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第5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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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眼看向不远处的那团白影,心头微酸。
曾经想过,若死在这无垠的草原之上,由天地包容,当可瞑目,如今却是追风代自己留在了此处。
轻拉缰绳,欲转过马头。跨下的黑马却是一声长嘶,执拗地转向来的方向。润之微怔,再拉缰绳,那黑马竟不理睬,只一步步朝着卓伦方向迈开了步子。
润之不愿强它,只得俯身轻道:“烦你送我回营,然后就任你回家。”
她自也知道马儿听不懂人言,然而那黑马却是停下了步子,昂起首来看看她,终于掉转了身子。
润之不禁松了一口气,不待她再开言,那黑马已然纵蹄而驰。
黑马的神骏尤胜追风,不一会就将紧随其后的文佩抛得远远的。扑面而来的劲风刮在身上,更是如刀一般。幸而卓沉鹰想到将披风相赠,否则润之纵是平安回到营中,也必然要大病一场了。
它想是要早些回家去吧?
润之心中如是想着,薄唇边禁不住微微一笑,随即又敛了笑容。
它让她想起了追风,也想起了它的主人。
“既然这样,我放手!”
“做不成知己,还是可以做敌人的!下次相见,我们依然是敌人!”
干脆利落的话再度滚过心头。
周身的血脉微热,有这般的敌人,算是幸,还是不幸?
不打算当真与他为敌,而目前的形势,也不容他再与自己为敌了。
晨曦渐露,草原上的风也和缓了起来。
华军营前,一名须发皆白的老人带着几名随从,向守营的将士苦苦哀求:“将军,听说你们皇帝的旨意已经到了,那我们赎回可汗请求……”
回答他的声音相当无奈:“老人家,我们只是奉命守营的士兵,这些事,不是我们能管的……”
“那至少让我们见见徐元帅或者李将军吧?”
两名守营兵面面相觑:“刚才通传的兄弟已经说过了,元帅身子不适,这几日不会升帐理事。李将军也传下话来,说不能见您,您就迟几天再来吧!”
那老者听了他们的话,知道今日又是无望了,叹一口气,蹒跚着转过身去,将要离去时,却被一个清朗温和的声音叫住了。
“喀颜长老?”
喀颜循声看去,愣了一下,顿时喜出望外:“徐丞相……啊,徐元帅!终于见到您了!”
润之跳下马来,略定了定神。她奔驰了一夜,吹了一夜冷风,脑中微觉眩晕。
几名守营兵面面相觑,慌忙行礼之际,心头也禁不住暗自嘀咕:“帅爷是什么时候出去的?”李华润之治军颇严,若是连主帅出营都不知道,他们这些守营的岂不是失职透顶?
润之看出了他们的心思,微笑道:“我自出营,与你们无干,不怪你们!”
卓沉鹰的黑马轻嘶一声,前蹄在地上踢踏起来。润之回首看看它,知它要走,轻点了点头,道:“多谢你了!”她伸手欲拍它的颈项,那黑马却一摆头避开了,高傲地昂起首来一声长嘶,发足向来路奔去。
马已如是,人复如何?
忆起这些日子以来的所见所闻,润之心下感怀,今日今时的卓伦族,未必经不起中华文化的冲击,卓沉鹰的所为,终究不是徒劳的。
而阿乞力族……
润之转向喀颜时已然振作起了精神,抹去心头的万般感慨,面上只余下从容淡笑,问出口的是流利的阿乞力语:“长老又是为赎回贵族可汗而来?”
喀颜赧然道:“是!听说华朝的圣旨已经到您营中了,请您考虑一下我们的请求吧!”
润之微一沉吟:“喀颜长老,您能否全权决定贵族之事?”
喀颜张了张口,神色黯然。十年前也是他来华军中赎可汗,那时他在族中讲话还有几人能听,如今,众人只是推他这个老不死的出来丢脸罢了。
润之自是清楚这名为长老的老人在阿乞力族的地位,虽相当同情他,还是道:“文英明白长老的处境,但,还是要请贵族派一位能下决定之人前来!”
