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夜归人-第3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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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墨白微笑,双掌合什:“取我眼中血,还你心头肉,一执百念生,自作还自受。罗将军,你无后之兆因我而生,如今我还你一子,两不相欠。”
罗靖猛地抓住了他的肩头:“可是丁惠她,她根本没有身孕!是我的错,我误信了她,可她腹中那个,那个——为什么才六日就有胎动……”他语无伦次,不知说了些什么。
沈墨白却是面容平静:“尊夫人不是已有身孕了么?”
“没有。”罗靖颤抖地抓着他,“她假称有孕,是为了,为了陷害你。可是她的肚子为什么,为什么郎中说她竟然有了六个月身孕的脉象?”
沈墨白微微低头,然后笑了:“返魂咒召回的魂魄若有胎儿可附,则如同转生,十月怀胎,一朝临盆。若无可附着,便只能结鬼胎,阳间一日,阴间一月,十日之后,鬼子便将破腹而出。想不到我此生最后一次使用法术,仍然只是徒添罪孽。”
罗靖带着最后一点希望看着他:“还有法子补救么?”
沈墨白缓缓摇头:“鬼子结胎已成,无可逆转。不要惊扰,还可挨足十日,否则鬼子将会提前现世。或者这世上还有散魂之法,但我时已无多,来不及了。”
罗靖还来不及悲伤,就被他的话惊得几乎跳起来:“什么叫时已无多?你怎么了?”
沈墨白重新双掌合什:“我违背师傅遗训入世,铸成大错, 幸而寿数已到,终于不必再增恶业。我寿止三十,今剜目召魂,自损五年,无常已到,终将归冥。红莲地狱,正为我辈而设,这满身罪孽,怕只有在十八层地狱之下,才能清洗了。”说到这里,他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落寞,“佛法广大,慈悲无边,为何不能渡我……”
罗靖只听到一句无常已到,心中陡然一紧:“不!你不能死!”
沈墨白疲惫地微笑:“罗将军,我纵不死,也无能再将鬼胎收回了。”
罗靖死死抓住他的手:“不!我不管什么鬼胎,你不能死!我,是我的错,我不该,不该不信你!”他十年没有流过的泪,在沙场上与敌人拼死之时都不曾流过的泪,这一刻终于流了下来,滑过他的脸颊,滴落在沈墨白的手背上。
沈墨白用手指轻轻摸索着手背上那滴水珠,良久,轻轻叹息:“将军这是何苦……”
罗靖不知道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他紧抓着沈墨白的手,突然想起他说的那句“佛法无边”,心里猛然一亮:“菩提珠!你的菩提珠呢?你不是那东西能保护你——”
沈墨白微微一笑:“菩提珠在吴城时用来为将军治疫,已经与将军合为一体,不能再为我所用了。”
罗靖如遭雷殛,猛地呆住了,手不由自主地往胸前伸去:“这,这红痣——”他早就发现自己身上多了颗红痣,只是不痛不痒,也就从没在意,万想不到这便是沈墨白的菩提珠。一刹那间,往事种种,尽皆划过眼前:沈墨白为难的表情,借灵之后他浑身冰冷地躺在纸旗阵之中,他轻轻地说菩提珠丢失的模样,宛在目前。罗靖慢慢地滑坐到地上:“菩提珠——”
沈墨白终于慢慢伸出手来,轻轻摸着他的肩头:“菩提珠是阳和中正之气,能与你的命相冲和,改其大凶之兆。此后你好自为之,戒嗔戒杀,当可修来世之福。”
罗靖突然反手抓住他的手:“我不要什么来世之福!你死了,我定会跟着你轮回,生生世世,我都要守着你!”
沈墨白低声笑了:“轮回……我生前罪孽深重,连坐化亦不能够,死后恐也难入轮回,倘入轮回,亦愿如今生一般寿只三十,生而无趣,长寿何为?至于将军,相见争如不见,还是不见的好。”
罗靖一字字道:“我会跟着你!”
