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娘子-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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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她是绝对不肯再回去了的,桃三娘只得答应了,又给她喝下一碗绿豆汤,便带着我出去,叫她好好休息一下。
回到院子里,桃三娘又去炉子上倒出一碗绿豆汤来:“月儿,你也喝点,这天实在太热。”
“谢谢三娘。”我接过碗,恰好看到地上摆着一斗水浸泡着的白糯米,旁边又有一个大木盆,盆里养着数十只鲜活的大虾,我问:“三娘,这么多糯米要做什么?这么多贵重的大虾要用糯米做菜吗?”
桃三娘觑了一眼,摇头不在意地说:“不是,糯米用来做醪糟的,这会儿先泡着,今晚才蒸,那虾是一个客人刚才让小厮送来的,他们今晚要在这里吃饭,就给我先准备好。”
“噢。”我抬头望向桃三娘,她穿着惯常的青蓝色葛布衣衫,束着一色的包头,领间额角却并不见油汗,仍是一如往常的清爽模样,我问:“三娘,你不热吗?”
桃三娘笑道:“这样的天气,怎么会不热呢?话说,没几日就是中元节了。”说着,她拉我到屋里坐:“要去放河灯吗?”
我点头:“听说金钟寺里还要办法会,到时候一定很热闹。”
桃三娘点头:“听说方丈主持还要舍粥给前去上香的信众,到时候必定是人山人海的。”
这时,店门外却走来一人朝这里探了探头:“请问……”
桃三娘连忙站起来过去招呼:“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望过去,只见是一个穿着绸缎衣裙的年轻女人走了进来:“老板娘,我想请问一下,刚才……这里有没有看见一个,一个这么高的女孩子走过去?”她用手比划了一下,我立刻想起躺在里屋的那生病女孩,桃三娘摇头笑道:“我一直坐在这,刚才好像没人从这里走过去。”
“噢,这样。”那女人有点失望,她有一双修饰得十分细长漂亮的柳叶眉,脸颊长长的,敷了厚厚的白粉,颧骨也有点高,但眼角处有一颗好看的泪痣,鼻子也尖尖的,两边耳垂戴着翠绿的玉耳坠,一动就一晃一晃的,我看她转身就想要走,可还没出门就又折回头:“对了,老板娘。”
“什么事?”桃三娘依旧笑吟吟地答应道。
“请问,你这儿会做莲花豆吗?”
“莲花豆?就是炸的蚕豆吧?会的。”桃三娘点头。
“对、对,就是用炸的蚕豆。”那女人笑道:“我们家乡习惯叫莲花豆的,你们这边好像都不爱炸的,只是用茴香煮?”
桃三娘也笑道:“呵,就是啊,要不就鲜炒着吃。”
“劳烦老板娘帮我做二斤吧?我明天过来取。”那女人说完,才告辞走了。
中暑生病的女孩子名叫玉莲,比我大一岁,据后来桃三娘问她,才知道原来那个来要莲花豆的女人,就是她的娘,她们母女是晋城人氏,她娘是他们那唱庙戏很有名的女伶,到当地要是说起银鱼演的窦娥,那是家喻户晓的,而玉莲自己,也是从小在戏班子里长大,跟着学把式、唱梆子和大鼓,后来戏班出来跑生活,她们也就随着一起走南闯北,这一次戏班跑到江都来,则正是赶中元节当晚这里的戏。
可为何玉莲要带着病跑出来,她不肯说,桃三娘也就不追问了,只是让她先在这里养养身体,等着的暑烧散退了才好出门,那玉莲似有什么急事,起初不肯,偏偏勉强着要下床,可根本脚步轻浮,晕眩得站不住,才迫于无奈,只得答应。
这日晚间,欢香馆里来的贵客,竟是江都知府彭大人家的三公子,彭三少爷,他也是去年才中榜的新晋举人,虽然年少却已经才气风流,当时就传遍街头巷尾,为人称赞了很久,再加上他平素为人又十分和善,从不端拿架子,江都城里不少人也或有受过他恩惠的,因此任谁都晓得他的声名。
与他同车而来的,另还有二位秀才,桃三娘迎了他们进来,并引着他们落座,李二帮忙沏上茶水,桃三娘和他们寒暄几句,就到后院做菜去了,我也连忙跟着到后院去。
