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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

夜歌-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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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莺莺的坟前,时隔多年,我又见到了那个在长安街头对着我疯笑的跛和尚。他还和当初一样,没有苍老亦没有年轻,没有干净亦没有更肮脏,就连身上的泥渍似也没有分毫变化。

  “ 不急,不急,等到落花流水东去,世间冷暖尝尽,施主自会来听老纳讲经布道的。”

  我向他深深施礼,我说:“ 师傅,如今我心如月,我愿意随你而去,请你指点迷津。”

  和尚笑着说:“ 南枝啊,哪里是盛放你那颗满布疮痍的心的地方,你就去哪里,了断你的一切因果。”

  “ 南枝,你还记得当年我让你记下的话么?”

  “ 记得。您说过———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此。许多年来,我一直记得。”

  二十三岁这一年我搭上了去往汴京的客船,作别了我的金陵我的过去。金陵的一切还是那么妖娆迷醉,但于我而言,都成了过眼云烟。我回首秦淮河上的灯火阑珊,蓦然想起了我生命里的女子们和我永世不能得到的戚葬蝶。怀里的怜儿放声哭了起来,关于离别,我对我离去的地方已没有留恋。在夜里我又梦到了夏南,他像青烟一样在我的梦里飘荡,他说南枝你要把答案给我,我是你前世的疑问。

  在汴口上岸时,我听到了远处古刹的钟声,穿越林海,遥遥飘来。我怀里的怜儿睡得香甜。

  我怀抱婴孩走进山林深处,在普光寺剃度出家。

  在寺里的水潭前我看到水间倒映的我的面孔,我说:“ 他不是夏南不是兮南枝,他谁也不是。”

  我傍着青灯面对古佛低诵经文,在木鱼声里心思混乱。戚葬蝶说:“ 南枝呵,你心神混乱根本无法倾心参佛,你身在方外心仍在尘俗。你可以斩落自己的物欲贪念但却永远无法放下你的一身痴魂。你的爱经年历月,积郁难销。”

  这一年金陵城陷,国破家亡,兮弱水曾费尽心力维持的兮氏家族到底躲不过这场劫难。

  梦里,夏南说:“ 南枝,你还有什么放不开呢?”

  “ 我忘记了。”我说,“ 我还有牵挂,我还有我的兄弟兮沾尘和我的怜儿。”

  囚禁着唐国战俘的航船从金陵北上汴京,那里囚禁着唐主李煜唐后小周及众多臣下宫娥,自然,也会有琴师兮沾尘。惊艳天下名动江湖的兮家琴技究竟怎样神奇,相信赵匡胤和许多世人一样,也是充满好奇。

  “ 我要在汴口等我的兄弟。我要在汴口等来我的结局。”

  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 。

  我的兄长南枝终于讲完了他郁郁寡欢的一生,他双眼含泪颤巍巍地问我:“ 沾尘,你能为我做一件事么?”

  “ 莫说是一件事,十件百件我也会为你做的。”我说,“ 虽然父亲兮弱水把你逐出了兮家,终生都不认你不见你没有原谅你。但是,你一天是我的兄长便一生都不会改变,你永远是我的兄长我的手足我的同脉血亲。”

  南枝说:“ 沾尘,我要把怜儿托付给你。因为,她是我在世上最后所能看到的过去。”

  “ 记忆无法抹去,南枝,我们,是注定无法撒手方外的人。我断定,你和我,是相同的人。”

  “ 我不是为了忘记或者淡漠而出家的,沾尘,佛,对于我,不是逃避和寄托。我所以选择修行,是为了净,求净,亦求静。我从不求撤身方外,我只是要在净亦静的境中,回归她的怀抱。”

  兮南枝站起来,走出屋外。他站在夜色里,长身独立,简衣素鞋。“ 沾尘,明天到后院的禅房,抱走怜儿。”

  江南江北旧家乡,三十年来梦一场。

  吴苑宫闱今冷落,广陵台殿已荒凉。

  云笼远岫愁千片,雨打行舟泪万行。

  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闲坐细思量。

  失魂落魄的李煜长吟诗句的声音划破了寺里的清幽,不堪回忆的无奈苦闷,全都堆积在了这首浅白的诗里。家国天下,明日黄花。怎一个悲凉了得?

  “ 可惜呵,可惜。”南枝也不由得叹息,“ 可惜了一身诗情画意的恣意文采,却被一枕江山一肩家国给误了。”

  我看着兮南枝离去的背影,蓦地想起了那个手握巨野之嚎倒在了楚庄王脚下的夏南和用如花般的生命讽嘲了无数男儿的夏姬。我大声地问前世的夏南今生的南枝:“ 你爱她,为什么不带她离开人间?”

