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布雷德伯里中短篇科幻小说集-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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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是!”火星人说,向后退了几步。
托马斯摸摸自己的身体,感到暖意,于是确定了。我是真实的,他想。
火星人碰碰自己的鼻子和嘴唇。“我有血有肉,”他说,提高了嗓门,“我活着。”
托马斯怒视陌生人:“如果我是真实的,你一定已经死了。”
“不,你死了!”
“鬼呀!”
“幽灵!”
他们互指对方,星光在他们四肢燃烧,像匕首,像冰柱,又像萤火虫。他们又开始费劲地检查自己的肢体。双方都发现自己完好无损,热乎乎的,激动不已,不知所措且畏惧万分;而对方呢,是呀,那边的那个,不真实,是个鬼一般的折光物体,闪烁着从远方世界聚来的光芒。
我喝醉了,托马斯想。我明天不会把这个告诉任何人的,不,不。
他们站在公路上,谁也没动。
“你从哪儿来?”最后,火星人发问了。
“地球。”
“那是什么?”
“那儿。”托马斯冲天空点点头。
“什么时候?”
“一年多以前我们着陆,记得吗?”
“不。”
“你们都死了。大多数人都是,除了几个,你很稀罕,知道吗?”
“那不是真的。”
“是真的,死了。我看到了尸体,黑乎乎的,屋里屋外都是。死了,成千上万的人哪。”
“可笑。我们还活着哪!”
“先生,你们被人进攻,只有你不知道。你一定是逃走了。”
“我可没逃,没什么可逃的。你是什么意思?我正要去参加运河边的节日庆祝会呢,在埃尼阿尔山附近。昨晚我也在那儿。你没看见那儿的城市吗?”火星人指点着。
托马斯只看到了废墟:“啊,这城市几千年前就毁灭了。”
火星人大笑起来:“毁灭?我昨晚就是在那儿睡的!”
“我上周和上上周都在那儿,现在我刚好又开车经过那里,那儿只剩下一堆废墟了,看见柱子的碎块没有?”
“碎块?嗨,我可看得清清楚楚,幸亏有月光,柱子挺直的。”
“街上只有尘土,”托马斯说。
“街上干净得呢!”
“那边的运河已经干涸了。”
“运河里尽是些淡紫色的酒!”
“水早干了!”
“水多着呢!”火星人抗议道,又笑了,“噢,你大错特错了。看见庆祝会的灯火没有?那里有女人一般苗条的船,船一般纤细的美女。我看见她们了,那么小,在街上跑来跑去。我正要去那里参加庆祝会,整晚我们都飘浮在水上,唱歌,喝酒,做爱。你看不见吗?”
“先生,这城市已经毁了,像只干死的蜥蜴。谈谈我们的聚会吧,今晚我去绿城,它是伊利诺斯公路附近新建的殖民地。你弄糊涂了吧,我们带来一百万板英尺的俄勒冈木料和成吨的上好钢钉,我们造出了你从没见过的顶漂亮的小村子。今晚我们在其中一个村子里集合,地球上又来了些火箭,带来了我们的妻子和女友。聚会时会跳舞,还有威士忌……”
火星人不安了:“你说的那些都在那边?”
“那儿就是火箭。”托马斯把他带到山边,指着下边,“看见了吗?”
“没有。”
“妈的,就在那儿!那些长长的银白色的东西。”
“没有。”
这回托马斯笑了:“你是个瞎子呀。”
“我看得很清楚。你才看不见呢。”
“可你看见那座新镇了,是不是?”
“我只看见了海洋,水面上起了点小浪。”
“先生,四十个世纪以前水就蒸发干了。”
“啊,够了。”
“我告诉你,是真的,”
火星人变得很严肃。“再给我讲讲吧。你确实没看到像我描述那样的城市?柱子雪白,船儿纤细,还有彩灯。噢,我看得清清楚楚!听!我能听见他们唱歌。没多远了。”
托马斯听了听,摇摇头:“听不见。”
“另一方面,”火星人说,“我也看不到你描述的东西。行啦。”
他们又变得冷冰冰的了,身上像是有块冰。
“它可能是……”
“什么?”
“你说‘来自天上’?”
“地球。”
“地球,一个名字,什么也不是。”火星人说,“但是……一小时前,我从那条小路过来时……”他摸摸后颈,“我感到……”
“冷?”
