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家血魂碑-第8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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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影装束很古怪,头戴一顶唐僧那样的宝冠,身披一件宽大的八幅罗裙,腰上挂着一只弯弯的水牛角,右手拿着那柄怪刀,左手倒握着一根马头形的物件,上面挂着六个小小的铃铛……当然,在地上燃烧的纸钱光中,除了那柄怪刀,我所看见的一切都是黑色的。
尽管那人仍然背对着我,尽管那人的装束我从未见过,尽管那人从未言声,尽管我的眼睛只能看见黑白二色,先前那种古怪感觉还是势不可挡的溢出脑海——这人,我非常熟悉,感觉非常亲切。
“佬伢……”我惊喜地大叫一声,抬腿向那人扑去。
那人并不回头,右手一挥,怪刀直直指着我的心窝,阻住了我向前扑的趋势。
看见那柄怪刀直指我的心窝,兴奋之情被一盆冷水当头淋下,思维很快回到现实。我爷爷不是早就死了么?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梦,这一定是梦!
难怪我只看得见黑白二色,难怪我会看见悬在空中的吊脚楼和马桑树,难怪我会看见那些裸女,难怪一柄怪刀就能把我托起来,难怪吊脚楼二楼会出现与常理相悖的布置,难怪很多事情不合常理,难怪我找不到覃瓶儿……原来,这一切都是一个梦!我用指甲使劲掐掐脸,果然一点都不痛,而是一种麻麻的感觉!
不是看见我那死去多时的爷爷,我怎会想到这是一个梦呢?
不过,梦与现实总有分岔,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做这个梦的呢?
这个问题还没想明白,那人仍背对着我,把怪刀和挂有铃铛的物件交叉放在头顶,向神龛拜了七拜,跪下磕了七个头,立起再拜了七拜,再把左手挂有铃铛的物件交到右手,扯下腰上的牛角,对着神龛上的十二樽雕像无声吹了一阵,收好牛角,右手握着怪刀向神龛之下闪着白光的板壁迅猛无比砍去,板壁瞬间无声地破了一个窟窿,那人弯腰就朝窟窿钻了进去。
我急了,无暇去分析我当前的处境究竟是在现实还是在梦中,大呼一声,“佬伢!”也跟着弯腰钻进窟窿。
在钻进窟窿的那一霎那,我才想到板壁之后就是后檐,而这座吊脚楼悬在空中,我这么冒然钻进窟窿,肯定会跌下楼去。不过我又想,既然是梦中,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我现在急切想再看一眼我爷爷那慈祥的面容。
后檐果然悬空,不过,却凭空多出一座桥。
桥与后檐垂直,一端就搭在后檐上,而另一端向桃花林深处延伸,尽头不知在哪里。
桥也不是普通的桥,而是那种两层楼阁式的风雨凉桥,顶上钉着人字形椽角,上面盖着鱼鳞形的泥瓦。桥由无数根悬在空中的立柱支撑,其间雕梁画栋、奇栏异干众多,将桥渲染得古朴典雅;桥面铺着块块宽大的木板,两边的栏干内侧各摆着一溜长椅,与整个桥体浑为一体……但是,要清楚看见这两溜长椅并不容易,因为它们被一些装束怪异、举动疯狂的男人挡住了!
这些男人——既然是在梦中,他们肯定不是“半傀”——头上戴着尖尖的草帽,肩上披着草坎肩,腰上围着草裙,打着赤脚,浑身都是肌肉疙瘩,青筋暴露,举手投足都显得很粗犷,大张着嘴,却没半点声音,手脚舞动的速率却越来越快……
他们跳的,自然就是土家族最原始的舞蹈“茅古斯”。“茅古斯”在土家语里面是“古斯拔铺”,意识是“祖先的故事”,表演者通过一些粗犷的动作,体现出一种舞蹈和戏剧交织的场面,表演内容反映古代土家人耕种、渔猎、祭祀等生产生活场景。
我惊骇的不是这些男人跳的“茅古斯”舞,而是为什么这座看不见尽头的凉桥上会出现这些人?这些人在手舞足蹈的同时,都扭头兴奋地看着站在桥头瞪目结舌的我,那神情,似在夹道欢迎我一般,又好像在欢呼部落的首领凯旋归来。
第二十二章 肉身(2)
而我爷爷,已经走进凉桥,离我有十几步的距离了。他没扭头,也没看两边跳茅古斯的人,自顾自在前边施施然走着,姿势正是他生前那种佝偻着腰的样子。
我到此时,仍没看见我爷爷的脸,而内心被强烈的好奇填满。看他老人家的穿着打扮,怎么和陈老形容的土家梯玛一样呢?难道我爷爷生前居然是一名梯玛?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无论是他的装束,还是他手中的的怪刀、挂着六个铃铛的物件、悬在腰上的牛角,我都从来没见过,也从来没见有人来请他主持什么法事之类的活动。
我忽然想到另一个人。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如洪水在我心中汹涌澎湃,一发不可收拾。
“清和大师!”我狂叫一声,顾不得害怕正在大跳“茅古斯”的那些人,撒腿就向那极像我爷爷的人追去。
那人走得不疾不徐,无论我跑得多快,却始终离我两丈多远,宽大的八幅罗裙完全掩住了他的身躯,我根本看不见他的脚是如何迈步的,那直差拖在地上的八幅罗裙也像从来没动过,没有丝毫飘逸的感觉。
“清和大师……清和大师……”我边跑边嘶声狂呼。
我口中的清和大师充耳不闻,默默低头走路。
不知追了多久,我无意从扭腰摆胯的“茅人”空出来的间隙中一看,发现几株桃枝挂满白色的桃花,斜依在凉桥栏杆外面。
这么说,我已经走到吊脚楼后那片桃林上面了?
