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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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必能见到皇帝一次面的寂寞生活,所等待的,是一生也未必能等来一次的宠幸,一入宫门深似海。更可悲的是,她们曾经鲜活的笑与悲,随着时间的流逝,都将悄无声息地消失,不会被任何人所记忆,“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这种人生,与死何异?润之宁可在朝堂上与人斗智,甚或在战场上与人厮杀,也不愿在宫中与这样一群悲哀的女子争宠。
明宗目光灼灼,伸手攫住润之瘦削的肩膀,咬着牙说:“你说!朕一定给得了!”
润之皱着眉退后,想脱开他的掌握,却被他拉得更近,她无奈低声道:“皇上!——”点醒他是一国之君。
明宗从冲动中清醒过来,松了手,负手转过身去,冷冷道:“朕劝你考虑清楚!你想抗旨吗?”
“臣不敢!”润之垂首跪下,心中不由一怔,意识到君臣之间已经有过很多次这样的对话了,在朝堂上,或是在宫中,都曾有过这样似曾相识的情景。皇上毕竟还是拿出了他皇帝的派头,不容人与他再顶下去了。
明宗气顺了些,向她伸出一只手,道:“既不敢抗旨,起来吧!”
润之略一迟疑,将手放到他的手中,却并不起身,只是道:“皇上,您也该知道文英的脾气……”
明宗等了一会儿,发现她不再说下去,不禁问道:“卿究竟想说什么?”
“我是个——骄傲的人,既不堪忍受冷落,也断不屑与人争宠,您……真的需要将我留在宫中吗?”
明宗怔了一怔,骤然间明白了她的意思,“原来,卿是为了这个?皇宫,对卿而言,难道竟是一个牢笼吗?”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
润之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低声吟诵起庄子的名篇,清朗的语音压低之后宛如盘旋在人的心头。
明宗黯然一声长叹,“逍遥游……”
一瞬间,他有些恨起庄子来,为什么要去描述这种极端的自由自在?天下有几个女子会以大鹏自喻,为什么这唯一的一个就不能属于他?
明宗心中莫名地痛了起来。
“朕堂堂一国之君,却总是奈何不了你!或者说,卿总有法子使朕让步于你!”
他仰首向天,自嘲地笑了。
“皇上……”
润之听他黯然的语气,眼前不由又浮现出金殿上那孤寂的身影,只说得“皇上”两个字,忍不住紧抿起了双唇,强令自己冷静下来。
明宗定睛看她一眼,取过刘仰白放在桌上的圣旨,递与润之,有些意兴阑珊地道:“自行展读罢!”
润之接到手后微微一怔,她本以为明宗既已亲自来了,那份圣旨就只是个幌子而已,没想到那圣旨真的有内容,不由仰首看了明宗一眼,只见他目光一转,盯向了别处,似是不愿看向自己,只得轻轻展开圣旨,一目十行地浏览完,随即,忍不住发出一声黯然的长叹。
她不惧严刑,不畏斩首,怕的就是皇上对她的体贴与关怀,那会让她下不了离开的决心。她本就奇怪明宗此番为何放弃了原来那份君臣间的默契,而要强行带自己回京,却原来,皇上早已有了放自己自由的准备。
明宗听得叹息声,一震,却不转过身来。他并非放弃了与润之的默契,而是决心为自己争取这一回,虽然这圣旨本就是为带不回润之而预备的,但他却并不想用到它,一点儿也不想。
“皇上,您给文英太多权力了!”
明宗僵硬着身子未曾转过来:“朕相信你会善加利用的。”
润之垂下头来,看着手中的圣旨,这份圣旨给了她“布衣宰相”的封号,赐她银牌一面,允她周游天下之际也可奖惩官吏……皇上这般安排,反而令她心乱如麻,一时不愿多想,只叩下头去,郑重道:“臣……徐文英谢皇上恩典。”只此一句话,又将两人的关系拉回了原点。
明宗回身深深地看了润之一眼,自怀中取出一块银牌,掷与她,道:“待朕回京之后,即会将此番的旨意通传天下!”
“是!”
