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杀似水年华-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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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没回答警察的问题,茫然瞪大的眼睛,就像后面死去的美人的眼睛。
是,田跃进发现少年和死者的眼睛很像,脸部许多细节也很相似。
不会吧?他对自己摇摇头,不是说死者是独居的吗,怎么又会多出这个男孩?
少年的表情有些麻木,也许已保持这个姿势很久。田跃进伸手把他拉起来,少年身体有些摇晃,索性将他背在肩上,感觉还不到一百斤的重量。
田跃进绕过躺在地上的死者,少年低头看到了她,一阵剧烈颤抖自背后传来,伴随着越发急促的呼吸声,几滴温热的泪水,落在田跃进的肩头。
“她是你什么人?”
田跃进适时地问了一句,少年却一言不发地闭上眼睛。
勘察现场的人员都进来了,诧异地看着他们走出杂货店,没想到他还背着一个少年。
仰头是一片大雨,无边无尽的大雨,笼罩这个荒芜世界。
忍着肩膀里的疼痛,越过撑着伞围观的人群,田跃进背着少年,穿过冰冷的雨幕,来到南明高级中学门口。他把少年塞进警车,沉默地坐在旁边,注视这张半成人半孩子的脸。
一次漫长而真实的幻觉……
第二章
雨,一直下到半夜,才渐渐停止。
田跃进看了眼墙上的钟,时针已走到十一点整。带着雨滴的梧桐树叶拍打窗户,送入凉气逼人的晚风。他感到后背有些发凉,还好肩膀不再痛了,径直推开房门。
公安局验尸房,疲倦的法医摘下手套,抱怨了一句:“你才来啊?”
“对不起,凶案现场发现的那个孩子,始终不肯开口说话。”
田跃进挠头强打起精神。整天都耗在这桩案子上,只在傍晚给家里打过一个电话,让女儿自己煮方便面解决晚饭—十三岁的女儿确实有理由恨他。
此刻,少年就在楼下办公室,两个小警察轮流盯着他。从早上回到局里,他一直沉默地低着头,偶尔发出几声抽泣,也不吃食堂送来的饭菜,只是渴极了喝过一大杯水。田跃进耐心地问话,也设想了许多可能。但少年就像个哑巴,或得了失语症,竟没说过半个字。肯定不是聋哑人,田跃进从他的眼神看得出,他对警察问话都有反应,只是到了下午才变得麻木,好像身边所有人已消失。不知还要耗多久,明天早上?后天晚上?
或是永远?
法医打了个哈欠,从冷柜抽出一具尸体—南明路凶杀案的被害人。
掀开覆盖尸体的一层白布,不再有迷人的粉色睡裙,脖子上的神秘丝巾也被鉴定科解去检验。现在她只是个死去的裸女,冒着寒冷的白色气体。她的眼皮已被法医合上,表情变得安详宁静,像在冷柜中睡着了。虽然她已三十多岁,却比多数年轻女子更加性感。不过,肚子上的皱纹显示,她早已是一个母亲。
原来缠绕丝巾的地方,冰肌玉肤的脖子,显出一条紫色伤痕。
田跃进的判断没错,她是被人用丝巾勒死的,法医报告证实了这一点。
田跃进迅速将白布盖回她身上—不忍再多看哪怕一眼,即便她的身体依然撩人。
“老田,你怎么了?”法医把死者送回冷柜。
田跃进捂着太阳穴后退半步:“我有些难受。”
“这倒是头一回。”
在这间冰冷的验尸房,田跃进看过无数尸体,包括那些已被解剖了的可怜人,但从未影响过他的情绪。不知为什么,这个女人的死,如此触动他。是因为恐惧?天生的怜悯?一个中年男人对一个美丽弱女子的怜悯?古书上说的恻隐之心?就像他刚成为警察,接触到第一个凶案时,他为年轻的被害人泪流满面,发誓要亲手抓获凶手,结果在三天内完成了誓言。那是二十年前的事,现在这感觉又回到心底,即便他与死者素不相识。
只因她死得那样美?还是死时的那种眼神触动了他?抑或那条诱人的紫色丝巾?他感觉命中注定会遇到一个幽灵般的罪犯,或者—就是幽灵?
“别说出去!”