  夏南正是在这句话里面对夏姬倒了下去。他爱她,这是她的困惑,亦是她一世都无法解答的疑问。

  听到我的问题南枝蓦得一愣,继而大笑,他笑得全身颤栗。他仰起头目光穿透广袤天穹旷荡万世。

  放浪形骸的夏姬抱着赤裸的男人。无意间目光交汇,那抹从万世以后传来的目光一下击中她的魂魄,她的娇吟漫喘无尽欲望在这刹那冻结。她在男人的怀里,手脚冰冷,全身僵硬,她从许多男人身体里拿来的精元气血而今全部付诸东流。她尖叫她呼喊但无济于事,时光怪笑着扑向她的生命,疯狂地在她身体上凿刻涂染,她眼看着她的青丝斑白肌肤老皱生命枯朽,她对着他的目光爱恨交缠心乱如麻。

  那个赤裸的男人终于心满意足地离开她的身体,看着身下的她完全傻了———花容月貌的夏姬衰老枯朽成了一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 怪物”。男人惊叫着抱起散落在地上的衣物落荒而逃。

  “ 南,你爱我,为什么不带我离开人间?”

  兮南枝苦涩地低下头去,他幽幽地说:“ 大荒已远,神犹且要坠落凡尘。这三千世界无处不充满了结界和限制,夏姬,我不是不想带你离开,实在是身不由己。我前世的最爱,我纵带着你,九天十地,亦无处遁匿。”

  夏姬静静地听完这段话,终于在无比复杂的神色里合上了双眸。

  兮南枝叹了口气,踩着深深夜色慢慢离去。

  我去禅房抱怜儿时,南枝正在打坐,襁褓中的怜儿就放置在他的面前。他低垂双目静滞不动。

  我叫他哥哥。

  他看着我笑了笑,然后低垂下眼皮。“ 沾尘,怜儿就在这里,你把她带走吧。从此以后,兮南枝将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兮南枝将圆寂将涅 将永别尘俗。”

  我抱起怜儿,轻轻退出禅房。

  兮南枝自始至终都纹丝不动。而幼小的怜儿在陌生人的怀里骨碌碌地转着她的眼珠,不哭不闹。织舞怀抱怜儿也啧啧称叹,她说:“ 这个小孩儿真是可怕,不管在谁的怀里都异常笃定神情淡然。”

  这时外面人声嘈杂脚步混乱,稍后房门打开,身穿重铠的曹彬走了进来。他走到织舞身旁,微微施礼:“ 周夫人,吾皇有旨,请随我进宫!”

  织舞站起来,她把怜儿交托给身旁的侍从。她走到门口,看见站在宋军刀剑之中失落的李煜,不由得一声冷笑。

  曹彬走到我身边:“ 沾尘,圣上特别交待,一定要你随李煜和周夫人共同进宫。金陵兮家后人,怠慢不得。”

  我说:“ 遵旨。”便走出门外。我看到两旁站满了披甲执锐的兵士和颌首诵经的僧侣。南枝站在一棵古树的旁边,他向着我双手合十默念经文,我在心里想南枝你不必为我祈祷了,那个坐在宋国王座上的帝王,必与李煜不同,他把佛啊佛啊挂在嘴上不是为了麻痹自己,而是为了麻痹他的臣民。他希望天下的人都善良忍让苦痛修行,而他则躺在上面放纵挥霍无所顾忌。

  怜儿安静地躺在随从的怀里,用一双童真的眼睛盯着兵士战甲上反射的银光,一动不动。织舞伸出手去遮住了她的眼睛。“ 沾尘,这个孩子应该生在我们的世界里,但不应该长在我们的故事里,我们的故事太冷僻了。”

  明德楼的屋宇直冲云海,雕镂着金鳞盘龙的玉柱飞檐别具一股庄严的气氛。宽广的大殿上臣列两旁,正中坐着身披黄袍英武逼人的宋帝赵匡胤。他端坐在龙椅上俯瞰臣下,威严霸气确非李煜可比。王殿外面是布防森严的御林军,铁甲寒光,将巍峨的宫楼围护得迷不透风。

  “ 李重光,当日朕要你来汴京助祭柴燎大礼,你违旨抗命。而今这般下场,便是你对朕不敬的代价。”赵匡胤冷笑着说。

  “ 臣知有罪,万死难咎。”李煜忙跪了下去,他跪倒在宋帝的脚下,战战兢兢。“ 请圣上开恩,请圣上开恩。”

  赵匡胤蓦地站起来,以一个绝对胜者的姿态凌驾于李煜之上。他说:“ 李煜你知道吗?你共在位十四年,其间你穷奢极侈大肆建造宫室佛堂搜刮百姓,使唐国万民身陷水火,你不听忠言逼得内室舍人潘佑与户部侍郎李平自刎,赐死南部留守林仁肇等忠臣名将,你误信奸邪皇甫继勋、张洎等人,李重光,你荒淫无道罪行累累。”

