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歌-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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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洛期那张痛苦无奈的脸神智渐渐模糊。我合上眼睛,胸口澎湃的酒气似是在备燃一篝旺焰。
胸前漫溢的热气翻滚流淌,像什么东西抵在那里。我睁开眼,看见赤裸的织舞在我的身体上,她丰满的乳房正抵着我的前胸。她叠声地呢喃呻吟,身体蛇般扭动摇摆。我抱着她,看到她身后真实的世界土崩瓦解。
我对她说:“ 织舞,我们走吧!离开这里。”
“ 不,沾尘。除了这里,我们哪儿都去不了。”她微笑着说,“ 我们无处可逃。”
第二章 临风少年行
梁开平元年的长安,盛极一时的李唐帝国土崩瓦解,朱全忠带着他所有的野心焦急地坐上了金辉夺目的王座。苏醒后的夷芽遇到了那个站在宫墙之下的少年。她走过去,抚摸着他臂上天仙子的印记。“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 我叫兮重诺。我是兮家的后人,我的祖父说,我们来自一片被遗忘的世界。”
父亲语重心长地对我说:“ 沾尘,你要对得起你的祖先们,你要把兮家发扬光大。切记!你万不可学你的祖父兮重诺,是他毁了长安兮氏,他罪责难脱。”
那时的我懵懂未开,对于父亲的话一知半解。谈及家族荣誉我根本无法感知他们的沉重和艰辛。只有“ 兮重诺”这个名字令我印象深刻,不知为什么,我出奇地喜欢这个名字,它在我的耳道里舒缓流过,发出比琴乐更动听的回响。在放满祖先灵牌的供桌上,我一眼就能看见祖父的灵牌,兮重诺三个字赫然在目。
但当我翻开厚厚的族谱时,却没有找到兮重诺的名字。
兮豫生两子,长子重孝,次子的名字被一个破洞替代了。长子兮重孝是兮豫和妻李氏所生,娶陈氏女为妻,生有两男一女。结果两个儿子都身死人手,女儿得重病在十四岁便早早去世。兮重孝一支与我父亲兮弱水中间的一页已被人撕去。
我捧着残缺的族谱,想起那个在唐宫火焰里的男人,兮重诺,他对着我,脸孔狰狞,高声喊叫。
许多故事,如水流往退。夷芽叹了口气,虽然形影杳茫,但音容宛在。
兮重诺是夷芽离开大荒后在这世上遇到过的第一个人。
他是兮豫与女响马洛月华于梁开平元年所生。
唐同光七年,兮重诺离开长安,只身南下,自此被逐出兮家。
晋天福三年,兮重诺死于金陵。
他出生下来就被世人否定,直到死。父亲任凭着族谱残缺,却不能不把兮重诺的灵牌放到供桌之上。正是兮重诺的绝世琴艺将金陵兮家一力托起,老态龙钟的兮重孝纵使对他的弟弟心怀怨恨,也只能亲自来到金陵,肯定金陵兮家和琴师兮重诺,并且俯下长安兮氏尊贵的身体。
“ 我不能不把他的灵牌放上供桌,”父亲说,“ 还因为,他是我的父亲。”
梁开平元年秋,兮豫次子重诺娶尤氏女为妻,生子弱水。夷芽给我看那些先祖撕下的残页。她说,她一直珍存着这页纸,像护佑着她的孩子。
“ 沾尘,你的曾祖父兮豫是兮家男人中的另类,他是兮家男人中惟一不通音律的人。他喜欢剑器,从小怀剑走江湖,漂泊流浪,可谓是书剑一生。
唐天佑二年春,他受泰安傅三哥之邀,去游东岳。
那时他的父亲兮添已经年近六旬,根本管不住这浪子的心性。
他身背长剑,骑着骏马东去,少年轻狂,以为天下之大,一个‘ 勇’字便可一世横行。哪知道寄宿野店时遭遇响马,他独战群寇,终寡不敌众身陷人手。山东响马洛天狼以一条银枪威慑江湖,其妹洛月华人送绰号‘ 幽罗鬼猫’,轻功暗器功夫名动一方。她看到兮豫一表人才少年侠义,不禁暗动芳心,遂夜入囚室,私放兮豫。
洛月华虽是女流,但生于江湖,豪爽磊落堪比男儿。她的磊落洒脱同时也让兮豫心动。两人遂在荒山野外指天为媒私定终身。
后来兮豫回归长安,不料父亲去世,一家重担都放到他的肩上。半年之后,兮豫娶名门闺秀方氏女为妻,收敛心性,正式成为兮家之主。不料此时,洛天狼被属下出卖,一伙被官府剿灭,洛月华拼尽全力杀出重围,来到长安,将一个出生不久的婴儿送到了兮豫的手上。
当初兮豫返回长安时,曾对天发誓此生只娶洛月华一人,否则五雷轰顶。而今洛月华跨进兮府,发现苦苦守候的兮郎人面依旧,却非故时。
她肝肠寸断痛不欲生,把婴儿交给兮豫后,竟举剑刎颈于院中。”
夷芽讲到这里时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我恍然看到了洛月华心碎地拔剑自刎,不禁慨叹:“ 好一个烈性的女子!”
