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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选妻记(下)-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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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亦舒《伊人》
        

        选妻记(下)

                  有一日下班,正值碰上潇潇雨,我那辆老爷车“轰轰”地向家中驶去,经过计程车车站,看见那位张小姐在排队,她的神情很好,穿一条长裤,一件长袖子衬衫,头发仍然挽在脑后,很淡漠地看着雨景。在她前面有两个女孩子在叽叽叭叭的聊天、笑,但是她却站着不动,很庄重的样子,我忽然被感动了,跳下车来,向她打招呼,请她乘便车。她笑一笑,很大方的上了车。


  我很高兴,“轰轰”地把车子又开动。
  她在微笑,一种相当含蓄的笑。她今天的心情不错,我偷偷的看她一眼,发觉她有一种洞察人情世故的标致。漂亮的女子很多,但是她不一样。
  我问她:“你下班?”
  她说:“不,刚从律师楼出来,办点事。”
  我问:“有空吗?去吃一顿饭好吗?”
  她看看手表说:“太早,才六点。”
  我连忙说:“可以喝咖啡。”
  她忽然笑起来说:“来全套的呀?算了,宋先生,你也是忙人。我看还是去吃饭吧,我很久没吃潮州菜,今天趁机可以大吃。”
  她这么的爽快,如意又复活了。我一向欣赏这一类的女子,我停好车,与她选一间潮州馆子,她完全晓得该吃什么,就是没叫蟹,“太贵。”她说。
  我们吃粥。
  她使我很松驰,我喝了点啤酒。像她这样子的人,怎么会跑去给老三相看呢?我想。我问她:“你难道没有男朋友吗?”
  她怔一怔然后笑,“系我这种年纪不是交男朋友时期了。现在要不就马上结婚,要不干脆做女光棍。”
  我笑,“大概那天与我三表哥吃饭,是长辈的意思。”
  “我自己也想看看那位先生,”她极大方的说:“我不知道他嫌我什么,我觉得他不够稳定,不是使女人尊敬的男人。女人要爱一个人,除非真由衷的佩服他,否则不能爱他。”
  “这是女人的秘密,怎么都告诉我了?”我问。
  “哈哈哈。”她说。
  笑得很畅意,仿佛一点心事都没有。她是一个非常恩怨分明的女子。
  吃完晚饭,她把三十块钱放在桌子上,叫我付帐。
  我问:“怎么你请?”
  她说:“我请不起,这是我的一份,这年头在外面吃饭很贵的。”
  我笑笑,没有拒绝她,把帐付掉,我要请她喝咖啡。
  她问:“你倒真是兴致好,连喝咖啡呢,也罢,我也好久没享受这种少年情怀了。”
  我看她一眼,“你怎么如此说?很多女人到了三十多岁,还等男人送玫瑰花呢。”
  她说:“如果有丈夫,当然可以。如果有男人愿意送。也可以,但偏偏不能够等。卅岁一过,什么时间都没有了,怎么可以等任何人?”
  “可以的,”我说:“你别这么拘谨于年龄,难道只有十七岁的人才可以喝咖啡?”
  她笑笑,不出声。
  我也向她笑笑,问:“要不要看电影?”
  她点点头。
  结果电影是看过的旧片子。我说:“这是看过的。”已经坐在戏院里,才忽然发觉。
  她说:“我也看过的,只以为你没看过,不好扫你的兴。”
  我问:“要不要看下去”她又点点头。
  看完才走出来,我们找到车子,我说:“雨停了。”
  那辆老爷车不停的喘气,我把她送回去。
  跟她在一起舒服,我至少没有:“被猎”的感觉。所以我不介意看旧片子,看旧电影有一种安全感,知道剧情发展如何,不必担心奇峰突出。
  到了家,妈妈在那里发牢骚,说我到哪里也不说一声,白白把晚饭热了又热。爸爸仍然看报纸。家中订着上五份的报纸,爸爸一生之中,半生就花在报纸上,但是他看上去似乎非常的享受,我从来没有问过他是真的喜欢看报纸。