就这么一疏忽,走在前面的清和大师就不见了,而且,桥两边大跳“茅古斯”的男人们也像被一阵狂风吹散,消失得无影无踪。
立柱还是那黑色的立柱,栏杆还是那黑色的栏杆,瓦面还是那黑色的瓦面,桥面还是那白色的桥面,前方还是看不见尽头,而我,意外发现站在桥上的一个亭子中间,头上是一座宝塔式的亭阁,四条黑龙从亭阁的四个角上探出头来,口中各自含着一颗发出强烈白光的宝珠,昂首欲飞。
我疑惑地扭头一看,发现我走过的凉桥已经消失不见,就像我们当时在安乐洞中过那条埋孤坟的石桥一样情形。
我此时已经说不清是怎样一种心情,踯躅走近断桥边,探头一望,发现下面正是那片桃林,花团锦簇,枝桠纵横。再扭头向上一看,发现亭阁之上四条龙尾紧紧缠绕在一起,巧夺天工地构成了阁顶。
看见这个亭子,我心里隐隐觉得在哪里见过,感觉非常熟悉,想了半天,再次仔细看了一遍亭子的结构和样式,我霎时觉得心脏快跳出口腔——这亭子不正是道师先生口中描述的“望乡台”么?“一入望乡台,魂魄不转来。”这句话我爷爷也曾经说过,意思是人死后魂魄飘飘荡荡到了“望乡台”,再望一眼自己生前住的地方,魂魄就会真正进入阴间,再也看不见自己的家乡了。
难道我现在不是在做梦,而是死了?我看见的那些裸女,那些男人,甚至清和大师难道都是阴间的阴魂?难道刚才那座凉桥就是传说中的“奈何桥”?不对啊,各种传说中的奈何桥不是这个样子啊?而且,孟婆呢?那个给人喝忘魂汤的孟婆呢?
妈那个巴子,我决不相信我已经死了,这次的遭遇一定是其它原因造成的。难道是花儿的眼泪?难道它不但能使我看见平日看不见的东西,还会夺去我的魂魄?——日白!
我刚想转身看看没有尽头的凉桥,背后一股大力袭来,我像一只断线的风筝直直朝开满白花的桃林倒栽下去。
还没得及惊呼出声,我在桃树的枝桠上几经反弹,重重倒在雪白地面上,头顶前方是一条不知从何而来的檐沟,沟中正汩汩流淌着腥气扑鼻的黑水。
这檐沟,不正是和石牌坊前面那条檐沟一模一样么?这黑水从何而来?怎么……怎么有股血腥味?
正百思不得其解,我的身体瞬间僵直,不能动弹了。心神俱裂间,我竟被谁托了起来,转眼间就被放入那条流淌着黑水的檐沟,面孔朝上,顺着檐沟开始飘流。我的身体一接触那黑水,我的思想仿佛从身体里抽走了,什么事情都想不起来,甚至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当意识再次稍稍恢复,我发现自己莫名其妙来到了那座石牌坊前面,并且是呆呆站着正对着石牌坊的大门。那三扇紧闭着的大门仍然紧闭着,而我,隐隐听到门里有狗吠声和女人的嘤嘤哭泣声。侧耳一听,那狗吠声和女人的哭泣声都很熟悉很亲切,再一回想,那狗吠声不正是花儿的声音么?而那嘤嘤的哭泣正是覃瓶儿娇媚哀婉的声音……
听见花儿的叫声和覃瓶儿的哭泣,我心中一下子轻松多了。只要覃瓶儿还在,只要她还安全,我就彻底放心了。但是,她为什么在哭呢?