何二已经准备好几色凉菜了,尤其是一种新鲜翠绿的蕹菜,据桃三娘说,在夏天里吃对身体很好,但就是种的人少,所以比较少见难得,把它洗净掐出嫩茎叶,与菜油细盐清炒一下,再拌入麻油腐干,口味会十分不错;还有醋拌的萝卜、荸荠,就是将荸荠削皮,白萝卜切成薄片,以加糖的白米醋泡上,就能上桌吃了,荸荠清甜带酸,萝卜又脆生生地微辣,很惹人胃口。
桃三娘自己亲手来做虾的主菜,倒不难,只是将她坛子里事先糟好的五花咸肉拿出来,切成手掌般大的薄片,铺在一个钵子底,然后再在肉上排列地放置好九只活虾,便入锅慢火蒸熟。
桃三娘说,糟香的肉带有咸味,再加上虾天生的鲜味,就会十分相得益彰,这时候再配上清淡的莼菜鱼圆羹,任谁都会食指大动。
我看着何二用一根粗大的木棍用力地将一堆剔骨鱼肉打成细白的肉糜,然后在手掌中捏出圆子来,再放入事先备好的清汤锅里烫熟,这时前面彭少爷的小厮又过来传话:“老板娘,我们家公子问有没有青鱼,想再加一道人参豆腐烧青鱼,只放酱油和酒干烧,不能加水。”
桃三娘点头应道:“有的,知道了。”
我便扒到门边往屋里偷看,彭公子此刻似乎正与客人一起谈论着诗文,说些唐寅,和他的桃花、落花,还提起什么青草骷髅冢,我听着完全摸不着头脑,正觉得无趣打算不听了,却忽然其中一个秀才说道:“新来的戏班中有个叫银鱼的旦角儿,唱得确好,她演的窦娥,唱到那第三折里煞尾一句,浮云为我阴,悲风为我旋,直等待雪飞六月等几句,可真是撕心裂肺,催人肠断啊。”
“哦?我晓得她,听说附近乡里的社戏不也有请他们班子去唱么,中元节晚要在金钟寺外边搭台唱庙戏的,也是他们啊。”彭公子摇着手中的折扇缓缓道。
“对的,彭兄到时可有兴致去看啊?”那人笑道。
彭公子“刷”地阖上扇子:“不了,那日家父已定为斋戒的日子,晚上也要举行家祭,我就不出门了。”
“呵呵,彭兄真孝子也。”那人赞道,我诧异地想,玉莲的娘亲居然这么有名气?可看她生得那般年轻,却有玉莲这么大的女儿了?我想到这里,便转身跑去小屋子里看玉莲。
玉莲醒着,小屋子里也没有窗户,暗暗的,我拿着一盏小灯进去,却照见她满脸是泪,桃三娘先前摆在床头的米粥她也没动,我吓了一跳:“玉莲姐,你怎么了?很难受吗?”
玉莲用手背抹去眼泪,吸了吸鼻子:“月儿啊,我没事。”
我坐到床沿上,伸手摸摸她的额头:“你还没退烧呢,这大半天你就喝了绿豆汤,饿吗?再吃点粥吧?”
玉莲摇摇头:“我吃不下……月儿,”她忽然正色地拉起我的手说道,“帮我个忙好吗?”
“玉莲姐,你说就是了……”我被她认真的表情吓到,连忙点头。
“我想离开这里,我想回晋城去,你能帮我问问,去晋城哪个方向吗?只要知道是哪个方向,我就能一直朝着方向,走回去,我必须回去!”玉莲斩钉截铁地道。
“晋城……问桃三娘的话,她应该能知道啊。”我答道。
“但是,她会帮我吗?她也是大人,她难道会帮我?”玉莲质疑地说。
“会的!今天你娘到欢香馆来问起,桃三娘不也帮你遮掩过去了?问她的话,她一定会告诉你的。”我很有信心地说。
“但是……”玉莲还是一脸狐疑,她又压低了声音问:“你可千万不能和任何人讲,我要去晋城啊。”
我忽然觉得玉莲的目光像锥子一样尖利,她这么直盯着我看,我全身都很不舒服,只好答应:“我不会告诉人的。”
夏日的早晨,我都起得很早,洗好了衣服,正在院子里晾的时候,隔着矮墙朝外张望,正好看见玉莲的娘——那个叫银鱼的女人站在欢香馆门口,穿着一件鲜艳的橘红衫子,手臂挎着个提篮,桃三娘从屋里笑着走出来,手中拿一包东西递到银鱼手上,银鱼从钱袋数出钱给她,就走了。
想来是取莲花豆的吧,就要到中元节,很多人都会去庙里烧香,看她的样子好像也是这样打算,不过……玉莲姐不是她的女儿吗?玉莲不见了,她虽然来找过,但似乎竟并不十分着急的样子,而玉莲,在提及娘亲的时候,也没有丝毫依恋的样子。我站在那定定地想到这,忽然脚上一阵搔痒,我低头一看,是我养的乌龟正努力想要爬到我的脚背上,我觉得好笑,附身抓起它:“想干吗?”