  我跟妈妈说:“你还记得本来要介绍给三表哥的张小姐吗?”
  “为什么?”妈妈有第六感。
  “我觉得她不错。”
  “真奇怪了,有什么不错?年纪不小了,样子也不见得十分突出,恐怕还有点背景,据说母女之间不和,又没父亲,有什么不错?”
  “她像是一个有内涵的女子。”我说。
  “什么内涵?你总共才见过一次。”妈妈说。
  “你还是喜欢美丽?她都结婚了。”我说。
  “美丽至少长得漂亮。”妈妈说:“男人娶得到好看的老婆,就证明有办法。”
  我说:“男人娶有内在美的太太,证明清高,不好色。”
  妈妈说:“所以做男人真容易。女人嫁个漂亮丈夫,寝食不安,嫁个丑丈夫,又没面子。”
  “那张小姐不错,我想约她出来”我说。
  “天下女孩子成千上万,我不信你会看上她”
  “很难说,每个人都有好处,我比较接受她。”
  “据说是个教书先生,一手国画不错。”妈妈说。
  我很感兴趣,“是吗?是个教书的?真没想到”
  妈妈说:“所以人品学问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教一问中学。管四十多个神经兮兮的小女孩子,好吧,既然你有意思跟她做朋友,我帮你打听打听。”‘
  妈妈忽然热心起来,我觉得十分奇怪,后来才知道她心里的想法,她跟爸爸说:“娶个条件差点的女孩子,她报知遇之恩,也就死心塌地了。否则的话,我们只有一个儿子,那媳妇一天到晚作凤凰来仪之态,咱们吃不消。”


  妈妈以婆婆之腹,测媳妇之心,可谓知彼知己,百战百胜也,我服了她。
  但是她一直说张小姐条件差,我就很不明白。不过她供给(供日5)我不少资料,以后我约会张小姐,便有话可说。
  我问张小姐,“你是教书的?”
  她点点头。
  “听说国画很好?”我又问她。
  她摇摇头,“不好,我这个人是天份不好,所以什么事都做不好,涂涂而已。”
  我很奇怪,“你是没有信心?还是谦虚?”
  “我这是说老实话。”她淡然的说:“两者都不是。”
  “你怎么知道你不行?”我笑问。
  “经验告诉我的。”她还是同样的声调。
  我看她一眼,她说得很自然,不过余味有讲不出加苦涩。
  难怪老三对她不感兴趣,老三喜欢比较天真烂漫的女孩子,没有一点生活经验,随他摆布的,一个成熟的男人最不愿意有一个成熟的女人做伴侣。
  但是她并没有使我难堪,我们是朋友,上舞厅当然希望看到笑哈哈的舞女,但朋友就不必勉强她笑。
  我忽然想起N告诉我已经找到学校教书,并且搬到宿舍去住,便想跟张小姐一起去找他一次。
  我微笑说:“看,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她说:“真是,对不起,我叫张平平。”
  “啊?”我说:“怎么这样的名字?没有草字头?”
  她微笑,“没有。平平,做人平平凡凡。”
  我第一次见她笑,她笑起来很妩媚,牙齿长得好,就因为她不常笑,倒是给人一种意外之喜。我征得她的同意,打个电话给N,没想到N叫我们马上去,他也正好头着在家,闷都闷死,巴不得有人说话。
  我又开动老爷车往市郊驶去,我跟张平平说:“我这辆车子,真是……”
  “车子只在能走路就可以。”她简单的说。
  我很感动,在香港,这种车子是载不动女孩子的。
  美丽之肯坐这辆车,是因为她知道我随时可以买一辆更好的,但是她无所谓,为什么?我觉得有三成以上的希望。我看她一眼,她有一种不动声色的庄重。
  而且,她有一个优点,没事不多说话,沉默如金。
  我们到了郊区,兜几个圈子,才找到N住的地方,那层宿舍没有灯光,可是他住的那里例外,所有的灯都开着,门也开着。
  我笑着对张平平说:“他寂寞。”
  张平平在门外点点头。
  她明白。
  我用力敲敲门,“ N先生?”
  “进来!”他大声地说。
  我推门进去,他的宿舍很大很舒畅,也很凉快,地下居然点着蚊香,家具简而不陋。我与他抱了一抱,马上介绍了张平平,他做咖啡给我们喝。
  我话入正题,“怎么?习惯吗?”
  N高大的身体坐在沙发里,摸摸脑后,“做异乡人了。这两天我才想起你,家明,你们外国学生的日子真亏得过的。我什么也弄不懂,非得学好中文不可,否则在街上不会听懂,开电视也看不懂,跟学生太隔膜,真难,我有两大包脏衣服,不晓得拿到什么地方去洗,想到这里,真是后悔不该离婚。”他仍然很乐观药笑起来。


