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娘子-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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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是中元节啊。”桃三娘这么接口道,我却被她的话吓得又是背脊一阵寒。之后桃三娘打发我回家去睡,我虽然不太情愿,但眼皮已经完全不听话,酸得只想闭上,因此我便回了家去。娘也不大知道金钟寺庙前街那边发生的事,仍忙着手里的针线活计,我倒床上就睡着了。
中元节晚戏台倒塌着火的事第二天在江都城里外都传得沸沸扬扬,死伤了好几个人,据说连官府老爷都吓得赶紧拿出钱来请和尚做法事超度。
戏班的旦角银鱼死了,人们在废墟之中找到她时,她的脖子已经断了一半,于是当时目睹的人都说难怪看见那血溅起竟有那么高,但戏班的人都说那刽子手的大刀只是刷漆的钝木片,怎么可能将人的脖子割开?
我在事情发生的第二日看见玉莲时,她却出奇地平静,她主动回到戏班去,那些人让她将银鱼生前的东西都整理了一下,包括银鱼积蓄的一些钱物都交还给她手里,并且问了她的打算和去处,最后托了认识的又恰好要去运城贩货的商队带携了她一起上路。
玉莲在临行前一天来了一趟欢香馆,向桃三娘和我辞行,我看她神情木然,想是伤心坏了的,桃三娘留她吃饭她也不愿意,因此在她走后,桃三娘便急忙把几斤白皮大蚕豆用温水泡了,待豆子被浸得白白胖胖的模样时,我帮着她一起,用小刀细心地把豆子一端划裂开两下,晾干之后才入胡油锅里炸,我看着那蚕豆慢慢在油里熟了,像朵小花一样爆裂开,不由问道:“三娘,玉莲和你当时都说过,银鱼她是逃不脱的……你是一早就知道中元节晚会发生什么的对吧?”
桃三娘看着我,笑了笑:“这些事,你不懂就算了,没必要去想它,玉莲呢,跟着她娘身边这些年,她看得清楚,所以这样说。人自己的情性劣根,是最难以摆脱的,就好像人们常说那藕完全切断了,却还粘连着那么多理不清的丝……两个人表面上即使决绝地分割了,其实暗里究竟还有多少纠缠牵绊,恐怕连人自己都搞不清。”
我不能很懂桃三娘的话是什么意思,但似乎又觉得很有道理。后来,我还跟她说起那个贵青,她却告诉我说,这世间的人因贪情成痴,不论生死,就是做了鬼也说痴情话,却不知道那都是鬼话了。这样的情鬼看到多情之人,自然也要视为同类,甚至将之拉下去陪自己一道……那银鱼是个风流纵性的女子,来了江都都没两日,便与那贵青邂逅生情,却不知他竟是这样因情痴而生的鬼。兼之恰逢中元时节,幽冥与人世的间隔也会变得模糊,庙戏本来就是人鬼共赏的,她过去众多冤亲债主机缘巧合之下一起化现,因了前缘怨愤纠缠,自然就要了她的命。
我在听桃三娘说这些时,却想到了玉莲,她的心里不也是一直痴痴地记挂着同村的小哥哥吗?情鬼专找痴情之人……所以中元节晚上贵青才会出现在我们面前吧?他或许也斟酌过是否把玉莲也带走?那卖莲花豆的,不知是真的玉莲他爹亡魂,还是幻象?这人世间种种情景,真假难辨,亦幻亦真,叫人捉摸不透。
第二天,玉莲随商队起程上路,我和桃三娘一起去送的她,并且将新做好的莲花豆给她路上吃,她捧着莲花豆又哭了,说这豆子在她口中,却是五味陈杂,再吃不出原来的滋味。
七、雪花酥
昨夜里下了些小雪,现在那些屋瓦墙头上,上都有一层白白的雪霜。
冬日里虽然来往客人比平时少些,但欢香馆每日还是热热闹闹的。
大锅里刚刚熬好的腊八粥冒着腾腾的热气,我一边和三娘说着话,一边挨着灶近些,暖暖和和的。
桃三娘在做点心,烙的脂油饼,里面掺上切碎的虾米和干葱,油锅里一煎,青红色就显了,相间在酥黄的饼子上。
“好香!”我盯着锅里流着口水说。
桃三娘笑笑:“帮我去把那些茴香和干椒、芝麻盐、洋糖一块舂成末,就让你吃饼。”
“好!”我赶紧过去按着她说的去做。把小茴香、干椒混着芝麻盐、洋糖舂碎,这必定是要做椒盐馅儿的点心,但我其实并不爱这种混杂口味的,咸的我只喜欢芝麻饼或葱油饼,要不就是各种香甜的糖馅饼。
有人在里面喊:“两碗腊八粥!”