“ 那个被洛月华从血泊里救出的婴儿,便是兮豫与洛月华的孩子———你的祖父———兮重诺。
后来,在你祖父兮重诺离开长安的那天,忽降大雨,兮豫在雨中舞剑时被一道电光劈死。”夷芽无奈地说,“ 所有的誓言,在冥冥中全部应验了。”
兮重孝写了一封信,找人送到金陵,交到兮重诺的手上,希望他能回家吊唁父亲。
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兮重诺在回信中写道:那是男人兮豫必须承担的,为他的誓言付出的代价,他本就无法逃离。
他终于没有再回过长安。
风雨肆虐的天气,我在李煜的宫闱里长弹殇曲。外面风雨交加,摇撼着南国的宫城和天地,我坐在所有的动荡不安里抚着孤凉的琴弦,沉浸在自己忧郁的弦律里,我浑然忘了身在何时,身在何地,身是何身。天地日月、星云山河、土木君王、家国天下,无尽的快乐忧愁惶惑不安,都任由我的指尖,超度而至彼岸。
“ 兮家琴艺,不愧是可惊艳乱世的绝艺。”李煜一杯酒在唇间,在音乐里竟痴住了。“ 沾尘,我若有如你一般的琴艺,便一定会像谢灵运那样以一人之才蔑视天下。”
诗人毕竟是诗人。我无力地哭笑,我说:“ 王,真正堪称胸怀绝艺的,不是我,而是那个以一曲哀愁名满金陵的兮家逆子———兮重诺。”
李煜惊怔片刻,便仰头将满杯美酒一口饮尽。
兮重诺,凭一把古琴一袭白衣将金陵所有琴师都羞于弦下的男人。李煜记起,他的父亲李王景曾经无数次对他提及:“ 兮重诺弹琴时,连花瓣和树叶都甘心坠下飞荡,和着他的音律为他伴舞。以生命最后一刹那的绝世芳华,来衬托那哀婉的韵律。”
“ 那该是怎样惊世骇俗的音律啊!”李煜抬头仰望大殿上的画图梁彩,发出无比遗憾的叹息。
我长身而起,走到门外的风雨中静静伫立。
我说:“ 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那是怎样的音律,让花叶甘心以生命来陪衬。让金陵的琴师们七年间不敢轻易动弦。”
据说当年嵇康在临刑时抚弹《广陵散》,曲终时在场众人无不动容,泪下如雨,连刽子手都被打动了。李煜说:“ 这样的技艺,本就不是我们可以想得到的。”
我在风雨的吹打下静立不动,任寒冷把我的生命一层一层地剥离。
我记起,我的祖父在所有祖先的身后,谈吐平淡。
回到家里,我推开房门,屋子里一团漆黑,夷芽坐在窗前,幽幽地吟唱。我的衣服依旧湿漉漉地贴着身体。那歌声含混不明词调模糊,但在这漆黑的空间里别有一种飘逸的灵动。遥远而混沌的音乐,来自上古。
“ 沾尘,喜欢这歌吗?”她问我。
我点头。但是我听不清楚,莫名的喜欢,不知为什么,心里只是喜欢。
夷芽低声地笑:“ 沾尘,你和重诺一样,都有一颗单纯的心。”她点燃了桌上的灯。“ 一切,都要从唐同光七年的长安说起,那时他邂逅了这一生里他最不该邂逅的女人。”
灯火间夷芽的双眸死寂虚无。
兮重诺回头又望向她:“ 夷芽,我知道,你什么也看不到了。”
长安程老爷子,仗义疏财,在江湖素有侠名。他八十大寿这一天,五湖四海的旧朋新友齐聚一堂,不远万里来为他贺寿。兮豫少时闯荡江湖,多蒙程老爷子援手相助,因此兮程两家常有来往。
程老爷子八十大寿这天收到的最重的一份礼,是金陵祁夫人祁紫霓送上的———一匹来自大宛的纯种名驹。马鞍上嵌满了宝石珍珠,在阳光下光彩夺目。
“ 名马珍宝,才配得上程老爷子您的一身豪气。”祁夫人虽徐娘半老,但风韵犹存,举手投足间气度非凡。
程老爷子半生戎马,对名驹最为嗜爱,如今虽然已经年迈,但是看到健硕名贵的宝马还是喜不自甚。“ 好马……果然好马!”
