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舞·失落帝都的记忆-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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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有一次我这样告诉了他,他却回答:“公子抬爱,但我只愿做公子的幕僚。公子不需要朋友,你注定孤单一个人。惟有如此,才能做成大事。”
我还不十分清楚他所说的大事是指什么,但我莫明地感到,他说的是对的。
胡山来到我身边的时候,父亲已经病得很重,府里的事情都由我作主,所以我可以自己决定如何支配我的时间。我辞退了书房,改而向胡山学习。
他不喜欢讲书。偶尔提起书卷里的东西,他也不会像我的老师们那样说:“公子应该好好地读这卷书。”他只会简单地说一句:“这卷书,或许还可一读。”
大部分的时间,他只是与我闲聊。
刚开始的时候,觉得他的话题凌乱而散漫。今天他会聊起各地的物产,明天改作四百年前的一段纷争,方才在谈论旧朝名臣,此刻说的却是某座城池的方位布局。然而渐渐地,我感觉到贯穿始终的脉络。就像一位画师,起先看似随意的墨迹,慢慢地挥洒成幅。
如今这幅画在我心中已成形,而且日渐清晰。
那就是天下。
有一次他说:“现今的储帝没有足够的才能治理天下。”
我听出他话里的暗示。我说:“但我听说他品性高洁,而且人也很聪明。”
他微微摇头,“也许太过高洁。”
我没有说话。即使在偏僻的北荒,也常常能听到人们谈论起我那位远在帝都的堂兄。关于他的仁善,有许多种传闻。听说他会在出巡的途中,停下车驾,只为倾听一个小乞儿的诉说,然后为他寻找失散的亲人,或者在雪夜,亲自去往帝都最贫穷肮脏的角落,将宫中的用度,送去给贫民。我听到这些说法的时候,心中一片淡漠。虽然我们有同一个祖父,但对我而言,他就如同高山上终年不化的冰雪,疏冷、遥远、高高在上。
胡山又说:“他在细碎的地方表现了太多的善良,为人君者不该如此浪费精力。他虽然人品高贵,深孚民望,但魄力不足,无法让朝臣信服。”
他话语里暗示的意味,更加明显:“为人君者首先要懂得驭人之术,才能最大限度地造福天下苍生。”
我笑笑,说:“但先得得到可以驭人的地位。”
胡山也笑了,他的眼睛闪动着异样的光芒。我看得出来,他很欣慰。
“不久公子将回帝都。”他这样说。
与父亲断言般的语气不同,他只是随口说出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实。
我心里有些异样。我回帝都的惟一机会就在父亲死后。他毕竟是天家血脉,天帝不会忍心让他葬在北荒,那时我必能以扶送灵柩的名义回去。然而,虽然我们都心知我的父亲不久于人世,可是听他这样淡然地说出来,我仍感到一丝寒意。我觉得他就好像冷静的棋手,他的棋局只围绕我一个人,其它所有的一切,甚至我的父亲,都不过是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
胡山也许是觉察到我的沉默,他转过脸来看看我,又若无其事地转了开去,接着说:“东府情势一触即发,正是公子的好机会。”
我明白他的意思,东府富饶,不甘久居帝都之下。东帝甄淳这些年来招揽人才,收买人心,更增练兵马,看来心怀不轨,即将掀起一场大乱。
我想起过去那些君王运筹帷幄的传说,不由心潮澎湃。
然而我很快记起我才十七岁,而且还在荒僻的放逐地。就算我很快回到帝都又怎样呢?我需要很多年才能达到我期冀的地位。我轻叹了一声:“奈何!”
胡山奇怪地看看我,然后微笑了:“只要公子愿意,便能抓住机会。”
他的语气里不经意地流露出一股淡淡的傲意,那是能把一切掌控在手中的把握。他的目光平静而坚定,我猜想他必定已经看到了我所未见的未来。
但我不想追问。因为我心知不能让自己依赖于他,所以我必得磨练自己,逐渐深远我的眼光,直到有一天我能够超过他,超过任何人。
“可是——”胡山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如果到时天帝不准许王妃入帝都,公子如何打算?”