“是。”
“现在呢?”
“又感到冷了。奇怪,有件东西,向着亮光,向着群山,还有路,”火星人说,“我有种陌生感,还感觉到亮光和路。有一会儿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活着的最后一个人……”
“我也是!”托马斯说。现在就像是和旧时的老友交谈,随着话题产生了信任,人也感到温暖了。
火星人闭上眼又睁开:“这只能说明一件事。一定与时间有关。是的,你是过去的一块碎片。”
“不,是你来自过去。”地球人说,现在有时间来考虑这问题了。
“这么肯定?你怎么证明谁来自过去,谁来自未来呢?今年是哪一年?”
“二OO二年。”
“这对我来讲有什么意义?”
托马斯想了想,耸耸肩:“没有。”
“这就像我告诉你,今年是4462853S。E。C。一样。毫无意义!哪儿有时钟告诉我们星星是怎么排列的?”
“但废墟可以证明!它们证明我来自未来,我活着,你已经死了!”
“我身上的一切都否认这点。我的心脏在跳动,肚子饿了,口干舌燥。不,不,我俩既没死,也不是活着。比其它任何东西更有生气,我们是被卡在生死之间了。两个陌生人晚上遇见了,就是这么回事,两个过路的陌生人。你说,是废墟。”
“是。害怕了?”
“谁想看到未来?谁又看到过?人可以面对过去,但想想——你说柱子粉碎,而且海水枯竭,运河干涸,女郎们死了,花朵也凋谢了?”火星人沉默了,之后便望向前方,“但她们在那儿,我看见了。对我来说这不就够了吗?不管你怎么说,现在她们在等我。”
对托马斯来说,远方的火箭,小镇,地球来的女郎,也在等着他。“我们永远不可能一致了。”他说。
“我们可以就不一致来达成一致,”火星人说,“如果我们活着,谁是过去,谁是将来又有什么关系?该在后的就会在后,不管是明天还是一万年后。你怎么知道这些破旧倒塌的庙宇不是属于一百世纪后你们文明的呢?你不知道,那就别问。但是良宵苦短。表演会的火堆映红了天空,还有鸟儿。”
托马斯伸出手,火星人也照做了。
他们的手并没接触,而是与对方融合了。
“我们会再见吗?”
“谁知道?也许某天晚上。”
“我真想跟你一起参加那个表演会。”
“我也想去你的新镇,去看看你说的船,去看看那些人,听听发生过的事情。”
“再见。”托马斯说。
“晚安。”
火星人驾驶他的绿色金属机器无声地进入群山。地球人开动卡车,静悄悄地驶向相反方向。
“上帝,这是怎样的一个梦啊。”托马斯叹道。他把手放在方向盘上,想起了火箭,女人,纯威士忌,弗吉尼亚对面舞,还有聚会。
多么奇怪的景象,火星人想,继续向前飞驰。他想起了庆祝会,运河,船,金眼女人和歌声。
夜正黑,月亮已经下去了。星光在空旷的公路上闪烁,那里再没有一丝声晌,没有一辆车,没有一个人,什么也没有。夜又黑又冷,余下的时光就这样过去了。
湖
译者:Prayer Savan
浪将整个世界与我隔绝开来。天空中的小鸟不见了,海滩上的孩子不见了,站在岸边的妈妈也不见了。有那么一会儿,幽绿的静寂包围了我。不久,浪退了下去,将我重新…抛回那片有天空,有沙滩,充溢着孩子们笑语的天地。我向湖岸上走去,整个世界等待着我的归来。世间万物和我离去前一模一样,几乎没有丝毫变化。
我一路跑上沙滩。
妈妈用一条毛茸茸的大毛巾给我擦了擦身子。“站在原地,把身上的水晾干。”她说。
我乖乖地站着,只见阳光静静地抹去了我手臂上的水珠,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鸡皮疙瘩。
“起风了,”妈妈说,“套上毛衣吧。”
“我正研究鸡皮疙瘩呢。”我说。
“哈罗德。”妈妈埋怨道。
我穿上毛衣。潮水一波波地抚上沙滩,又一波波地褪去。它的动作并不僵硬,并不笨拙,反倒显出种胸有成竹般的雅致风度来。这种幽绿色的优雅是踏着歪斜醉步的酒徒们…永远无法企及的。