听见覃瓶儿在门内哭得几乎肝肠寸断,我的眼泪也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我走到那只石狮子前面,轻轻一跳,就跳到石狮子头顶,再纵身一跳,很容易就攀住了那堵墙的边缘,顺势撩脚骑跨在墙上,正准备跳下去,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傻愣愣地坐在墙上不再动弹。
那个哭泣的女人确实是覃瓶儿,尽管我看见的是黑白的覃瓶儿,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此时的覃瓶儿怀中抱着一个我很熟悉的人。那个人,没办法不熟悉,因为,那人就是我——满鹰鹰!
用布缠着的脚是那个人身上最明显的特征,那是覃瓶儿撕掉自己身上的衣服帮他裹的。
此时的覃瓶儿并没注意到骑跨在墙头的我,当然,她不可能注意到一个阴魂。然而,她没注意到,站在旁边低声哀叫的花儿却突然抬起头来,定定看着墙上的我,汪汪吠叫两声,扑到墙下,前腿撑到墙上,徒劳地往上攀爬。
我看见花儿眼中溢出了眼泪。当然,那眼泪此时在我眼中是白色的。
我此时已经明白我确实死了,魂魄和肉身已经彻底分离。想明白这个问题,自从抹了花儿的眼泪之后的一切遭遇就很好解释了。
我心里一酸,轻飘飘地蹦到墙下,伸手去摸花儿的脑袋,那手虽然摸在花儿的头,却没丝毫触碰的感觉。花儿似有所觉,立起身来想舔我的脸巴,却直直从我身上毫无阻拦地扑了过去,我没产生任何身体接触的感觉。
我缓步走到覃瓶儿身后,想去摸她的肩,手却从覃瓶儿的肩上斜插进她的胸前。如果我活着,此时肯定是温润细腻满手,现在却没任何感觉,覃瓶儿的身体就像空气,或者说幻影更确切。
花儿应该能看见我的魂魄,见我去摸覃瓶儿的肩,覃瓶儿却一无所觉,折身回来咬住覃瓶儿的裤管,脑袋上扬,似乎想叫覃瓶儿站起来,覃瓶儿却不理,头垂在我肉身的胸口位置,哭得哀婉凄楚之极。
我叹了口气,缓步走到我的肉身头顶前,凝目一看,肉身双目圆睁,有一种死不瞑目的感觉,额头上那个已经不是“土”字的“土”字格外突兀醒目。
花儿又去拉覃瓶儿的裤管,覃瓶儿似有所觉,猛地抬起头来,惨白的脸上挂满泪珠,两只黑洞洞的眼睛定定看着我站的方向,黢黑的小嘴嗫嚅着说:“鹰……是你吗?”
第二十三章 瘟灯(1)
覃瓶儿能看见我?
我欣喜若狂,全身因激动而开始轻微颤抖,嘶声叫道:“瓶儿!是我是我!”边说边伸手去摸覃瓶儿苍白凄楚的脸颊,想要抚掉她脸上的眼泪。
覃瓶儿瞪着两只黑洞洞的眼睛,满脸凄楚迷茫,对我的手根本没任何感觉,雪白的上牙咬住下嘴皮,全身也像冷得打摆子一样微微颤抖。
“瓶儿……”我跳起来大叫一声,使出了吃奶的力气。
换作平时,覃瓶儿肯定会被我这声高昂的鬼哭狼嚎吓得飞起来,可现在她对我的喊声一无所觉,连脸上的肌肉都没出现半点抽搐,我站在她面前,还不如一缕轻烟。
我内心充满绝望。“阴阳隔层纸”这是我爷爷生前在讲那些所谓“阴间”“阳间”的故事时老是喜欢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我当时就想那层“纸”在哪里呢?“纸”后面的另一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现在我终于明白了,那层“纸”无处不在,那层“纸”是世界上最远的距离,远得明明看得见自己心爱的人,却永远无法摸得着她,永远无法跟她耳语呢喃……
我脸上抽搐,两眼含泪,地上我那黑白分明的肉身一动不动。
花儿站在我的腿边,嘴巴一拱一拱,我腿上却没任何感觉。覃瓶儿痴痴站了一会,长叹口气,蹲下身子把那个肉身又紧紧抱在怀中,脸颊贴在肉身的额头,轻轻摩擦,双肩一抖一抽,又开始嘤嘤哭泣起来。在那层“纸”后面的我听见那哭声,心如刀绞。我长叹一声,终于体会到什么是“肝肠寸断”的滋味了。
花儿拱我的腿无果,抬起头来看着我的脸,眼角的泪水像断线的珍珠滚滚而下。
看见花儿的眼泪,一个差点被我遗忘的疑问泼喇喇涌进我的脑海——格老子的,我是怎么死的呢?这个问题想不明白,我可能一辈子寝食难安。当然,我现在的处境,也谈不上什么安不安的问题。
我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