乌龟瞪一双小黑豆眼看着我,两只爪子凭空抓挠着,我问:“想游泳么?带你去桃三娘家的大水缸里游吧?”
乌龟眨眨眼皮,似乎表示高兴的意思,我便赶紧把剩下的衣服晾完,回屋里跟娘说了一声,带着乌龟就去了欢香馆。
欢香馆的后院里还弥漫着炒豆子的香气,我却看见玉莲坐在磨盘边哭,桃三娘在一旁安慰,磨盘上还有半簸箕炒好并撒了细盐的蚕豆子,我讶异道:“玉莲姐,你怎么了?”
玉莲好像根本听不见别人在和她说话,只是一径地哭,哭得气噎喉堵,连气都要喘不过来似的,桃三娘有点无奈地对我笑笑:“今早上她看见我做蚕豆,就开始止不住地掉泪,刚才她娘来了,她又躲起来,她娘走后就哭成这样,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玉莲姐,”我放下乌龟去拉玉莲抹泪的手:“玉莲姐你有什么难过的事情?说出来会心里好过点。”
玉莲抽回手,用衣袖使劲按在眼睛上,深吸了几口气试图止住哭,桃三娘又到水缸边舀来一瓢水:“洗把脸吧?”
玉莲洗了脸,才慢慢好些,对我和桃三娘抽抽噎噎地说起来,她娘买了莲花豆,必定是去庙里为她爹烧香去了,她爹已经过世有七年,是个卖炒货做小本营生的人,当年专在晋城一带戏台子边拉一辆板车卖炒货,据说他们俩人在一起时,银鱼也才十六七岁大,当时在戏班子里,虽还远不到正旦的地位,可已生得十分出挑,乃是姝丽明艳的可人儿,嗓子又极好,多少风流看客的一双眼睛盯在她身上的。哪知银鱼看不上那些有钱有势的,反倒偏偏是看中了卖炒货的后生了,整日银鱼所在的班子在哪唱,那辆小车就会跟着推到哪,很多人还笑说他们是妇唱夫随,但银鱼都不介意,照样我行我素……说到这里,玉莲又忍不住哭道:“其实我从小也没看见他俩怎么好,把我生下来就扔在吴家村我奶奶的家里,我在奶奶家长到六岁大,娘来接我时,说我爹已经死了……可我不想和她在一起!我爹死了,她自己去唱戏不就得了,还来找我做什么?”
我有点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才好,桃三娘一手搭在她肩膀,忽然道:“你自己就这么跑出来……是想回去见你奶奶了?还是有别的什么缘故?”
玉莲咬了咬嘴唇,点点头,但随即又摇摇头,不肯再说了,我与桃三娘面面相觑,只好不再问。
下午的时候,娘打发我到菜市去买盐,一路上看见不少人家在门口坐着扎纸灯、纸马等物,到处都闻见烧香的气味,我买到盐出来,往回快走到小秦淮的桥下时,却恰好看见玉莲的娘,与一个男人有说有笑地从路的那一边走过来,然后她独自往桥上走,那人与她道了别才自顾折返回去了。
我不认识那个男人,短短时间里也没看清他的样子,所以并不在意,只是看到银鱼她此刻一手轻轻搭着那桥栏,撩起裙子慢慢走上石阶去,小秦淮两岸这时的杨柳翠绿繁茂,穿橘红衣衫的银鱼在青青枝条其中,被显映得格外娇娆夺目,正好这时,桥下水里几个六七岁大的男孩子在玩水摸鱼儿,她站在桥上往下望去,一个尤其长得胖乎乎的男孩为了追一条鱼差点滑倒,一屁股坐在一块石头上溅起好大水花,银鱼看见就在那掩嘴笑起来,我却想起了白日里,玉莲说起身世时哭肿眼睛的模样,但看银鱼那年轻的身段和美貌的姿态,如何也觉不像是已经有个如玉莲这般大的女儿了,倒像是个只有二十刚出头的大姐姐而已。
我离着银鱼大约几丈远的距离,慢慢走在后面,也过了桥来,循着柳青街再往前走,远远见那银鱼到了欢香馆门前时,又站住了。
我看了看天,太阳已经斜落到西边去了,大约到酉时了吧?不知道玉莲今天身体是否痊愈,我还没帮她问到去晋城该走什么方向呢,但我爹又没回来,我娘恐怕也不晓得这事的……或许还是问三娘吧。
我暗暗打定这主意,也走到了欢香馆。
两株核桃树的荫凉底下,停着一辆马车,马夫正百无聊赖地坐在树下端一壶茶喝着,我看那马车似乎眼熟,朝里面一望,才知道原来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