时值九月。夏天最后的日子里,一切都无缘无故地让人黯然神伤。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沙滩上只有六个人,显得冷清而寂寥。呼哨着的凉风也许让孩子们也感到些许悲戚。他…们不再一起玩球,而是静静地坐在沙滩上。秋天的气息沿无尽的湖岸徐徐迫近。
所有热狗店都已歇业,店外钉上了一条条厚木板。芥末,洋葱,和肉类的香味已经随漫长而欢乐的夏日一起,被封存在层层木板之后。夏天仿佛被分割得支离破碎,塞进了…一副副棺材里。其他店家也一个接一个地撤下招牌,关上店门。风拂过沙滩,卷走了七八月间沙地上那不计其数的脚印。九月时的水边清清冷冷,只剩下我那双橡胶球鞋留…下的足迹,以及唐纳德与德拉斯·阿诺德的脚印。
人行道上蒙着一层随风飘来的细沙。旋转木马已经被人们用帆布盖了起来。所有木马都穿在铜杆上,僵硬地停在半空。它们咧着嘴,依然在静态中奔驰。但音乐已经消逝,…只有帆布下穿梭来去的冷风为它们伴奏。
我静静地站着。其他孩子都已经去学校了,只有我还没开学。明天,我将随一列横穿美国的火车去往西部。今天是妈妈和我最后一次来沙滩上玩。
一片孤寂中,我突然想离开妈妈,自己待上一会儿。“妈妈,我想到沙滩那头去看看。”我说。
“好吧,别去太久就行。还有,别到水边去。”
我撒腿跑去。沙在我脚下飞溅,我乘着风飞驰。你一定知道那种感觉:张开双臂飞跑时,风吹过你的双手,让你觉得指间生出一层薄薄的纱幕,仿佛自己长出了翅膀。
妈妈静坐着的身影越来越远。很快她就成了我视野中一块小小的褐斑。天地间只剩下我一人。
对一个十二岁大的孩子来说,独处可算是种新奇的体验。他习惯于身处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只能在臆想中缔造孤身一人的世界。现实中有太多大人包围着他,教导他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因此,想拥有自己的世界时,他只能沿着漫长的沙滩远远地跑开,或是在脑海中勾画出自己远离人群,跑过沙滩的情景。
现在,我的的确确是孤身一人了。
我向水中走去,直到冰冷的水漫过我的腹部。以前,周围往往交织着太多目光,我不敢向这边张望,不敢到这片水域来,更不敢念着那个名字在水中摸索。但现在——
湖水仿佛一位不可思议的魔术师,将我生生分成了两半。我的身体好象从水面那儿一分为二。水下那一半身体犹如正在融化的软糖,静静地溶在水中。水波幽凉。不时有浪…头带着优雅的力道涌过,浪尖上点缀着水沫缀成的蕾丝。
我喊出她的名字,——一遍遍地喊着她的名字。
“泰莉!泰莉!噢,泰莉!”
小时候,你总是觉得只要呼唤什么人,就一定能得到回答。那时的你总以为自己想象中的一切都会成为现实。的确,有时候这样的想法也算不上大错特错。
我心里想着泰莉。去年五月,她一路欢笑着在水中游去,脑后拖着金黄的马尾辫。阳光照在十二岁女孩小小的肩膀上。我记起,她的身影消失在水中,救生员跳进湖里,泰…莉的妈妈尖叫起来……但泰莉再也没有浮出水面。
救生员一定是去劝她回来的,但她不愿回到我们的世界来。救生员上岸时,他那双骨节粗大的手里只有几缕水草。泰莉走了。学校里我身边那张课桌后再也不会有她的身影…;夏夜的青砖路上再也不会有我们嬉戏时的笑声。她走得太远,湖把她留下了。
在这孤独的秋日里,水面与天空显得无比辽阔,沙滩长得异乎寻常。我最后一次来到这里。——我孤身一人,最后一次来到这里。
我一遍遍地喊着她的名字。泰莉,噢,泰莉!
吹过我耳际的风无比温柔。拂过贝壳们嘴边,聆听它们低语的,就该是这样的风。水升起来,漫到我的胸口,不久又沉下去,褪到我膝侧。水波来来去去,起起落落,轻吻…着我的双脚。
“泰莉!回来啊,泰莉!”
我只有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