  我也笑,“还有一星期就得开学呢。”
  “可不是,我正在收拾讲义。”他面前堆着一堆纸与笔。
  平平只是微笑,那种微笑是不明显的。
  我们喝着咖啡。我在香港很少喝咖啡,喝了不容易睡,一直心跳出汗,我没告诉N,因为以前在学校是常喝的。
  我问:“周末做什么?”
  “太热了,躺在床上什么也没做,本来想约你出来打网球的,但听说球场不容易租。”他有种尴尬。
  我也蛮尴尬的,不知道如何解释,在他的老家,根本不用什么网球场,每个公园里都有划好的场地,架好了网,谁心血来潮,马上可以玩。
  公园比比皆是,球场从来没客满过。
  后来我说:“香港地方小,地皮贵。”
  “是的。” N说。
  我说:“你一定有很多不习惯,慢慢便会好的,起码要放一年半载的时间下去。”
  N说:“我愿意,反正签了三年的合同,一切从头开始,我的房子我的孩子都交给以前的太太了,我现在一无所有,不得不努力一点。”
  我实在很好奇,因此不礼貌的问:“我们一向觉得你们是很恩爱的一对……”
  “我们两个人都厌倦了对方。” N说。
  “你可能,你太太?不会的。”我说。
  “她也想我快乐一点。此刻她与她表兄在一起。”
  这就是外国人,社会、风俗如此,他们不用担心男女关系,真正是平等。虽然如此,我仍觉得N有点残忍。我看看平平,她垂下了眼睛。
  我问:“吃饭没有?”
  N说:“我正等你们一起吃,我请客。”
  我说:“不可以!各人请自己。”
  N说:“你别跟我客气。”他笑。
  我们刚预备出门,平平忽然开口了,自从进门以后,她一直没说话,现在她忽然开了口,她说:“N先生,请把你的脏衣服拿出来,这就出去洗。”
  N因此默默的注视她一下,连忙拿了两个袋袋,把衣服都搁进去,由我放在车箱后面,车子出去的时候,平平非常自然的坐后面,让N坐前面,她是一个懂规矩、不失礼的女子,带她出来,很有体面。到了市区,我们找了间洗衣店,把N的衣服办了托交,然后才吃饭。


  我问 N,“这些日子来,你怎么吃的饭?”
  “宿舍里有同事请我,周末他们出去,我一个人做一点。”
  我说:“你要赶快买洗衣机、吸尘机这些,幸亏都不贵,香港也有好处。要不要车子?我这辆破车借你如何?我暂用父亲的车子,塔计程车也行,今天晚上我也懒得送你,你干脆回去算了。”
  N笑道:“家明,谢谢你,我也不跟你客气。”
  “这是过渡时期,我买了你的人心,以后要用你的地方多着,不欠你便知道中国人的难缠。”我也笑。
  N笑道:“说真的,你如果有空,陪我去买一辆小车子。”
  我说:“下个星期回吧。”
  当下一言为定。
  吃完饭N一个人开车回去,我送平平。到她家,她用锁匙开了门,请我进去坐一下,我很乐意的答应,那时才十点多一点。客厅亮着小小一盏灯,她请我送她房间,她的房间非常宽,看上去大方得很,书桌书架藤椅子,颜色素净,根本不像睡房,所以客人很舒服。


  她给我一杯茶,说:“才泡的,我没喝过,冷了,要喝你喝。”
  我马上打开杯盖喝一口,茶清而且涩,是龙井。
  她笑笑说;“拜伦曾经说过,女人切忌在人前进食,吃龙虾沙律喝香摈是例外。恐怕喝中国茶也是例外。”
  我纳罕地说:“是吗?拜伦真的那么说过吗?”一边笑了。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见房门外微微一响,我很自然地转着看,只见半掩的房门外有一个人隐隐约约的在偷看,那双眼睛是黄黄的,一种钝钝的神色。我觉得恐怖,便站起来,看着平平。
  平平说:“那是我母亲,她听见声音起来察看。”声音很淡。
  我连忙说:“我该告辞的,时间不早,明天又要早起。”
  她没有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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