  无言以对的李煜跪在殿上,两股战战,汗流浃背。赵匡胤的每一个字都充满了尖利血气,无一不能成为给李煜行刑的屠刀。李煜此时面色如土,想到过去想到命运想到史书中所知的历朝败降的君主,他才惊发觉死亡的近切,顿时万念俱灰。

  像历朝史书中所记载的场景一样,当胜利的帝王宣述完他胜利的“ 公告”坐回龙椅后,他身边的太监手拿圣旨站了出来,又把赵匡胤所列举的李煜的罪行重复了一遍,然后笔锋一转,说朕大德仁爱天下一家故免尔一死,封尔为光禄大夫检校太傅右千牛卫上将军等职,封尔夫人周氏为郑国夫人。因为李煜当初没有主动归降,所以又给他加了一个“ 违命侯”的爵位。赵匡胤把刀架到李煜的颈上,但是,并没有砍下去。

  李煜忙叩谢皇恩浩荡。他没有死,但他知道,他以后的生活会比死亡更可怕。他将在刀锋上行走,他将随时都和死亡相伴。

  处理完了李煜赵匡胤的目光旋即落在了织舞身上,我看得分明,赵匡胤的那双眼睛里不再充满杀气,一些很涣散很原始的神情,在瞳孔里面舞蹈。他说:“ 郑国夫人,你抬起头来。”

  织舞徐徐抬起头来,面容平淡,眼帘低垂。这般清素的容颜不足以妖媚绝艳,但却别有一番风韵,让人心魂错乱。威武庄严的赵匡胤,一时也看得魂不守舍。

  “ 世人传闻郑国夫人风华绝代,今日一见,果非谣传。”赵匡胤似觉到了自己的失态,便忙转开了话题,“ 兮家后人兮沾尘琴师何在?”

  我忙应道:“ 微臣兮沾尘,叩见圣上。”

  “ 朕昨日听曹将军提及秦洛期秦将军夫妇忠烈殉国的事,深为叹息,秦将军一身武略终不能为朕所用实是我大宋的遗憾。朕欲加封秦将军为‘忠烈侯’,加封皇甫夫人为‘ 昭烈夫人’,并将秦将军夫妇重新厚葬。听闻沾尘琴师是秦将军生前至交,所以朕欲遣沾尘琴师去办此事,不知沾尘琴师意下如何?”

  “ 禀圣上,吾皇贤德天下敬仰。但是,身葬北山是洛期他的临终遗愿,作为朋友,求圣上能够见谅收回成命,成全死者的最后意愿。”

  “ 既是秦将军遗愿,朕也只能尊重死者。只是让一代名将尸埋荒野,朕多少有些于心不安。”

  “ 圣上贤德,洛期九泉之下当会感怀,必护佑吾皇子孙万代王脉永存。”我深俯在王座之下,听到冰冷的碰撞,我的脑门磕在石阶上无比麻木。

  “ 沾尘琴师,朕虽在汴京,但是早就听闻金陵兮家琴技是天下独一无二的绝艺。今天晚上朕正好要设宴庆功,顺便为‘违命侯’压惊洗尘,你到时携琴助兴如何?”

  “ 为圣上献艺是臣的荣幸,臣遵旨。”我支着身体的手臂此时不知为什么,异乎寻常的酸痛。

  入夜的汴京比之金陵犹有过之,放眼所及,无处不人头攒动灯火闪耀。恢弘壮澜的灯光把宋宫的琼楼玉宇映照得五光十色璀璨夺目。鼓乐齐鸣,杯盏碰撞,喧哗与音乐交融衬托着王宫的富丽堂皇美仑美奂。我坐在乐众的后面,感受着王殿深处别样的冰冷、孤独和寂寞。

  得意的宋王高举了满杯的美酒,他的全身都散发着膨胀的欲望。“ 曹彬,你这一战使朕统一天下的路愈加平坦了,朕要赐你御酒一杯,朕要赵宋的将卒都竞相效仿你的勇猛和智谋。”

  曹彬接过帝王钦赐的美酒,他陶醉地站着,胜利的荣耀在他的身体里转化为酒精和力量。

  洛期对曹彬说:“ 我赢了这一战,而你,赢了天下。”

  曹彬的唇角触及了那飘逸满了酒香的杯沿。无数血肉模糊的鬼魂从他的双脚下飞了出来,他们围绕着曹彬飘荡,他们痛苦地舞蹈哭泣,他们挥舞着手中的刀,他们问他:“ 曹彬啊,为什么我们死在洛期的枪下成为无名的冤魂、铺就了历史的长阶后却只有你一个人品尝胜利者的美酒?我们的父母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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