沈墨白轻声笑着,像纵容着一个孩子:“我大限已到,无常入户,见者不吉,将军还是退出去吧。”
罗靖一个机灵,回头去看门口。天色已经昏黑,什么也看不清,但他隐约之间似乎真的听见铁链拖地之声,隔了一会,又是一声,已经近了几步,等到第三声响起,已经到了罗靖面前,明明门关得好好的,但昏暗之中,罗靖当真觉得有个人与自己擦肩而过,只是情急之下反手一捞,却什么也没碰到。但听得第四声已经响到了床前,而沈墨白低眉端坐,面上反而露出解脱的微笑,口中轻轻诵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猛地一阵风吹来,将窗户碰上,屋中顿时没了半点光线。罗靖却觉得自己反而看见了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形,正举起双手,将手间一条什么东西向沈墨白颈上套了下去。他猛地一个机灵,一手拔出靴中短刀,一手扯开自己胸前衣裳,一刀就对着胸前的红痣剜了下去。刀刺入胸膛,一股鲜血喷溅而出,罗靖在剧痛中似乎听到噗地一声轻响,那隐约的人影猛然消失了,而沈墨白的身体慢慢倾斜,终于倒在床上。罗靖跌跌撞撞地扑过去,却什么都看不见。他正四处摸索烛火,窗户突然被推开,碧泉拿着灯站在窗口:“爷!”
罗靖恍若未闻。他就着灯光看向沈墨白。沈墨白身上溅了他的血,有一滴溅在眼角,像一颗红痣,又如一滴血泪。他神情平静,肌肤犹有余温,但呼吸已然停止了。罗靖跪倒在床前,胸前还插着那柄短刀,他似乎不觉疼痛,只是伸开手臂,慢慢把沈墨白揽在怀里,紧紧地抱着,低下头对着他的耳朵小声说:“我把菩提珠还给你,你带着它,就不会下什么地狱。佛法无边,会保佑你的。”他用另一只手握住刀柄,用力一旋,将红痣带着整块皮肉都剜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沈墨白胸前。血如泉涌,立刻将两人的衣裳染红,他却仿佛并无知觉。
碧泉从窗户里翻进来,灯光照上这满床血色,骇得他脸都白了,扑过来要给罗靖裹伤,却被罗靖反手摔了出去。他眼睛只看着沈墨白,低声道:“张太医是你买通的?”
碧泉打了个冷战,但随即抬起头:“是。”
罗靖转头看了他一眼,又转回去看着沈墨白:“为什么?”
碧泉悲哀地看着他的侧面:“烟儿服侍了爷这些年,难道就比不过沈墨白一点?她腹中胎儿丢了,人也疯了,可是爷——竟然还将沈墨白留在家里……”
罗靖没有说话。窗外猛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碧泉一惊,跳起身来:“爷要打要杀,碧泉绝无二话。可是夫人她,她,她要生产了!”
罗靖仍旧看着沈墨白,慢慢把他脸上干涸的血块擦掉,那双眼睛,他始终没有勇气去触碰:“她根本没有身孕,要生产什么?”
碧泉脸上现出恐惧之色:“不,不知道。但夫人腹中闹得很厉害,好像,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出来一样……”他说到最后,声音也颤抖起来。
罗靖半晌才轻轻哦了一声:“她吃堕胎药惊了胎,鬼子要提前出世了。”他说得很平静,就像在说明天早上要吃粥一样平静。轻轻把沈墨白的身体放平,他抽出腰间的剑站起身来:“走吧,去看看。”
丁惠正在床上打滚,芳云芳雨两个人都按不住她。她的肚子在不停地动,像有什么东西在横冲直撞地寻找着出来的路。吴郎中早就吓跑了,满屋子都是丁惠撕心裂肺的尖叫,钻得人后背发麻。她从满眼的泪水中看见罗靖,极力挣扎着伸出手来:“爷,救救我!救救我!”声音已经嘶哑得不成样子。
罗靖因为大量失血,有些头晕。他用剑撑着地站了一下,然后慢慢走到床前。丁惠想爬起来,却只能滚到床边上,死死抓住他的衣角:“爷,救我——”
罗靖慢慢地摇头:“沈墨白死了,没人再能救得了你了。”
丁惠张大眼睛看着他,绝望地低语:“沈墨白!沈墨白!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罗靖轻声念诵:“一执百念生,自作亦自受。你,我,都是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
丁惠想说话,然而腹中新一阵剧烈的痛楚让她再次翻滚起来。一屋子的人都束手无策地看着她,看着她渐渐没了力气,看着她像死人一样瘫倒在床上,只剩下腹部在诡异地动着,每动一下,就从她喉中挤出一声沙哑的低号……