房中一时静默下来,明宗似有所待,然而润之却只是低着头,不发一言。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一拂袖,就此离去,再也不看她一眼。
润之跪在地上,目送他离去,这才沉吟着拿起银牌,就着灯光细看。银牌的一面刻有一行精致的楷书小字:“钦赐布衣宰相徐文英”,边上又有两行更细小的隶书:“凭牌号令奖惩,军民人等不得有违”。皇上给了她偌大的权力!如此一来,她虽不拿薪俸,权力却不逊于为相之时。明宗似是深知她难以坐视贪官污吏鱼肉百姓,是以先给了她一个护身符好处置那些人,而且,银牌的“号令”之权,若是所掌非人,必然会有一场大风波,皇上给了她这样的银牌,那也是给了她绝对的信任了。
润之心中泛起了难言的感动,翻过手中银牌,,看见上面的字,心中不由一颤。
“润之,没事吧?”李华一见御林军等离去,先行冲上楼来,身后紧跟着拾来儿、文秀与鸿飞,连福伯也跟了上来,见润之跪坐于地,不由有些惊惶起来。
“我没事!”润之从手中的银牌上抬起眼来,心中兀自想着自己看到的字——如朕亲临!
如朕亲临!她以前也曾有皇上赐下的尚方宝剑,有先斩后奏之权,不过离京之际已然缴回,但那时她身为朝廷的左丞相,有此权也不为过,而现在……
“大哥……大哥!你怎么了?”文秀被她的不言不语吓坏了。润之回过神来,将银牌之事暂抛下,露出一个习惯性的微笑以安抚众人,伸手抚着酸麻了的双膝,一按地板,站了起来。
李华伸手替她拂去长袍上的灰尘,问道:“到底是什么事?特意让刘学士来宣旨?”她与众人适才都在楼下,只知御林军来去,却没人知道明宗皇上的到来。
润之心想皇上此番前来,既已掩饰行迹,自不宜张扬,微微摇头,不想在客栈中谈论此事,只是拿起圣旨与银牌交与夫人。
李华看完了圣旨,微叹笑道:“润之,我真服了你!皇上不追究欺君之罪也就罢了,竟然还赐下了这么大的恩典!可见皇上对你可真是不一般哪。”
任鸿飞心中不由一激灵,敏感地问道:“这……这究竟算是赐给谁的呢?”
润之诧异地看他一眼,心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个任鸿飞,似乎长进了,居然能感觉得到这表相之下有着不简单的内情。只是她自己也不敢断言,明宗这项特殊的恩赏是给归隐林下的徐润之继续大展其才,为朝廷效力的呢?还是想让身为女子的徐文英持以护身的呢?凝眉片刻,模棱两可地、淡淡地道:“自然是给我的!”
任鸿飞并非一个擅长掩饰心思的人,他对润之的感情,生性直爽的李华未必察觉,文佩却是已有所觉,但是一向最目光最为锐利的润之却没发现,并非是她素来敏锐的心思迟钝了,而是她从一开始,就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毕竟她从没想过会对别人暴露出女儿身,当然更不曾考虑到会有人对她动心动情,何况任鸿飞一直被她当作是小妹文秀的心上人,她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会对自己产生感情,皇上不经意间的感情流露,已经够她心神不宁的了,要说她是忽视了任鸿飞,也不为过。
李华只是生性直爽,可并不笨,听得任鸿飞这么一说,再一回想皇上与润之之间的种种,当下就若有所悟,脸色不由一白,柳眉一扬,惊问道:“难道皇上他……”
润之一个手势止住了她的话,“好了,夫人,我累了!让我休息一下,有事明日再谈吧!”全然商量的言语,却都是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出,让人不能反驳。
看了看拾来儿,她又想起来:“孩子的事,夫人你作主去办吧!”深知众人都是在关心自己,不由地放缓了语气,“别担心,一切都好,明日有精神我会说清楚的。”
李华虽不情愿,但看她脸色实在差得可怕,与众人交换个眼色,道:“也好,那就早些歇着吧!”文秀担心地看了润之一眼,点点头,拉起小拾来儿先走了出去,任鸿飞迟疑着跟在后面,将出房门,忍不住回过头又看了一眼,只见润之微瞑双目,吁一口气,坐回床头,眉宇间若有所思,他心中不禁有些惆怅,知道润之心中所想之事自然与自己无关,只得收摄心神,急走几步,跟出门去。
润之看李华小心地为她掩上门,凝神半晌,摇摇头不再想下去了,宽去长袍,丢到椅上,又扯下发带,打算好好睡一觉再说。吹了灯,才刚合上眼,只觉有一阵微风拂过,她睁开双目,黑暗中只见一道熟悉的红影。
“二哥……”
“有话明日再谈吧!”润之真的累了。
文佩担忧地看着她苍白的脸色,一言不发地扶起她,双掌贴到她背后,将一股内力,源源不绝地输了过去。
润之清醒过来,略一沉肩,滑开她的双掌,低声道:“我的内力足以自保,别耗费真气!”