桃三娘便赶紧盛出来,配上事先装碟的冬芥菜让何大一齐端出去。
突然有个人“噔噔噔”的从屋里走出来:“哎,三娘啊!”
我抬头一看,是个穿一身半新不旧红棉袄、身材高大又平板的女人,三十左右,头上簪着绢花挽着不大庄重的松散斜髻,白细的长脸,嘴边一颗黑痣,原来是住在菜市那边悦记茶馆的老板娘。人那茶馆他们夫妻合伙开了也有好几年她丈夫名叫陈大悦,手艺不算好,但为人宽厚老实,因此镇上同辈的人都喊他陈大哥,陈大哥爱喊他媳妇叫大姐,因此镇上的人也就顺势地叫她陈大姐了。但桃三娘和她好像向来不大熟络的,陈大姐为人也有点刁钻泼辣,我有时还听过邻居婶娘嚼舌根子说她风流什么的,怎么今日她突然来找三娘?
“陈大姐早啊!”桃三娘显然也有些诧异,但连忙热情放下手里活计迎过去招呼道。
“好香啊,人都说三娘的手艺好,我还一直没福气尝过,今天来这一看,才知道真的传言不虚。”陈大姐满脸堆着笑说道。
“哎,哪儿的话。”桃三娘用碟子盛了几个饼,拉起她的手:“来,我们屋里喝茶去。”
我看着她们进屋里,有点嘴馋三娘拿走的饼,一边手里舂着椒盐,一边朝屋里张望。
她们坐在柜台旁边的一张桌子上,何大倒上热茶来,桃三娘请陈大姐喝口茶、尝尝刚出锅的热饼,那陈大姐笑笑:“哎,三娘,平时咱们街坊邻居的却也很少走动,今天来有点冒昧了。”说着,拿起茶杯喝一口茶润润嘴,又继续说下去:“其实我来,是有事请你桃三娘帮忙的。”
“是何事?”桃三娘笑问。
“这样的,我想请三娘帮我做二十斤点心,面酥果子什么的都行,只要是甜的。”陈大姐又压低了声:“是我妹妹要生孩子了,他们家乡下人古怪,本来送点心只是讨个意思,三斤五斤包个匣子好看点就是了。他们别的却都不要,非得专门送这甜点心果子,三五十斤都不嫌多。”
“呵,面点心才显得丰实嘛。陈大哥不是也做得一手好面点吗?”桃三娘不在意地这么一说,陈大姐却好像被说着了什么心事似的,连忙接口道:“嗳,他那手艺粗啊,谁不知道你桃三娘做的好点心?那才是江都有名儿的!今年中秋节,我们家还买了你两斤月饼呢。”
“那就谢谢了。”桃三娘只好点头答谢,并且给陈大姐杯里倒茶。
陈大姐又说笑了一些闲话,吃了个饼,就起身走了。
桃三娘回到后院厨房来,我把舂好的椒盐馅儿给她看,桃三娘接着把些虾米脂油饼烙完:“月儿,今天你可得留在这帮三娘的忙了,待会午饭你拿几个饼回去和你娘一起吃,吃完了再过来。”
“好。”我爽快答应。
我手里抱着一包饼兴冲冲地从欢香馆出来,正要往对面家跑去,这时候才是正午时分吧,柳青街上怎么也没个人影?
嗯?又下雪了?
我抬起头望向天空,灰白色的天空满是厚厚的铅云,轻巧得就像蒲公英的小片绒毛般的雪花,无声无息地落在我的鼻子上,我赞叹地呼出一口白气:“好漂亮!”
斜刺里突然刮出股风,把我的额发吹得一乱,我循着风的方向下意识别过脸去,不经意间看见一个女人的身影。
柳青街往小秦淮过去的那一头,一位穿着白色上衣、黑色褶裙,怀里抱着个严严实实襁褓的女人走了过来。
我本不会留意她,因我闻着手里脂油饼热乎乎的香味,心里就迫不及待地要赶快回家和我娘一起吃午饭呢,我低下头继续往家跑。
“小妹妹……”这个女人却先开口问我话了。
我只好收住脚,抬头看看她,不认识,这女人不是这一带的街坊,但看她一脸愁容,面色有点惨黄,双眼中间的眉头深深拧着,我有点害怕地问:“啊……你叫我?”
