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隆德誓言 作者:亮炯·朗萨-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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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隆德草原赛马盛会进行的最后一项活动是男人们兴趣盛浓的评马活动,根据整个赛马情况评比出奔跑速度、走手美观、身架走法出色的骏马,这项活动一结束,另一个内容的大型会议就开始了……
牛皮鼓声响了三遍,预示着每年一度的大集会开始了,这个大集会,称为“绒格马”会议。
“绒格马”会期一般是十天左右,是由土司或涅巴会议的头人主持。参会者必须是翁扎土司管辖之地有产者,就是说,凡占有十头以上牲畜的差户,每家必须去一人参会。会议主要是检查每年中的“违法”事件,公开处理一些重大案件,调解重大纠纷。
各差户席地坐在草坝上,主席台上已正襟危坐着土司、管家丹真和几位头人,这些头人就是土司精选出、组成土司最高行政机构“涅巴会议”的成员。
巨大的两只鼓立在主席台左右,鼓手是郎泽寺的年轻僧人,翁扎土司向鼓手点头表示开始,鼓点声由慢而快地隆隆响过一遍,土司就宣布会议开始。首先,每户参会者上报这年购置枪支弹药的情况,并登记在案,然后马上进行核实。如果未按土司规定购置,少一支枪,则要罚章噶(藏洋)一百六十元,每支枪必配火药子弹六十发,一等差户备三只明火枪,二等差户两只,三至六等的每户一支;经济情况差的七八等差户,则要备刀、斧、弓箭等。头人多马日克接着开始总结性地照着一张折叠成长条形的藏纸上所记载的关于从去年藏历六月至今年六月发生的重大事情、纠纷和“违法”事件。这些都是经过涅巴会议议过,报翁扎土司审批后,再拟订出诸多的惩罚条款。
吃过午饭,会议继续。那些被宣布违背了土司规章制度的差户们在听到念到自己的名字时,便起身把已准备好的罚金银两送至主席台上的管家面前,每户交完,涅巴会议的“仲列”,即秘书,就用竹笔划去一户的名字。当年迈的差户扎西彭措从衣襟里取出几颗碎银,颤巍巍地捧着走到管家面前递上,丹真管家蹙着眉头不高兴地说:
“扎西彭措,你家怎么总是这样,已经是十年的债了,你们总想赖着,你以为这样就赖掉了吗?”
土司问:“还差多少?”
涅巴会议的秘书马上核对着账本,并捧着账本躬身禀报:“当年借的是三十批(每批相当于一斤半)青稞,只还了十批,十年的利翻滚下来就应还三百批或藏洋二百二十元。”
其实这就是高利贷,利率一般都是百分之百,加上利滚利,就是上百倍的惊人数字了,这在土司时代并不少见。
其实扎西彭措家那年借了土司的青稞,当年就还了十批,第二年应该还得清的,就是因为在土司念大经时,有一天未去坐经,罚银十六两,为凑足罚款,他和女儿在雨夜里赶着一头奶牛和几只羊到勒塘去卖,凑足了银两赶回来交款,但因时间超过了一天,土司就拒收并加了一倍,为了还这笔债,他又悄悄上山打雪猪(旱獭),被土司知道后又罚了几两银子,最后被迫到郎泽寺借了银两才还清;而寺里的债务又是他一家人在后来的几年里,挖虫草、贝母,卖了所有的牲畜才还清的。谁知那二十批青稞又累积出这么多债。
“借一还一,过期加倍,这是法定的,你难道不知道吗?”翁扎土司厉声说。
“老爷呀,甲波爷,我知道!知道!我家再也找不出值钱的了,实在还不起!给我们减免些吧!”
“不还?可以!但是每年翻番,你的子孙代代偿还吧。”
老人痛苦而绝望地扑通一下跪在土司面前,作揖磕头地哀求着:“求老爷仁慈宽恕,这样下去我们怎么还得了啊?”
“如果要了结这笔账,还有一个办法,”土司说。
老人像抓住了一根救命草,急切地说:“做什么我都愿意,只要……”
“做娃子,奴隶,永远。”
“就我一人吗?”
“不,还有你的妻子、女儿和女婿,将来的子子孙孙!”
