
  〃太太,那处不招待女宾。〃
  〃我不相信。〃
  司机尴尬,〃真的,太太。〃
  你瞧,无处可去,上班的人没有烦恼,十个八个小时工作下来,筋疲力尽又一日,不必挖空心思打发时间。
  车子还是往家里驶去。
  喝完汤,突然想寻幽探秘,自己开车往豪华俱乐部。
  那种别墅式的赌馆都有保镖看守。
  我据实说:〃我是陈国维夫人。〃
  他们立刻放我进去,可见国维是熟客。侍役礼貌周到,〃陈先生九点钟到,已吩咐过了。〃
  什么不招待女宾,鬼话。
  只不知有多少女客自认是陈国维夫人。
  做他的妻子也并不难,只不过要精湛地掌握杀死时间的本事。
  我不嗜赌,只明白二十一点,跟国维到每个赌城,也只玩二十一点。
  坐到赌桌边,看一回,觉得没有意思。
  单身女客,自手袋中取出巨额现款狂赌,是每个赌场都有的事,但我身边没有这样的钱。
  身边有位壮年男客挨得渐近,我不以为忤,这不过是证明我仍有吸引力,况且又会有什么良家妇女跑赌场来呆着?怪不得别人轻薄。
  我要走了。
  抓起手袋,离开赌桌,那位中年人跟着上来,拉住我,我转身,还不知发生什么事,他已将一叠筹码塞我手中。
  这次真是自取其辱。
  〃给你。〃他一脸酒意,满嘴酒气。
  〃我不要。〃
  〃给你。〃他抓紧我的手。
  那中年人的手如蒲扇般大。
  我并不害怕,也不尴尬,我说:〃你误会了。〃
  他连忙加注,筹码多得我握不住,漏在地下,从旁的职业女性眼中露出的艳羡之色,可知这些必然是大筹码。
  我温言说:〃先生,我是来等人的。〃
  他并不粗鲁,只是气息重,〃等人?什么人会叫美丽的小姐等?跟我来。〃
  这人豹子头,铜铃眼,体重近百公斤,我进退两难,卡在走廊当中,我不敢令他下不了台,再说,他也没做什么,这又是国维常来的地方。
  正在尴尬,有一把很镇静很温和的声音插进来说:〃她等的人是我。〃
  大汉诧异,〃是你?〃
  说话的人一表人才,手搭在大汉肩上,叫他给个面子。
  他身份显然不简单,大汉即时醒了三分,呵呵笑,〃误会误会。〃不过他捡口一点面子,〃你怎么叫漂亮的女孩子等你?〃
  说罢走开。
  我捡地上的筹码。
  那位先生警告我说:〃这些最好还给他。〃
  我莞尔,他也弄错了。
  我不去拆穿,把拾起的东西交给他。
  〃小姐,这里不是你做生意的地方。〃
  我正准备回家,也不想多说,〃谢谢你替我解围。〃
  谁知他得寸进尺,把脸拉下来,〃我以后不要见到你,你立刻走!〃
  我愕然。
  他说下去:〃有客人带你进来,我不介意,但你不能单独进来找生意。〃
  我瞪着他。
  这人是谁?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国维走进来。
  〃国维,国维!〃我扬手。
  国维见是我,一怔,急急过来。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他不悦。
  那位先生冷若冰霜,〃国维兄,无论这位小姐是你什么人,她还是要走。〃
  〃朱老二,你乌搞什么,这是内人。〃
  〃什么?〃
  〃内人,老婆,妻子。〃
  〃别开玩笑。〃
  〃这种玩笑怎么开得?你见我胡乱认过老婆没有?〃国维也喝了几杯,江湖腔毕露,〃赶明儿你到舍下来,我把结婚证书给你看。海湄,这是此地老板朱二哥。〃
  〃朱二哥。〃我称呼他一声。