他冷冷地抛下一句,以免自己像那些警校刚毕业的新人一样,成为局里老家伙们的笑柄。
“好吧。”法医收拾起报告,“根据检验结果,她的死亡时间在昨晚十点至十二点之间。凶手应是成年男性,有较强的臂力,在背后用丝巾勒住被害人,一分钟内使其窒息死亡。已从死者身上采集到了一些毛发和指纹,但没有任何性侵害的迹象。”
田跃进沉默地点头。这与现场判断的完全一样。他靠着墙边说:“谢谢。”
忽然,验尸房大门被推开,二十五岁的警察小王进来喊道:“老田,那孩子开口说话了!”
愣了不到一秒钟,田跃进飞快地冲出验尸房,穿过潮湿阴暗的走廊,手撑栏杆跳下楼梯,回到了办公室。
少年趴在桌子上,悲伤地号啕大哭,整个公安局都能听到这哭声。田跃进的心被哭声揪着,似乎变成脆弱的玻璃,很快就要被击碎。他走到少年身后,抚摸他剧烈起伏的后背:“孩子,没事了。都过去了,你可以说出来了。”
继续哭了两分钟,少年才缓缓抬头,眼眶哭得肿起来了,还有泪水不停往下淌。这悲伤的样子引人同情,田跃进不动声色地掏出手绢,替他轻轻擦去眼泪。
“我看到了!”
这是少年口中发出的声音,正是十三四岁的变声期,听起来干哑撕裂,有些刺耳。
旁边两个小警察很激动,田跃进用眼神示意所有人冷静,不要发出任何声音,以免干扰他的回忆。
“看到了什么?”
“脸。”
少年瞪大了眼睛,仿佛那张脸就在眼前—可惜,他能看到的只是田跃进的脸。
“谁的脸?”
田跃进没有想躲避他的眼睛,他以镇定的神情,控制少年随时可能失控的情绪。
“我看到凶手的脸了!”
少年又一次大喊出来,双眼充满愤怒与仇恨,同时喷出的浓烈口沫大多飞溅到田跃进脸上。但田跃进毫不介意,反而为此异常兴奋—等待了几乎一天一夜,不就为听到这句话?
“好,你慢慢地告诉我,凶手什么样子?”
少年低下了头,颤抖片刻之后,半抬起头,压低声音,像成年男人那样低沉—
“一只恶鬼!”
第三章(1)
田跃进,又一个不眠夜。
1995年8月8日,子夜,12点。
公安局办公室,夜风摇晃木质的窗户,灯光在地板上不停晃动。
南明路凶杀案现场的少年,终于向警察们开口说话。
“一只恶鬼!”
老楼的房间里沉默许久,谁都不敢率先打破寂静。田跃进手托下巴,凝视少年的脸庞,似乎有些微小的变形。
两分钟后,少年说了第二句话:“我……我……饿!”
他说饿了!
田跃进激动地喊道:“快点去买吃的!”
十分钟后,警察小王从公安局附近的夜排档回来,两只手里提了好多烤鸡肉串、干炒牛河、冷面和冷馄饨—大家都很饿了。
老田撩起冷面吃起来,同时以眼角余光瞥着少年,正值青春发育期的孩子,怎经得起一天一夜的饥饿。
少年狼吞虎咽吃了不少,最后喝下一口水,看着田跃进的眼睛说:“我真的看到了!”
“好,我们都信你,孩子。”田跃进耐着性子半蹲在少年跟前,“第一步,先告诉我,你是谁?”
“我是—”他难受地摇摇头,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我是我妈妈的儿子。”
这句废话证明了田跃进的判断。不过,被害人看起来那么年轻,怎么会有一个开始长喉结的儿子?
“你叫什么名字?”
“秋收—秋天的秋,收获的收。”
这名字倒蛮好听。他知道被害人有个十三岁的儿子,跟随父亲在老家读中学—现在知道了他的名字:秋收。早上在案发现场的隔间里,还发现一个装着中学课本的背包。
“你什么时候来上海的?”
“昨晚八点,我一个人坐火车到的。妈妈到车站来接我,坐公交车回到杂货店。”
田跃进明白了:“放暑假来看妈妈?”
“是。”
怪不得派出所说死者独自居住,附近居民也从没见过这少年。
“你们几点到的杂货店?”