“不,这不可以,我们……求老爷再放宽些,我们一定还清,只是再少一点吧,实在无法……”
“说去说来你都是‘还不了’几个字,全都终生为我的奴,不就了结了吗?依我看,就这样啦!”土司断然地在条桌上一击说。
绝望的老人痛苦得不知如何是好,实在经受不住这样的打击,他昏厥了过去,嘭的一声闷响,就倒在了地上。
处理完几个被罚款的,之后是对即将用刑的人进行宣判和施刑。
三等差户格列未参加去年的土司与另一个土司争抢草场的打杀,罚银十六两;后又被告,他的儿子与头人的亲戚打架,打死了人,赔偿命价牦牛四十头,割去两只耳朵。
盗马贼、七等差户旺久因偷盗寺里的马匹,被罚款后鞭打一百鞭,再用小刀在其双膝部位割开一口子,把他的脚筋抽出来,让他永远不要站起来。
……
最后一个被宣判施刑的是三等差户多吉森格,杀人罪。他参与了一场由几个贵族公子引起的斗殴,杀伤了另一个牧村的头人,但结果却只有他一个人判了刑。英俊的多吉森格身材高大,还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就是这双眼即将被挖去。当他反手被捆绑着押到用刑人面前时,他却很从容地说:
“朋友,动作要利索点,别让我的血流多了。”
那个胖胖的用刑人愣了下,定眼看了会儿他,轻轻笑了笑:“我摘掉的眼珠子都可以用糌粑口袋来装了,你不信任我的技术吗?你是不是怕了?”
“怕?说什么?我跟你可不一样,你……”
“少唆吧,要我们把你按倒,还是你自己躺……”
这时坐在主席台的土司对这个相貌端正的小伙子感兴趣了,他起身走过来问道:“怎么不动刑?你们在说什么?”
“他不信我能迅速挖掉他的眼睛。”
土司皱着眉把多吉森格上上下下打量了下,突然哈哈地笑起来:“那么,我说,你相信我吗?”说着翁扎土司举起自己的右手,很欣赏似的仔细地看着中指、无名指上戴着的镶珠宝金戒指,并在多吉森格的眼前晃了晃。“不能相信,老爷对自己的属民不公正。”
“为什么?”
“今天该挖去眼珠的不应是我。”
“那么,该是谁呢?”土司背着双手,故作认真的样子问。
多吉森格向主席台看去,又道:“该是中间那两个大头人的儿子,我的刀是干净的。”
“你凭什么说是他们的儿子干的?”
“我亲眼所见,是他们约我去打阿卡村牧主降巴。”
“为什么要打他?”
“因为……”他迟疑了下,然后还是说出,“反正我就要瞎了,有冤不说,就更亏了。头人儿子班觉和尼玛看上了牧主年轻漂亮的妻子,他曾想调戏,牧主发现后就痛骂了他们一顿,他俩就怀恨在心,后来就约我和他们一起去……”
土司打断道:“你就别瞎编了,这样说也救不了你的眼睛。涅巴会议多次调查,下的结论是公平的。”
多吉森格冷冷地笑了笑,叹口气说:“穷人和富人真的是什么都不一样,我无话可说了!甲波的王法在穿金丝靴和光面皮靴前是两样的!”
“那是你错误的看法,你长眼睛看来没用,我的王法是最公正的!”土司得意地说。
多吉森格没再与土司答话,他抬头留恋地放眼环顾着天边的草山、森林,抬头仰望蓝蓝的天空,叹口气说:
“可惜再等会儿我就看不见这一切了!”