“小妹妹”那女人看着我,却有点欲言又止的神情,低头看看手里的襁褓。
这么冷的天还抱着孩子在街上逛,也不怕把孩子冻着?我疑惑地看着她。
“小妹妹,”女人局促地看看我,又看看手里的襁褓:“能不能……”她把襁褓朝我伸了伸,好像想让我看她的孩子:“这孩子饿了。”
孩子饿了与我什么相干?我一愣,难不成她是叫花子?可是看她穿那么干净整齐的白衣服、黑褶裙,倒像是富户人家媳妇的打扮!可她乞求的那种目光,看着我心里很过意不去的。
“这是油煎的脂油饼,你的孩子太小了……恐怕咬不动吧?”我还是想推辞。
“可、可是这孩子饿了啊。”女人低头看着襁褓,更加显得不安地道:“他饿了,会哭……怎办?”她乞求地望着我。
我后退了一步,这女人愁苦着一张脸却越是凑近,我心里发毛起来,只得从包里抓出一个饼递过去。
女人伸出一只手接了饼,我回头拔腿就跑,径直跑回到家,关了院门进了屋里,娘看我的样子还很有点诧异道:“干嘛急急忙忙火烧屁股似的?”
我支吾几句过去了,过一会我又到院子里隔着矮墙向外张望,那奇怪女人已没了踪影……问我要东西吃,真是太奇怪了。
把细白面粉用洋糖、鸡蛋清、脂油和水拌匀揉好,然后印出花样,入笼屉蒸熟,桃三娘说这在北方叫甜饽饽,一笼屉就蒸了二斤,一共要做出十蒸屉来。
“陈大姐好像不是江都人吧?”我想起来问桃三娘道:“她妹妹也嫁到江都来了?好像没听说过。”
桃三娘正把一些糯米粉加红糖水拌着,是打算做红糖年糕的,听到我问,想了想:“我也不晓得她家的人,平时也没有交际过,只是认得罢了。其实,要说到生孩子送点心,我还听说有的地方是必须带一斤重的馒头二十个呢,上回金华来一客人,还说起过他们那人要生了孩子,看生男还是生女,回娘家报喜就送公鸡或者母鸡去,娘家回礼些赤豆、糯米、红糖就行了。”
“可送红鸡蛋的还是最多吧?”我一边帮三娘干活,一边半懂不懂地问。我们也忙了足有两个时辰才把所有的东西都弄完。厨房掌勺的何二不知去哪了,李二和何大在前面照看着店面,到后院来也只能帮忙一些粗重的活,细致点做饭的事都不行。
看天擦黑了,雪花时停时落,桃三娘让李二把做好的二十斤点心送去悦记茶馆,并留我坐着喝碗腊八粥。
李二去了不到一刻钟,就看见陈大姐随他一起急火火地回来了,陈大姐一进门就大声喊着桃三娘:“嗳!三娘啊,真是麻烦你了。”
“哪儿的话。”桃三娘不知她什么事,赶紧起身去拉她过来坐。
“二十斤点心还不够!刚才我那妹妹派人捎话说啊,再要二十斤来。”陈大姐似乎有点懊丧的样子,“那就烦请你再做二十斤吧?方才送来的我都看过了,正好让我妹妹派来的人先带去了!”
“这有什么难的,我再赶着做出来就是,就算今晚做不完,明儿一早我也肯定让伙计送到你家。”桃三娘笑道。
“哎,那就劳累你啦!”陈大姐说完,一边放下点心钱,也来不及喝口水就起身走了,桃三娘再留也留不下。
“呵,三娘,还得忙活一晚上。”我笑道。
桃三娘也摇头:“天色也晚了,你便快回家吧。”
第二天我提着篮子到菜市去买些糯米,经过悦记茶馆门前,陈大姐正倚着门边磕着瓜子,看店里的小杂役与门口一路过卖香油的老头在那讨价还价。
小杂役许是因为陈大姐看着他,所以一直较着劲要跟老头压个最低价,那老头有点不耐烦道:“买二斤香油罢咧,你就想我再少你七文?罢咧!罢咧!”
老头摆着手挑起担子就要走,小杂役为难地回头望望陈大姐,她“呸”地把嘴里瓜子壳吐出老远:“给他吧,反正使得少,二斤也吃好久。”说完,手里的瓜子也磕完了,她便拍拍手转身进店里。
就我所知,悦记茶馆的生意只有夏季里最好,日阳炎热,街坊都愿意凑热闹到一处,喝茶吃点小食闲话一下,或过路的客商小贩也常常在店里歇脚的,但大冬天里冷,来菜市的人都少了,我这时望进他们店里,都是黑暗暗的,没半个客人的影。
我正要继续往前走去,却忽然发现悦记茶馆对面的街角下处,站着一个似曾见过的人,是昨日碰见过的那个抱着襁褓的白衣黑裙女人!
她的打扮与昨日一模一样,只是脸色更略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