  然后我看到一件奇事,这个相貌堂堂的赌馆老板忽然在三秒钟内涨红了面孔与脖子,尴尬得巴不得找个地洞钻。
  我连忙尽义务让他下台,同国维说:〃快过来陪我看这边的局怎么下注,来来来。〃
  拉着他走到一边,撇下姓朱的。
  国维沉下脸,〃你怎么来这里?〃
  〃因为无聊。〃
  〃女人有多少事好做,有多少地方好去,你非得来这里搞局不可?你倒真的没说错,无聊。〃
  我顿时萎靡,对他来说,女人有女人去的地方,女人有女人的世界,不得越雷池半步。
  自然,社会上有自由的女人,但不是我,人家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泄了气,〃我这就走。〃
  国维见我并不反抗,也平了气。〃我送你走。〃
  〃不用,我有车子在外边。〃
  他还是挽起我手臂,偕我走到停车场,看我上车。
  〃以后不准你到这里来。〃
  我发动车子。
  〃回家去吧。〃
  我看着他,〃国维,〃我忽然冲动地握住他的手,〃你也回来吧,你说你多久没回家了。〃
  也许这句话太过文艺腔,也许说得太突然,不是时候,他怔住,身子僵硬,过了一会儿,他面孔看着别处,生硬地说:〃你先回去,我稍后即返。〃
  我叹口气,把车子驶走。
  不用再说了,说了也是白说,他不会再回来,事情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就这样持续下去……直到永远。
  永远是多久的事?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我将成为本市的传奇,我禁不住自嘲地想,人们将称我为那个黑夜飞车的女人,像大海中的鬼船,永恒地飘泊,一直不能上岸,也一直不会消失,到五十岁还独自开着车在深夜街道上游荡。
  太可怕了。
  我驶回家去,浑身战栗。
  放下所有的窗帘,锁上门,密密实实,把自己关在一间房间内。
  国维根本没有回来。
  都是我不好,吓住他,使他不敢回来面对现实,怕我再问他什么,怕我再要求什么。
  天亮了。
  窗帘再厚再密,总有罅隙,光线无缝不人,每个窗镶着四方的金边,特别怪异,特别刺目。
  应当封掉它,拿砖头砌密它,何必还装模作样地留着窗户,根本一辈子也不打算开它。
  反正他们在装修房子,我跳起来,就这么办,叫他们把窗户取消。
  不过做这件事,必须白天开车出去,今日,尤其是今日,实在不敢面对阳光。
  我找玛琳。
  她听到我的声音,诧异,〃都快九点,你还没睡?〃
  老朋友即老朋友,她完全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玛琳叹一口气,〃为了什么激气?到如今尚有什么看不开的?不过是这么一回事。〃
  不知恁地,我的气忽然平了,委屈有人知道,即不算委屈。
  〃出来同我吃饭?〃
  〃不不不。〃
  〃试试新,戴副墨镜,看看白天,我来接你。〃
  〃不了。〃
  〃听我的,情绪不好,切忌独个儿闷家中。〃她说,〃半小时后我到你家。〃
  这样的照拂诚属难得。懂得做人的人,断不会时时麻烦别人,一年一度已经过分。
  玛琳到达时,我还赖在贵妃榻上。
  〃我不知穿什么好。〃
  〃身上这套就很好。〃
  但她看到我天然脸色还是骇然,心底一定在想:如何会这么苍白这么死气沉沉?
