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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节

尘埃落定-第4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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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麦其土司和大少爷又衣冠楚楚地站在了我们面前,两个女人却不见了。他们来到官寨前,对趴在地上的人群说,你们起来吧,地动已经过去了。我起来时,哥哥还扶了我一把,说:“看你,老跟下人们搅在一起,脸都沾上土了。”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绸巾,擦干净傻子弟弟的脸,并把绸巾展开在我的面前,是的,那上面确实沾上了好多尘土。
  傻子弟弟扬起手来,给了他一个耳光。
  他那张聪明人的脸上慢慢显出来一个紫红色的手掌印。他口里咝咝地吸着凉气,捂住了脸上的痛处,说:“傻子,刚才我还在可怜你,因为你的妻子不忠实,但我现在高兴,现在我高兴,我把你的女人干了!”
  他想伤害曾经对他形成巨大威胁的弟弟。一般而言,这种伤害会使聪明人也变得傻乎乎的,更不要说对我了。但今天不一样。我穿上了一件紫红的衣裳。现在,我感到这件衣服的力量,它叫我转过身来,不理会这个疯狂的家伙,上楼去了。我一直走进自己的屋子。塔娜依然坐在镜子前,但神情已经不像地震之前那样如梦如幻了。她打了一个寒酸:“天哪,哪里来的一股冷风。”
  我听到自己说话了:“从我的屋子里滚出去,你不再是我的老婆了。快滚到他那里去吧。”
  塔娜回过身来,我很高兴看到她脸上吃惊的神情。但她还要故作镇定,她笑着说:“你怎么还穿着这件古怪的衣服,我们把它换下来吧。”
  “从这里滚出去吧。”
  这下,她哭了起来:“脱了你的衣服,它使我害怕。”
  “跟丈夫的哥哥睡觉时,你不害怕吗?”
  她倒在床上,用一只眼睛偷着看我,只用一只眼睛哭着。我不喜欢这样,我要她两只眼睛都哭。我说:“给你母亲写封信,说说地震的时候,你光着身子站在众人面前是什么滋味。”
  她不爱我,但她没有那个胆量,跑去跟土司家的大少爷住在一起。就是她敢,恐怕聪明的大少爷也没有那个胆量。我派人去叫书记官,她就真正在用两只眼睛哭起来了。她说:“你真狠啊,一开口就说出这么狠心的话来了!”
  是的,我又说话了!我一说话,就说出了以前从来也不会说出来的话。能够这样,我太高兴了。
  第十章
  38。杀手
  塔娜想上床,被我一脚踢下去了。
  她猫一样蜷在地毯上,做出一副特别可怜的样子。她说:“我不愿意想什么事情了,我想不了那么多,我要睡了。”
  但她一直没有睡着,即将成为麦其土司那家伙也没有来看他的情人。楼上的经堂里,喇嘛们诵经的声音嗡嗡地响着,像是从头顶淌过的一条幽暗河流。牛皮鼓和铜钱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着,像是河上一朵又一朵浪花。这片土地上每出点什么事情,僧人们就要忙乎一阵了。要是世界一件坏事都不发生,神职人员就不会存在了。
  但他们从不为生存担心,因为这个世界上永远都有不好的事情不断发生。
  我对塔娜说:“睡吧,土司们今天晚上有事做,不会来找你了。”
  塔娜的身子在地毯上蜷成一团,只把头抬起来,那样子又叫我想起了蛇。这条美丽的蛇她对我说:“你为什么总要使一个女人,一个美丽的女人受到伤害?”她做出的样子是那么楚楚动人,连我都要相信她是十分无辜的了。我不能再和她说话,再说,犯下过错的人,就不是她,而是我了。