我默然片刻,回答说:“我会暂时将娘安置在帝都城外的地方。”
说出这样的话,我不由自主地感到难过,可我心知必得面对。我的祖父一生的奇耻大辱,莫过于此。他不会原谅我的母亲。
但,终有一天我会堂堂正正地接她回去。
我不知自己需要多少年才能做到,但我知道我必能做到。
胡山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我,“公子可想过留在这里?”
我愣了愣。
从小到大,回帝都在我心中,已经变得天经地义。仿佛到此刻,我才意识到,我并非别无选择。我默默地问自己,我是不是一定要做那样的选择?
我仰起头,蔚蓝的天空中,一朵朵洁白的云,缓缓地随风飘向南方。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很肯定地回答:“我要去帝都。”
1…3 我要去帝都
帝懋三十七年六月初的一个黄昏,天帝的旨意到了北荒。
我拿着诏书去见我的母亲,告诉她,我们要回帝都了。
母亲没有显出多少意外,她只是审视着我的脸色问:“你是不是还有别的话要说?”
我是还有话,可是我说不出口。
母亲温柔地看着我微笑:“我是你的娘亲,有什么话你不能告诉我么?”她这样说着,拉起了我的手。
母亲手上的温暖,一直透到我心底,更叫我愧疚不已。然而我不得不吃力地开口:“我已经命人在帝都城外买了一处宅子。过去之后,娘先在那里住一阵,等过一段时间,我一定会……”
我的话没有说完,因为我看见母亲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她终究没有说话,只是转过身去,长久地凝视着窗外,夕阳斜抹,最后的余晖映在她的脸上。她的眼神异样清明,然而我却知道,她的思绪又去到了尘世之外不知远近的地方。
我总觉得,她生命的大部分已经随着父亲而去,只留下一个残缺的躯壳。
大部分时候,母亲清明如常。但有时,她会冷不丁地指着一个地方问别人:“那只鸟儿是不是很漂亮?”
可其实,那里什么也没有。
但她的语气是那样认真,以至于人不得不相信她的确看见了什么。
我听见下人们在私下里议论,说母亲已经疯了。我很生气,下令杖责这些人,并且把他们赶出府去。然而我可以封住他们的嘴,却封不住他们日渐异样的眼神。这更让我不好过。
我怎能忍心离开她呢?她只有我这么样一个儿子。
可是我别无他法。
因为我不想终老于此。
我垂首等了很久,我的母亲依旧静静出神,我甚至已经不确定她是不是早已忘了方才的话。忽然我听见她轻声叹息:“我明白的,叫如云陪着我就行了。”
如云是母亲身边最伶俐的丫鬟。我不由轻轻舒了一口气。
然而当我抬起头,看见母亲正用异样的眼光凝视着我,仿佛她在看的不是她的儿子,而是一个从未见过的人。那眼神既悲哀,又怜悯,更多的却是无奈的平静。
我心头一紧,我说:“娘,你怪我?”
我心里很乱,如果她回答“是”的话,我该怎么办?
母亲微微笑了:“不,我不怪你。”
顿了顿,她用低喃的声音重复了一遍:“真的,一点都不怪你。”
1…4 旅途
月末,我怀着赌博般的心情,踏上了旅途。
我很清楚我惟一的赌注,就是我自己。这令我有些孤注一掷的感觉。
母亲一路都很沉默。
我们出门后的第一站就惹出了麻烦。步下马车的母亲,被周围的人群看见,引起了一阵骚动。那之后她覆起了面纱。
天气越来越热,我们都换上了纱衣。有时我们在中途休息,母亲总是离开人群,走到僻静的地方独自待着。我远远望着她,面纱遮住了她的面容,素白的孝服肥大而简陋,然而她看起来依旧美丽如女神。
看见这样的她,我总不免有些怀疑自己的选择。
虽然我相信她是真的不责怪我,但我仍能体味到她的失望与悲伤。即使我看不见她的表情,然而那股悲伤之意还是透过面纱,一直渗到我心里。
为此我很痛苦。有时夜半也会霍然惊醒,望着驿站窗口清冷的月光,感觉心底冰凉一片。
但即使如此,我也不会改变我的决定。
我想母亲一定也很清楚这点,所以她才那样悲伤。
派去帝都的管家,已经在城外找好了宅邸。我没有对母亲提起,我想她其实也不会在意。或许这样的痛苦是我必须付出的代价,但总有一天我会得到补偿。这样想,让我平静了许多。
车行向南,风物日渐富饶丰盛。许多景象我都是第一次亲眼目睹,然而奇怪的是,我丝毫不感到陌生,反而有种久违的亲切。回想起北荒的生活,却变得像是客居异乡的时光。这更加让我相信,回帝都的选择是对的。
七月末,我们渡过了洛水河。
越过一小片山丘,帝都城倏然出现在眼前。
深灰色的城墙,巍然矗立,苍老,然而肃穆。它们在几百年的岁月中岿然不动,目睹人世的沧桑变幻。不知多少人在这里来来去去,留下他们的欢笑和血泪。有人在这里成就了辉煌的功业,但更多的人被这里吞噬,化为时光的尘土,湮没在过往中。
我凝视帝都,默默地问我自己,我会属于哪一类?