  她俯下身子说:〃你要当心自己,以后的日子还长着,陈国维比你大二十岁,不是咒他,他总也会比你早一步走,你要有个打算。〃
  玛琳忽然说到那么大的题目去,我难以招架。
  我颓然往脸上厚厚扑粉,粉籁籁掉下来,落在梳妆台上,即时沦为灰尘。
  〃你也要改一改了,天天晚上做贼似的满城游走,白天又睡不好,干嘛?〃她好心数落我。
  我不为所动,放下粉扑,〃我不想出去,我想睡。〃
  玛琳硬拉我起来,〃没有这种事,你敢耍我,把我叫来又遣我回去。〃
  我只得同她走。
  一路上已经后悔得吐血,用手捧着头,睁不开双眼。
  玛琳叹口气,〃真像只蝙蝠鬼。〃
  步入饭店,我尽量控制自己,不想出丑,连尽两杯血腥玛丽,胃部安稳下来。
  玛琳也不欲再强我所难,自顾自吃,不来理我。
  隔壁座位上的两个女郎打扮摩登,是领薪水养活自己的新女性,正在絮絮交谈。
  精彩的对白钻入我耳朵。
  一个说:〃无论如何,卖艺不卖身,何必呢,扮得似妓,做得似狗,更贱多三分。〃
  另一个说:〃半露胸前两团肉,完全要另议,不能附送。〃
  〃这种年纪还有肉?难得难得,我只剩两层皮了。〃
  吃惊的我忍不住回头看去。
  因为张着嘴,一副讶异,太露痕迹,她们其中一位向我眨眨眼,吓得我连忙低下头。
  玛琳笑我:〃少见多怪。〃
  我喝闷酒。
  〃比这更豪放的还有呢,有时出来散心,顺道开开眼界。〃
  我不出声。
  〃你以为我不闷?〃她说出心事,〃我有孩子,不能放到你这么尽。〃
  三杯下肚,手不再颤抖。
  我心底里想,教我改过自新同啥人学习呢,谁是模范生?还不是各有各的苦处。
  〃到我的店来看看,生意不错。〃
  我召侍者付帐。
  仆役说:〃付过了,那边朱先生要了帐单去。〃
  我以为是玛琳的朋友。
  她却说:〃现在还有这样阔气的人,谁?〃
  我转头过去,看到昨夜邂逅的赌场老板朱二。
  原来是他。
  我回过头来:〃有什么稀奇,没见你之前,我也不信你会声声劝人为善。〃
  〃你的追求者?〃
  〃才不,是陈国维的朋友。〃
  〃幸运的你。〃
  〃我实在撑不住了。〃
  〃我送你回去,〃玛琳摇头,〃不明事理的人,会以为你有毒癖。〃
  我苦笑。
  走过朱某的台子,我朝他点点头。
  一路上玛琳断断续续地劝我,叫我找点事做,消磨时间,可免流离浪荡。
  似她这般开个店?极之麻烦的,打开大门,进进出出全算客人,得罪不得,不知多少像我这种没事做的女人,天天轮流到时装店逛,聊天试衣裳打电话,把人家做生意的地方当办公室,饶你客似云来,月底算起帐,距离盈余尚有一大截,当然也有成功的例子,但断然不是玛琳同我。
  玛琳不过想找一个地方落脚,打些小本,卖起精品来,渐渐也疲了,货色十分普通,何精之有。
  惜国维从来不鼓励我做事。
  玛琳说:〃到府上看看如何?〃
  〃有什么好看。〃
  〃拆过两次了,我倒好奇,想知道陈国维还能弄出什么花样来。〃
  我不出声。
  〃陈国维这么有生活情趣,照说做他太太不是太难。〃
  外人不知道,他的情趣,全属他自己,他的妻子无插足余地。
  玛琳有心不让我回家向黑甜乡报到,车子弯弯曲曲兜圈子。
  我半迷糊地把头枕在车垫上,不想与她争执,忽然想起,日行一善的会不会是我,玛琳心中可能极之不快,所以推搪着不肯回家。
  我对她的家庭状况不甚了了,印象中她出身良好,受过上等教育,有儿有女,情况是很过得去的。
  秋阳毕竟已淡,玛琳载我兜了一阵风,再无借口,只得送我回郊外。
  回到自己地盘,佣人识趣地拉上帘子,我略为进食,精神回光返照,倒是比方才好。
  玛琳四周围打量,叹口气,〃真有你的,〃她说,〃弄得这么有情调。〃
  男主人还是不肯回来。
  一点道理都没有,我又不是年老色衰。
  玛琳说:〃都说老夫少妻是最幸福,看样子不错,可惜有些老夫把少妻宠得飞扬跋扈,生人匆近,你倒是不会。〃
  见她话题越来越私隐,我看看钟,〃你瞧,即使不睡觉,时间也是要过的,我要出去见周博士了。〃
  她不得不站起告辞。
  我同她说:〃咱们共勉之。〃
  到周博士那里,倒在她那张月白缎子的榻上,就睡熟了。
  一句话也没说过。
  醒来的时候一片静寂,遥远的墙角点着一盏小小脚灯,我仍在周博士的地方。
  口渴,〃有人吗?〃
  女秘书走进来,〃陈太太,我们已经打烊。〃
  〃周博士呢?〃
  〃早两小时已经下班。〃
  〃什么时候了。〃
  〃七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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