“你脸色不好!”
润之拥被而坐,长发披垂下来,散落在身侧,微笑道:“放心!师父说过,以我的内力修为与医术,只要护持住元气,小心一点,当可与常人一般生活。”
“在不操心的情况下……”文佩在黑暗中注视着她俊朗的容颜,没被她的微笑迷惑,“而且,就是这样,二哥你也活不到与常人一般的寿命!”
润之微微侧首,打量她这个冰冷的二妹。是自己不好,让二妹变得如此冷漠,虽然只能说是表面上的冷漠,也令润之心中暗感内疚。但是少言的二妹毕竟比其他人更了解她,也更关心她,她也不愿敷衍文佩,微一沉吟,绽出一个满不在乎的淡笑:“对我而言,活到鬓发斑白、脚步蹒跚,也没什么太大的意义,不是吗?”
文佩无言以对,也不再多说,举手拂了她几处穴道,不容润之抗拒,将真气输了过去,其实,她们姊妹俩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脾气是一模一样的,只不过处事的手段不同罢了。
直到润之脸色开始好转,她才住手,解开了润之的穴道,慎重地道:“我有话要说!”
润之看她这般坚持,隐约猜出几分了,点头道:“说吧!”
文佩犹豫了一下,简短地说:“我听到了!”
润之扬起剑眉:“听到多少?”
“不多,但足以说明情况了。你们……声音并不小!”她最初自是因为担心润之的安危才会留意楼上的动静,而以文佩的功力,若存心要听,楼上楼下的距离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润之略略变了脸色,她与皇上争执时,谁都忘了压低声音,还好是听在文佩的耳内,若是被旁人听到,岂不是糟了?流言一起,不只是毁了自己花近十年功夫建立起来的清正形象,皇上的声誉也会受损。伸手握起文佩的手,低低道:“多谢提醒!自离京以来,我好象是放松警惕了。”
“二哥,为什么拒绝皇上?”
润之怔了怔,“你希望我答应么?”这一点出乎她的意料。
“我一直在想,什么样的人才能配得上你?……能感觉得出来,皇上他是真心的,错过了,很可惜。”文佩绝少会说这么多话,若不是黑暗给了她几分安全感,只怕她自己也会被自己的多话吓住,“你为我们牺牲了这么多年,也该是得到自己幸福的时候了!”
虽然看不清润之的表情,但文佩感觉到润之带了一份淡淡的笑意:“我不觉得入宫会是一种幸福!”
“不!我只是指皇上的心意。知道你一向不爱金饰,他连赐你的令牌都用银铸……”
润之心中一震,她没想到这一点,轻轻松开文佩的手,沉默了一会儿,等她在黑暗中再开口时,声音温和而冷静:“二妹,不知道的人只觉得我的温和、你的冷漠,实际上,或许我才是比较冷漠的一个。皇上的心意我能感觉到,但是,我一直无法想像,自己能把全副的感情放在另一个人的身上,任由别人来主宰。
何况,皇上对自己的心意也还含糊着,毕竟是一国之君,就算他再了解、再体贴我,身为皇上,就是一个不可解的变数,我不会轻易放下感情的。“
文佩不知该说什么是好,想必皇上怎么也不会想到,他竟是败在了自己九五之尊的天子身份上。
“还有,”润之放柔了语调,在黑暗中与文佩的明眸对视,“我也来没有为你们牺牲过什么。相反,一直以来,是我在拖累你们才对,毕竟治国安邦、治理天下这种事是我的理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