喀颜叹了口气,润之拒绝他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然而,他仍是相当感激润之如十年前一般的温和语气与真诚目光,如今即使是自己族中,也很少有人这般待他了。
向润之行了个礼,喀颜蹒跚离去。此时天色大亮,文佩的马也到了。
“二哥,又在想什么?”
“我在想,上次见他,已是十年前的事了……”
世事竟是如此不堪回首,一回首间,已是多少光阴流过。
微笑着,润之低声道:“只怕,不会再有第二个十年了……”
抬眼正与文佩担心的目光相遇,润之心头微暖,扬眉展颜:“夫人该等急了……”
时光再短,她亦无意放弃,何况与天争命,未始不是一种乐趣呢。
第一个飞奔出来迎二人的却是承远。十六岁的少年亲历沙场后已洗去了许多稚气,然而终究少年心性,比不得母亲的沉稳,一闻报立刻赶了出来。
“父帅!佩姑姑!”众目睽睽之下承远没忘记先行礼,还未直起身来就忙忙地道,“娘可急坏了……爹身子还好吧?”他随了润之李华这些年,到底不是个莽撞的孩子,后两句话皆是低声而问。
润之微笑,她自知这一夜下来,定是脸色苍白、容颜憔悴,所以这孩子才担心了。
“没事,略歇歇就好了!”
承远欢然道:“我就知道爹爹不会有事的!”
李华在帐中相候,见三人进来,心中豁然一定,终能放下那提了一夜的心。
上前来为润之掸去一身风尘,李华轻声道:“可急死我们了……怎么不声不响地就不见了呢?那日追风引我们到草原上,却只见一片血迹,我……我竟不知如何是好了……”说到后来,这名震四方的修罗将军声音竟也发起颤来。
“这几日,亏得你们遮掩了……”
李华凝了秀眉:“幸而你回来了,否则皇上下旨命你总揽西疆事宜,我们可就不知如何处置了。前日迫不得已之下,以你的名义上奏朝廷,请求拨派参政翟月来相助。如今你既回来了,是否还要让他前来?”
“子聂?”润之思索片刻,问道,“这些日子,朝中派了他什么事?”
李华美目一转,看向文佩:“好像没派他什么事?可能在阁中处理琐务吧!”她的语气有些不肯定,文佩却点了点头,她有过目不忘的记性,这些日子代看了不少文书,虽不能下决断,却记得十分清楚。
润之皱起眉来:“那淮河水灾是何人去处理的?”
“按邸报中说的,应是派了工部刘尚书……”
“宰辅参政中去了哪个?”
这番李华可真记不起来了,还是文佩答道:“李九凝。”
李九凝是目前的首参,也就是说,宰辅中无人前去。
“姚镜如呢?”
“想来是皇上初即位,许多事情还离不了他。”
润之轻叹:“既如此,还是让子聂来吧,正该让他多见识些实事!”想起那位堂堂五尺的“三探花”,不禁微笑,“好在他盼着来西疆也有不少日子了。”
翟月见闻甚广,不是个死读书的,几番事情做下来,确是可用之材。况且他所长者,正是姚鉴所短,因此润之确有着扶持翟月之心。
幸而润之做了如此决定。因为西疆之事,竟是比她想像中棘手得多。
西疆各族之间,也自有矛盾,因而华朝从未曾担心过西疆诸族会联成一气。而这一回的西疆联军却与往日不同,不知卓沉鹰是如何做到的,这次联军,再不像往昔一样是由一两个大族胁裹着诸小族来掠夺一番了事,而是从所未有地当真联合了起来。也难怪西疆联军此番侵华之初,会进展得势如破竹。报以此刻战事虽了,润之要一力解开这个大结,也殊是不易。
自从华军营中传出主帅病愈的消息,各族使者便陆续前来。若是以往,润之只需处理几个大族即可,而此回,她却不得不一一见过各族的使者,从中寻找切断它们之间联合的契机,并要让它们相信与华朝的联盟更是有益。
说白了,卓沉鹰对西疆各族实行的是“合纵”之策,将各族的矛头皆对准华朝,而润之所要做的,则是与它们“连横”,让各族皆与华朝交好,却打断它们相互之间的交结。
虽有翟月前来助力,但要将这许多民族之间复杂的问题一一弄清楚了,再庖丁解牛般地分化瓦解开来,纵是润之,也大感疲倦。
虽不喜卓沉鹰的做法,润之还是不免佩服于他。要分解开来已是这般不易,真不知他是如何将这些人拧到一起去的。
代润之送走了阿乞力族的代理族长,翟月回手揉了揉已经仰酸的脖子。
西疆人人高大,相较之下,他更显矮小。莫说西疆人,就是华军中也有不少士兵背地里笑称他为“三矮子”的。好在他为人豁达,也自知这父母给的身材确是矮了些,若是偶而听到个一两句,他也就一笑而过。
他这几天日日随着润之理事,脑子兴奋之余,可累苦了这脖子。
恰巧润之回身看到,眸光微闪,思及原因,不由心下莞尔,面上倒是不好笑出来。不过想到近日里的忙碌,她也就释然微笑道:“子聂累了吧?”