用刑的时候一向冷酷不动容的翁扎土司面对这个正是风华正茂的年轻差民,突然起了恻隐之心,这是个有勇有胆的年轻人,两只眼都瞎了就太可惜了,留下一只眼,也许对我翁扎土司家还是有好处的,其实他还是相信森格说的冤情的,但是尼玛和班觉的父亲都是涅巴会议的头人,多吉森格只是三等差民,他也参与了斗殴,他不代过谁代呢?又不是别人绑着他去打架的,土司的王法说执行就得执行,留下一只眼就算是对他的酌情处理和宽大了:
“你叫多吉森格,大家都喊你多吉,我们有相同的名,以后人们就可以叫你独眼多吉,我是甲波多吉!”说完他哈哈地笑了,然后又对施刑人说:
“开始吧,但只挖一只,一只!”说完转身走开到主席位观赏去了。
多吉森格的双脚是用牛毛绳捆着的,他仰躺在一个木墩上,头仰靠在草地上,双手各一边被人压着,胸口压了块大石板使他动弹不得,当两只眼珠开始渐渐凸出,施刑人拿着挖眼铁钩子,做好准备,旁边黑色的陶制火盆下牛粪火红红的燃烧着,另一个施刑人手握着一只小巧的铜瓢,在瓢里放了块酥油,待酥油化开,就倒在了另一只更小的铜瓢里,那个胖子施刑人动作娴熟地操起特制的精巧的铁钩,随着森格的一声惨叫,多吉森格的左眼被迅速地剜了出来,胖子满意地对他的助手笑了笑,然后把还带着多吉森格体温的眼球放进了一只土陶器里,又快捷地接过小铜瓢,把酥油汤倒进了空洞的、已开始流出鲜血的眼窝里,这是挖眼的一贯方法,酥油有着很好的止血作用。
当夕阳偏西时,绒格马会议第一天的议程即将结束,鼓声响起,它告示着众人会议该进行最后一项内容了。多马日克头人待鼓声一停便站起身大声地宣读土司的成文法“登查几松”——十三条禁令,这是惯例,每次会议结束前都要宣读一遍:
“……第六,不准进神山砍伐和狩猎,违者剁手脚。
第七,不准偷抢及伤身害命。
第八,每年藏历五月十五日,才能搬到夏季牧场,并须一体行动,若提前一天或延后一天,每户罚带鞍驮牛一头。
第九,每年的绒格马须在赛马会结束时立即召开,全部差户必须按时参加,迟到一天罚牛一头。
……
第十一,凡遇冤家械斗,有枪差户必须参加,迟到一天者罚银二两。
第十二,举行赛马盛会,五天。差户必须着好衣参加,背枪者必穿氆氇衣或毪衫,并戴‘嘎乌’护身符,如违反此规,处以抽马鞭之刑。一天不到者罚牛一头,五天不到者罚牛马羊各三。
……“
最后土司大声宣布:
“我们翁扎土司家的法律就像离弦的箭杆一样正直;就像巨响的雷声一样无穷的有力!”然后宣布散会。
这些条例差民们早听得耳朵起了茧疤,人们悄悄地在背地里说:“土司的法就像黄金的枷,看起来是那么金光灿灿,套压的只是穷人的肩,沉甸甸的。”
草场上与会的人们和观看者都散尽了,桑佩马帮的几个小伙子他们都为今天看见的情景而感怀,默然不语的坚赞跟塔森并肩走着,只听一个伙伴说:“当土司真是好上天了,一切都可随自己的意愿,他们可能连烦恼都没有……”
“哪儿的话,土司的烦恼可与我们不一样,也许更苦呢。”
沉闷了许久的坚赞突然说了句:“如果我是土司,我会废了这些刑法!”
塔森把手放在他肩上,没说什么只是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走在前面的阿更没听清,转头问道:
“什么?坚赞说什么?”
塔森说:“他说真可怕。”
阿更点着头说:“是可怕,也可恨!”
他们回到自己的帐营后,坚赞似乎一直坐立不安,吃过晚饭,他在褡裢里装了些东西就出去了。他打听到多吉森格的住处,就向远处的一片土木房屋走去。
这是一个低矮、灰暗、一楼一低的房屋,当坚赞推开大门,牛粪混合着草料的浓浓气息扑鼻而来,不大的院落里一只拴着的藏獒粗声地叫了一阵,就听到楼上有人走下来,一个年轻的女人把狗拦住,并问:
“你找谁?”
“多吉森格。”
“请上楼吧。”
他们还在光线阴暗的楼梯口时,就听到屋里有人问:“阿姐,是谁?”
走在坚赞身后的女人还没开口,坚赞就说:“是我。”
当坚赞出现在多吉森格的面前时,多吉森格确实是大吃了一惊,左眼已经被他母亲和姐姐用茧绸包扎好了,他坐在火塘边的卡垫上,身子斜倚在梁柱上,屋里虽然光线已经暗了,而且没有眼珠的左眼还剧烈地疼痛着,但他还是看清了这个意外地出现在他家的客人:
“补箭手,桑佩坚赞?你!”他对坚赞的印象很深,坚赞射箭的那天他还是健全的人,但是那天晚上他就被抓了,押在了土司宅楼下的牢狱里。
他准备撑起身,坚赞忙走近他说:“别起身,对不起了,我来是不是打搅了你休息?”
“没有,没有,你这是有事吗?”多吉森格摇手说。
“没事,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快坐吧。森格,你怎么不请客人坐下?”这时一个年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