2…1 储帝承桓
从书斋的窗口望出去,可以看见帝都城墙的一角。
我特地选择了这间屋子做我的书房。这是整座白王府地势最高的地方,天气转凉,风卷着枯叶吹进来,已经有隐隐的寒意。冬天来临的时候,这里一定很冷。但当我抬起头,记起初到帝都时的心情,我便会振作,不致于让自己沉沦下去。
回到帝都的次日,天帝召见了我,那是三个月来惟一的一次。
事实上我根本没有看见他。乾安殿大而昏暗,我远远地跪在阶下,没有他的准许,我不能抬头。我知道他在看着我,我能感觉得到他的目光,高远而锐利,仿佛能够洞悉一切,让我隐约有种无所遁形的窘迫。
短暂的沉默之后,一个老迈的声音在空旷的殿中响起,却是在问他身边的内侍:“承桓到哪里去了?”
内侍回答:“听说昨夜西城失火,储帝一早就出去巡视了。”
阴冷湿寒的地气从我膝下的青砖里渗出来,他们说话的声音也仿佛变得阴冷湿寒。天帝为何能在这样一个地方忍耐数十年?
冷不丁地,听见他问:“子晟,你在想什么?”
我便脱口而出:“这里太过阴寒了。”这句话一说出口,背上就渗出一层冷汗。
我的祖父却低声笑了起来,他说:“但这里是天下的中心。”
我暗地里松了口气,甚至还有些庆幸,如果我方才说了谎话,或许会弄巧成拙。
然后他问了我很多问题。诸如这些年我们在北荒过得怎么样,我的父亲得的什么病,如何求医问药,临终前说了些什么。他问得很仔细,然而他的声音里听不出有多少悲伤。
我小心翼翼地一一作答,留神避免提起我的母亲。
问完之后,天帝便命我告退。
走出乾安殿,我在两丈高的殿台上停留了一会。几个等候觐见的朝臣,在殿角躬身肃立。我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深深地吐了口气。这时我才发觉,衣衫已经被冷汗浸湿。
殿台石阶下站着几个宫人,用一种古怪的神情注视着我。当我回头看的时候,他们立刻四散而去。等我转回身,立刻又感到那种窥探的目光,阴魂不散地聚了过来。
我在心底暗暗冷笑。
自从回到帝都,这样的目光一直跟随着我。有时我会听到周遭的窃窃私语:
“他就是‘那个女人’生的孩子?”
“到底是她生的,模样倒是好。”
“‘那个女人’若不是长了那么一个妖精模样,又怎能成为祸水?”
妖精,祸水,“那个女人”。
流言如刀,一下一下地割在我心头,然而我只有隐忍。
我的沉默被看作示弱。当我第一天进入圣学读书,便看见我的书案四脚朝天地躺在地上,我的堂兄弟们用暧昧而怪异的眼神,看着我“嗤嗤”地笑。
我终于忍无可忍,拂袖而去。
肆无忌惮的轰笑,在我身后爆响。
无法抑制的愤怒如浪潮般一波一波地涌来,像是要将我的身体冲破,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克制,才能使自己没有放声大叫。
我冲出圣学,屋外强烈的光线使我眯起了眼睛。模糊中我看见天宫矗立苍穹下,辉煌而肃穆。
愤怒,陡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继而是出奇的平静。
我不再去圣学。也好,反正我去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