罗靖紧紧咬着牙,慢慢地举起手中剑,芳云惊骇地看着,想叫,又却吞了回去——丁惠这样痛苦地煎熬,实在生不如死。丁惠慢慢地翻了翻眼睛,竭力想抬起一只手:“爷——”
罗靖的手停在半空。剑柄几乎被他攥出了汗水,可是这一剑,无论如何也落不下去。
丁惠突然发出一声惨叫,整个身子都弹坐了起来,而后重重摔落到床上。她腹部的衣裳突然凸起了一块,迅速被鲜血染红。所有的人几乎同时惊呼出声——衣裳被撕开一道裂口,一只小小的手带着鲜血从里面伸了出来。
芳雨双眼一翻就晕了过去。手的大小与普通婴儿无异,颜色却是苍白中透着青紫,更为诡异的是手指上居然长着尖尖的指甲,乍一看如同鸟爪,指尖上还带着几丝皮肉。这只手从衣裳里伸出来,在半空里停了停,然后丁惠腹部又是一动,另一只手也伸了出来。
屋里寂静如死,只听到丁惠急促的呼气声,有出无进。她的眼睛已经翻了上去,几乎看不到瞳仁,谁都知道,她快要死了。
门外,隐隐的不知从哪里传来吹打声,音韵哀长,像是出殡的动静,传入这寂静的房间里,更令人毛骨悚然。两只小手在衣裳外面动了动,像是觉得破开的道路太窄,又缩了回去。薄薄一层中衣已经被血浸透,紧贴在丁惠肚腹上,露出那道向外冒血的伤口,能看得见那双小手的一举一动——小小的手指抓住伤口两边的皮肉,用力一撕……
罗靖像受伤的野兽一般狂吼了一声,猛地举起手中剑刺了下去。纯钧剑从丁惠腹中穿过,将她连带着那个刚刚冒出来的头颅都钉在床上。丁惠发出最后一声凄厉的叫声,腹中猛烈地翻腾起来。罗靖用双手按着剑柄,将整个身体都压了上去——鬼胎挣扎的力量之大,竟然让他也难以把持。胸前的伤口由于他的用力迸裂开来,鲜血涌出,顺着剑身流入丁惠腹中,竟然发出滋滋的声音,鬼胎像是被滚水烫到一般猛然用更大的力气挣扎起来,但罗靖死死按着宝剑,鲜血渐渐将鬼胎淹没,那两只手慢慢停止了挣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干瘪下去……
罗靖慢慢松开手,摇晃着后退了一步。碧泉动了动,似乎想上来搀扶,却被他冷冷地看了回去。罗靖环视屋中,最后从桌上拿起一根蜡烛,慢慢走了出去。碧泉迟疑地跟在后面,但罗靖始终没有回头。他走出西院,再次进入东院,而后反手将墙上唯一的一扇小门锁上了。
碧泉在门外徘徊。他不敢跟进去,这样的罗靖让他害怕。他没想到沈墨白会这样毫无征兆地死去,更没想到罗府会是这样家破人亡。他徘徊着,不知道是该立刻进去为罗靖裹伤,还是等着他自己走出来。他就这么迟疑不定,直到高墙之内传来哔哔剥剥的声音,火焰的红光从墙头上映了出来。
碧泉用尽全身力气去撞门,但门极其结实。当初将沈墨白隔离时唯恐墙不高门不固,现在却成了最大的阻碍。等到他去柴房拎了斧头来劈开门,沈墨白那间钉成木箱的屋子已经烧得通红。木板干燥,而隆冬有风,风助火势,转眼之间便将房子烧透。碧泉冲过去,房门还紧紧钉着,窗户也被从里面插上好。窗纸被烧光,露出几个向外喷着火舌的窟窿。透过火光,碧泉看见罗靖倚坐在床头,怀里紧紧抱着沈墨白,火舌已经舔到帷帐,烧着了他的头发和衣角。任凭碧泉在外面喊得声嘶力竭,他只是看着沈墨白的脸,恍若未闻。
轰地一声,房梁塌了下来,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片刻之后,东院里爆发出痛苦的号叫。似乎是应和着他,死寂的西院里飘出一阵轻柔的歌声:“小宝宝,睡摇篮,穿新衣,戴花帽……”
33、生日
北山,萧宅。衣香鬓影,酒绿灯红。
沈固把车停进一排跑车中间,立刻有打领结的年轻侍者过来为他开车门:“是沈先生吗?老爷和先生等您很久了。”
沈固稍微想了一下,断定侍者所说的老爷就是萧家老爷子萧士奇,而先生,就是指他血缘上的父亲,萧士奇的长子萧一帆。
世事往往弄人。萧家大少年轻时风流自许,把一个年轻的女学生搞大了肚子便一去不复返,可是他此后万花丛中过,却再没结出一个果子来;虽然连娶过两任夫人,但直到如今,仍是膝下空虚。很不幸,这虽不会影响到他寻花问柳,却会影响到他在遗产分配中所得的数额。也正因此,沈固这个姓“沈”的私生子,就一变而成为“萧”家的长房长孙,得以受邀前来“参加”萧老爷子的八十大寿兼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