“晚上……十点半。”少年的普通话很标准,看来在学校学习不错,不像好些农村孩子满口乡音,“妈妈跟我聊了很久,帮我整理后面的小房间,还准备了一副新的竹席。晚上十一点多,有人敲响了外面的卷帘门—”
少年说到这停顿了,老田冷静地说:“别害怕!我们都在你身边。”
“外面下着很大的雨,妈妈一个人出去看了看,又匆忙回来,让我待在隔间里别动。她的神色奇怪,看上去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但肯定不是害怕。”这孩子的观察力很强,会注意各种小细节,“她叫我不要发出任何声音,就当自己不存在。我乖乖地躲在隔间,妈妈把小门关紧。很快,我听到一阵脚步声,然后是轻微的说话声。但隔着一道门,好像还在货架外面,所以一个字都没听清。”
“男人的声音?”
“是!又过了一会儿,可能只有几分钟,我听到妈妈叫了一声,但声音不是很响。我有些担心,却不敢开门。接着,我听到拖鞋蹬地板的声音,还有妈妈的喘气声。我终于急了,要拉开门,门却纹丝不动,我才明白妈妈把门反锁了,她干吗要这么做呢?”少年再度流下两行眼泪,“隔间原本有窗户,但被铁栏杆封死,外面糊着画报遮挡光线。我没法从窗户爬出去,只能用手指点破画报,挖出两个小孔,眼睛正好可以看出去……我……我看到……”
他说不下去了,老田及时地说:“嗯,我已经注意到画报上的两个洞眼了。”
这是想让他回到正常情绪,客观回忆当时的情景,不要让悲伤完全占领大脑,漏掉什么重要细节。
“我看到了……看到了……看到了……一只恶鬼!”
第三章(2)
“好,一只恶鬼!”老田无奈地摇摇头,“我们都知道了。说下去,恶鬼长什么样?”
“就是恶鬼的样子啊!”
“具体一些!你不是很会描述细节吗?我需要细节!”
少年痛苦地抓着头发:“不,我说不清楚,我只看到一只恶鬼,但我看得很清楚!”
“他是男人?”
“是!”
“大约多少年纪?二十多岁?三十多岁?四十多岁?”
田跃进耐心地诱导,却并没有换来他想要的细节。少年目光迷离:“不,我说不清楚。”
“那你没有看到脸?”
“我看到了!”少年突然站起来,靠近老田大声叫嚷,“我看到了!看得一清二楚!只要再让我看到第二遍,就算在几千几万个人中,我也能立即把他抓出来!”
“好吧,那张脸是长是短?”
“不长不短。”
“体形是胖是瘦?”
“不胖不瘦。”
“眼睛是大是小?”
“不大不小。”
“够了!”
田跃进中断了提问,刚才答的全是废话!难道凶手真是大众脸?他半蹲下来问道:“好,告诉我,凶手脸上有什么特别的标志?”
“没有。”
若是放在过去,他早就跳起来发火了,今晚看在这孩子死去的妈妈面子上,田跃进强压着脾气问:“那你还看到了什么?”
“丝巾。”
“哦?”
忽然,少年压低声音,只告诉老田一个人:“我看到了一条丝巾,紫色的丝巾,缠绕在妈妈的脖子上,那只恶鬼—那只恶鬼,就用丝巾勒住妈妈的脖子,大概只花了半分钟,妈妈就躺在地上不动了。”
田跃进抱住少年颤抖的肩,拍着他的后背,像个父亲对儿子那样说:“对不起,你还是要说下去!”
“我看到妈妈死了!”
警服被少年的泪水打湿了。
“坚强一点,你是男人!”
“可是,我救不了妈妈!我没办法打开那道门,也没办法从窗户钻出去。可是……可是……我连大声喊叫都没做到!我只是默默看着,默默看着妈妈被勒死,默默看着那只恶鬼走出杂货店,默默看着妈妈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一动不动……”
“你害怕了?”
“是,非常非常害怕!”少年蜷缩到地上,不敢再看任何人的眼睛,“我害怕那只恶鬼,我害怕他看到我,所以不敢发出声音,我不配做个男人。”
田跃进摸着他瘦弱的后背:“你还是个孩子。”
“我什么都没有做,我只是通过那两个洞眼,看着……看着……看着……看到后半夜,我实在撑不住了,居然就倒下睡着了……我真该死!”
“谁都撑不了那么久,更别说一个孩子。”
“我不是小孩子!当我醒来,听到外面有声音,我趴到画报后面,在洞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