  我开口说话是一个错误,不说话时,我还有些力量。一开口和这些聪明人说话,就处于下风了。我及时吸取教训,用被子把头蒙起来,不再说话了。睡了一会,我好像梦见自己当上了土司。后来,又梦见了地震的情景。梦见整个官寨在大地隆隆的震荡里,给笼罩在一大股烟尘里,烟尘散尽时,官寨已不复存在了。我醒来,出了一点汗。我出去撒尿。过去,我是由侍女服侍着把尿撒在铜壶里。自从跟茸贡土司美丽的女儿一起睡觉后,就再没有在屋子里撤过尿了。她要我上厕所。半夜起来,到屋子外面走上一道,听自己弄出下雨一样的声音,看看天上的月亮和星星也很好。
  晚上,就是没有月亮和星星,河水也会闪现出若有若无的沉沉光芒。从麦其土司宣布逊位那一天,我就再不去厕所了。我是个傻子,不必要依着聪明人的规矩行事。
  这天晚上也是一样,我走出房门,对着楼梯栏杆间的缝子就尿开了,过了好一会儿,楼下的石板地上才响起有人鼓掌一样的声音。我提起了裤子,尿还在石板上响了一会儿。我没有立即回屋里去,而是在夜深人静的半夜里,楼上楼下走了一遭。
  不是我要走,是身上那件紫色衣服推着我走。我还看见了那个杀手。他在官寨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已经好多天了。这时,他正站在土司窗前。我的脚步声把他吓跑了。他慌乱的脚步声又把土司惊醒了。土司提着手枪从屋里冲出来,冲着杀手的背影放了一枪。他看见我站在不远处,又举起枪来,对准了我。我一动不动,当他的枪靶。想不到他惊恐地大叫一声,倒在了地上。好多的窗口都亮起了灯。人们开门从屋里出来,大少爷也提着枪从屋里跑出来。土司被人扶起来,他又站起来,抖抖索索的手指向我。我想,他要和聪明儿子杀死我了。哥哥却像是怎么都看不见我。越来越多的人拥出屋子,把倍受惊吓的土司围了起来。
  还是长话短说吧。
  父亲把我看成了一个被他下令杀死的家伙。这是因为我身上那件紫色衣裳的缘故。
  从行刑人家里穿来的紫色衣服使他把我看成了一个死去多年的人,一个鬼。大多数罪人临刑时,都已经向土司家的律法屈服了,但这个紫衣人没有。他的灵魂便不去轮回,固执地留在了麦其家的土地上,等待机会。紫衣人是幸运的。麦其家的傻瓜儿子给了他机会,一个很好的机会。麦其土司看见的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个被他杀死的人。土司杀人时并不害怕,当他看到一个已经死去多年的人站在月光下面,就十分惊恐了。
  他们闹哄哄折腾一阵,就回屋去睡了。
  塔娜真是个不一般的女人,屋子外面吵翻了天,她就不出去看上一眼,而趁我出去,爬上床睡了。现在,轮到我不知该不该上床了。塔娜看我进退无据的样子,说:“‘没有关系,你也上来吧。”
  我也就像真的没什么关系一样,爬上床,在她身边躺下了。

()
  这一夜就差不多过去了。
  早上,要是想和大家都见上一面,就必须到餐室去。我去了。父亲头上包着一块绸巾,昨天晚上,他把自己的脑袋碰伤了。他对聪明的儿子说:“想想吧,怎么会一下就发生了这么多奇怪的事情。”
  大少爷没有说话,专心对付面前的食物。
  土司又对两个太太说:“我是不是犯了一个错误。”
  央宗从来都不说什么。
  母亲想了想,说:“这个我不知道,但要告诉你的儿子,不是当了土司就什么都能做。”
  塔娜明白是指她和哥哥的事情,马上给食物噎住了。她没想到麦其家的人会如此坦率地谈论家里的丑事。她对我母亲说:“求求你,太太。”
  “我已经诅咒了你,我们看看你能不能当上新土司的太太吧。”母亲又问我:“你不想干点什么吗?我的儿子。”
  我摇了摇头。
  父亲呻吟了一声,说:“不要再说了,我老了,一天不如一天。你们总不会要我死在逊位之前吧?”
  哥哥笑着对父亲说:“你要是担心这个,不如早一点正式把权力交给我。”
  土司呻吟着说:“我为什么会看见死去的人呢?”
  哥哥说:“可能他们喜欢你。”
  我对父亲说:“你看见的是我。”
  他对我有些难为情地笑笑,说:“你是笑我连人都认不准了吗?”