兮重诺是跟着父亲兮豫来的。那夜的宴会上,兮豫与祁夫人同为上宾,兮重诺坐在兮豫的身后,正面对着祁夫人。
祁夫人对程老爷子说:“ 老爷子,紫霓今日有一个不情之请。”
程老爷子这天分外高兴,大碗的酒放怀酣饮。他擦了擦嘴: “ 夫人,但说无妨!”
“ 紫霓在金陵时就听闻长安兮家的琴艺堪称天下一绝,举世无双。今日欣闻兮家也在府上,同来为老爷子您贺寿,何不趁此良辰佳夕,弹奏一曲,以助雅兴?”
“ 好!”老爷子拍了一下大腿,“ 兮豫亦是豪义中人,祁夫人这点儿小小要求,定会应允!”
兮豫顿时愣在那里,哭笑不得地看着堂上的程老爷子。抚琴!?
看着手足无措的父亲,兮重诺慢慢站了起来,他走到厅堂中间,对正座上的程老爷子说:“ 程爷爷,能否借您府上的琴一用?”程老爷子的三小姐凤贤端来她的琴递给兮重诺。兮重诺坐到地上,把琴放到腿上,轻试了几下弦。
“ 不知兮公子要弹哪首曲子呢?”祁夫人浅笑着问。
“ 夫人自己听吧!”兮重诺抚着琴弦,清幽的乐曲慢慢流开。随着兮重诺的手指抚动,弦亦疾亦缓,那一湾波浪随着起伏流淌,粼光旖旎。
在座的宾客不觉都停住了自己手中的杯盏,静静听着这把夜都熏染了的乐曲。天上的星辉云缕,地上的流光浮影,都静滞了,似是怕破坏了这纯洁幽逸的乐曲。连兮豫也怔住了,他万料不到,小小年纪的兮重诺的琴艺竟已经凌驾于他的先人们了。兮媚抚着兮重诺的头,对兮豫说:“ 弟弟,重诺这孩子,是天赋奇才,是上天给兮家的珍宝。”兮豫筷子上夹着的鸭肉,不知不觉掉到了地上。
“ 祁夫人她……已经痴了。在那一刻,她已经不经意间把自己的灵魂交予了重诺。”夷芽挑了挑灯芯,如斯地说。
这个脸色苍白憔悴、一身病态的白衣少年方才走出来时还显得软弱不堪,仿佛一阵风便能吹倒似的,而此时坐在地上,抚琴沉醉,就好似换了个人,指间充满了无穷的力量,弦音杳渺,动人心魄。她看着他的长发轻扬,月下的白衣如雪,蓦地一阵心痛。
一曲终了,余音未绝,他怀抱古琴开始剧烈地咳嗽,仿佛生命的热力被这一曲音殇消耗干净了。
兮家的随仆忙过去扶起了兮重诺,他无力地挥了挥手,缓走到程三小姐的面前,恭敬地把琴还给了她。
四周的人还浑然沉浸在方才的音乐里。整个宴会出奇的宁静,程老爷子沉凝了一会儿,才忙放下酒碗,鼓掌叫好。宴席上立时一片沸腾。
在所有人的欢呼里,心痛的祁紫霓与虚弱的兮重诺视线相撞。祁紫霓看到了兮重诺脸上的汗滴,兮重诺看到了祁紫霓眸里的热泪。他走过去,他说他要敬她一杯酒。她拿过酒来,一饮而尽,然后二人相对无语。
兮重诺咳嗽得越来越厉害,终于支撑不住,向程老爷子赔礼后先行离去。看着兮重诺的憔悴背影,祁紫霓心里愈加疼痛和怅然若失。
人们的嘈杂声在耳畔回荡,但环绕在祁紫霓心上久久不能逝去的,依然是兮重诺指尖的连绵音律。酒难下咽,肉难下食,她仍不时张望那已空荡的方向,白衣飘舞的痕迹,幻象一样晃过她的眼角。
她在所有的欢笑身影间站立起来,悄悄绕过纷乱嘈杂的席宴,穿过冷清的石阶长廊和葱郁林道。在门前她看到风吹扫着长街上的落叶和纸屑,入夜的长安冷清空寂,散发着沉沉的寒意。她不知道哪里是他的方向,所以她茫然地站在长街上,只能发出一丝无力的叹息。
一声咳嗽惊透了夜的深沉和冷清。她回过头去,看到一身白衣的兮重诺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单薄的身体在寒风里簌簌发抖。
“ 为什么要叹息呢?这世上痛苦的人太多了,你若再叹息,上天就不知道该如何来眷顾这红尘里的芸芸众生了。”他淡淡地说。
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