翟月抬眼看着她,叹口气:“在下只是脖子酸了些,倒没什么大碍,先生的脸色却是不大好。”
润之淡然一笑,这几日果然是将未痊愈的身子逼到了极限,再强撑下去怕是不妙。
“下一个来的是塔兀尔族的长老吧?上次已经见过一回了!先生若是放心翟月,让在下一人去试试如何?”一半儿是担心润之,一半也是对自己的实力跃跃欲试,翟月的小眼中放出期待的光彩来。
润之笑了笑,她比翟月本人更了解他的实力,因而也不犹豫:“那就烦劳子聂了!”略一沉吟,又道,“若是卓伦族来人,还请知会文英一声!”
翟月大奇,欲要相询,润之却已离开了。
心弦绷得太紧,稍一松开,就不可收拾。
李华本是以润之病了为由,向朝廷求调翟月,不料假戏成真,润之这一休息,却真的病倒了。
翟月头脑虽灵活,此时却尚欠些经验名望,况且他对西疆的了解远不如润之清楚,要一人应付络绎而来的各族使者,不免有些手忙脚乱起来。润之也不得不强撑病体,不住地指点。
江峰身关两方,本不想插手,见了这般情形,终忍不住回到族里去找弟弟。
“阿帝斯,你还不住手吗?当真要与她为敌,累死她么?”
卓沉鹰皱眉道:“我已经住手了!”
这些年来,从振兴族中的经济到激起族人的民族心,该做的他已都做得差不多了,如今卓伦又已得到华朝的庇护,再挑事端,已是无益。
“那为什么各族的事,还是那么麻烦?”
卓沉鹰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阿提亚大哥!西疆的每一个民族都有它的问题,我只是把它们挑明了再拧在一起。现在我虽然不再插手,但是要一口气解开这些积聚了很久的问题,当然是不容易的!”
“阿帝斯,润之已经累病了!你真的要与她为敌到底吗?”
“这些话,是你自己来说的吧?她那么骄傲,一定不会让你来找我!”
江峰苦笑:“阿帝斯,你真的喜欢她吗?竟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病倒也视若无睹!”
“她现在走的路,是她自己选的……”卓沉鹰沉默了许久,目光移向窗外:“人与人之间最激烈的感情不过是两种:爱或者恨。如果不能成为知己,我宁可做她的敌人……”
江峰苦笑着说出的话打断了他:“你们为什么不能成为知己?我想,她才不愿与你为敌!”
卓沉鹰犀利的目光猛然间转向江峰。
“还有,‘让她保重吧!转告她,我放手是有条件的——如果她死在我之前,我会让这世上血流成河,让她在天上,也不得安宁!’这句话,我没有转达给她。我实在不知该如何转达才好!”
卓沉鹰目光一闪,压抑住了瞬间的激动,沉默不语。
“阿帝斯,这是你自己说过的话!即使这样,你还是要说,宁可与她为敌吗?”
“她也好,我也好,都不是喜欢平淡的人……能活在同一片蓝天下,已经很好了!”
卓沉鹰转向兄长:“阿提亚,这是我们各自的选择,请你不要插手!”
江峰看他的神色,知道劝不了这个倔强的兄弟了,只得一顿足,离开了。
卓沉鹰看着窗外碧蓝的天空,沉声唤道:“卓尔多!”
依葛尔推门进来,躬身施礼。
“解决几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