  和这些自以为是的人,多谈什么真是枉费心机,我站起身,故意在土司面前抻抻紫红衣服,但他视而不见。他对下人们说:“你们扶我回房里去吧,我想回去了。”
  “记住这个日子,土司不会再出来了。”人们都散去后,书记官从角落里站起来,盯着我,他的眼睛这样对我说。
  我说:“这么快,你就好了。”
  他脸上还带着痛苦的表情,他的眼睛却说:“这是不能离开的时候,有大事发生的时候。”他拿着我送他的本子和笔走到门口,又看了我一眼:“记住,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
  书记官没有说错,从这一天起,土司就再也没有出过他的房间了。翁波意西口里还有舌头时,我问过他历史是什么。他告诉我,历史就是从昨天知道今天和明天的学问。我说,那不是喇嘛们的学问吗?他说,不是占卜,不是求神问卦。我相信他。麦其土司再没有出门了。白天,他睡觉。睡上,一整夜一整夜,他的窗口都亮着灯光。侍女们出出进进,没有稍稍停息一下的时候。两个太大偶尔去看看他,我一次也没有去过,他的继承人也是一样。有时,我半夜起来撒完尿,站在星光下看着侍女们进进出出,我想,父亲是病了。他病得真是奇怪,需要那么多水,侍女们川流不息,从楼下厨房里取来一盆又一盆热水。热水端进房里不久,就冷了。一冷就要倒掉,静夜里,一盆盆水不断从高楼上泼出去,跌散在楼下的石板地上,那响声真有点惊心动魄。
  我高兴地看到,我不忠实的妻子害怕这声音。一盆水在地上哗啦一声溅开时,她的身子禁不住要抖索一下,就是在梦里也是一样。每到这时候,我就叫她不要害怕。她说:“我害怕什么?我什么都不害怕。”
  “我不知道你害怕什么,但我知道你害怕。”
  “你这个傻子。”她骂道,但声音里却很有些妖媚的味道了。
  我出去撒尿时,还穿着那件紫色的受刑而死的人的衣裳。要问我为什么喜欢这件衣裳,因为这段时间我也像落在了行刑人手里,觉得日子难过。
  听惯了侍女们惊心动魄的泼水声,我撒尿到楼下的声音根本就不算什么。不知又过了多少日子,冬天过去,差不多又要到春天了。这天半夜,我起来时,天上的银河,像条正在苏醒的巨龙,慢慢转动着身子。这条龙在季节变换时,总要把身子稍稍换个方向。银河的流转很慢很慢,一个两个晚上看不出多大变化。我开始撒尿了,却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听见。听不到声音,我就不敢肯定自己是不是尿出来了。
  要是不能肯定这一点,我就没有办法回去使自己再次入睡。
  楼下,高大的寨子把来自夜空的亮光都遮住了,我趴在地上,狗一样用鼻子寻找尿的味道。和狗不一样的是,它们翕动鼻翼东嗅西嗅时,是寻找伙伴的味道,而我却在找自己的味道。我终于找到了。我确实是尿了,只是护理病人中土司的下人们倒水的声音太大太猛,把我排泄的声音压过了。我放心地吐一口气,直起身来,准备上楼。就在这时,一大盆水从天而降,落在了我头上,我觉得自己被温热的东西重重打倒在地,然后,才听见心动魄的一声响亮。
  我大叫一声,倒在地上。许多人从土司房里向楼下冲来,而在我的房间,连点着的灯都熄掉了,黑洞洞的没有一点声息。可能,我那个不忠实的女人又跑在大少爷房里去了。
  下人们把我扶进土司的房间,脱掉了一直穿在身上的紫色衣裳。这回,我没有办法抗拒他们。因为,紫色衣服上已结了一层薄冰了。我没有想到的是,塔娜也从屋外进来了。
  她说:“我下楼找了一圈,你干什么去了?”


  我狗一样翕动着鼻翼,说:“尿。”
  大家都笑了。
  这次,塔娜没有笑,她卷起地上那件紫色衣服,从窗口扔了出去。我好像听到濒死的人一声绝望的叫喊,好像看到一个人的灵魂像一面旗帜,像那件紫色衣服一样,在严冬半夜的冷风里展开了。塔娜对屋子里的人说:“他本来没有这么傻,这件衣服把他变傻了。”
  在我心里,又一次涌起了对她的爱,是的,从开始时我就知道,她是那么漂亮,举世无双,所以,不管她犯下什么过错,只要肯回心转意,我都会原谅她的。
  土司突然说话了:“孩子们,我高兴看到你们这个样子。”
  想想吧,自从那次早餐以来,我还从从来没有见过他呢。他还没有传位给我哥哥,也没有像我想的那样变得老态龙钟,更没有病入膏肓。是的,他老了,头发白了,但也仅此而已。他的脸比过去胖,也比过去白了。过去,他有一张坚定果敢的男人的脸,现在,这张脸却像一个婆婆。唯一可以肯定他有病,或者说,他使自己相信有病的方法就是,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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