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初记-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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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庆山说不用,李佩钟就小声唱着歌儿走了。
十五
第二天,高庆山很早起来,到大院里散了一会步,把烂砖头往旁边拾了拾,才在窗口把芒种叫醒。芒种穿好衣服就跑出来,高庆山说:“你那枪哩!”
“可不是,又忘记它了!”芒种笑着跑到屋里去,把枪背出来说,“背不惯这个玩意儿。要是在家里,早起下地,小镰小锄什么的,再也忘不了,早掖在腰里了。”
高庆山在烂砖上揭起一块白灰,在对面影壁上画了几个圆圈圈儿,拿过枪来,给芒种做了个姿势,告诉他标尺、准星的作用,上退子弹、射击的动作,说:“每天,早晨起来,就练习瞄准;晚上,学习文化。把心用在这两方面,不要老惦记着喂牲口打水的了!”
芒种练了一会,说:
“打水?谁知道这里的井在哪儿,早晨起来连点洗脸水也没有!”
高庆山说:
“我们到动员会去吧!”
高庆山走在前面,芒种背着枪跟在后边。今天是城里大集,街上已经有很多人了。高庆山随随便便的走,在人群里挤挤插插,停停站站,让着道儿。芒种觉得他这个上级,实在不够威风,如果是高疤,前边的人,老远看见,早闪成一条胡同了。他不愿遇见子午镇赶集的乡亲,叫他们看见这有多么不带劲呀?
动员会在旧教育局。这样早,这里就开饭了。院子里摆满了方桌板凳,桌子上摆满了蓝花粗磁碗和新拆封的红竹木筷。两大柜子菤子放在院当中,腾腾冒着热气,在厨房的门口,挤进挤出的,净是端着饭碗的人。李佩钟也早起来了,梳洗的整整齐齐,站在正厅的高台阶上,紧皱着眉头。看见高庆山来了,就跑过去小声笑着说:“你看这场面,不像是放粥?都是赶来吃动员饭的,谁也认不清净是哪村的。”
“这就好,”高庆山说,“能跑来吃这碗饭,就是有抗日的心思。现在,主要的是要领导,要分配给他们工作!”“什么工作呀?”李佩钟说,“放下饭碗一擦嘴就走了,你看那个,不是?”
高庆山看见有几个人吃完饭,把饭碗一推,就拍拍打打,说说笑笑出门赶集去了。他说:“这里因为我们还没有建立起工作制度来。我们到屋里研究一下吧!”
李佩钟领着高庆山到大厅里去,回头对芒种笑着说:“你也去吃个热馒头吧,家里吃三顿饭惯了,恐怕早就饿了!”
等他们进屋,芒种就到大柜子那里抓了三个热菤子,在手里托着,蹲在台阶上吃,太阳晒的很暖和。他猛一抬头,看见大门口有个人影儿一闪,很像是春儿。跑到门外一看,春儿提着一个小包袱,躲在石头狮子后面,穿着一身新衣裳,在路上刮了一头发尘土。芒种忙说:“你来赶集了?”
“我给你送了鞋来!”春儿小声说,“捎着看看城里抗日的热闹!”
“还没吃早晨饭吧?”芒种把手里的菤子递给她一个说,快到里面吃点去!”
“俺不去,人家叫吃呀?”春儿笑着说。
“谁也能吃,这是咱们动员会的饭!”
芒种把她拉了进来,春儿说:
“等等,还有一个人哩!来吧,变吉哥!”
那边站着一个细高个穿长袍的中年人,举止很斯文。春儿对芒种说:“你认识不?他是五龙堂的,又会吹笛儿,又会画画儿,来找俺姐夫谋事儿的!”
芒种带他们进来,在一张方桌旁边坐了,春儿看着出来进去的人,扭着身子红着脸,局促不安。芒种到厨房里说:“大师傅,再来两碗菜汤,支队长来了两个客人!”
满头大汗的厨师傅,一看芒种全副武装,就说:“端吧,同志,大锅里有的是!不用提队长不队长,咱们这个地势,不管是谁,进门就有一份口粮!”
芒种满满的盛了两碗菜,又抓了一堆菤子,叫他们吃着,真像招待客人一样。春儿很高兴,说:“怎么样?还是抗日好吧,要不,你哪里整天吃白菤子去!”
芒种笑着说:
“这里饭食儿倒不错,就是晚上睡觉,炕有点凉!”
春儿说:
“你务必和俺姐夫说说,也给这个哥找个事儿!”
“那好办,”芒种满口答应,“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要不然我也不来,”叫变吉的那个人慢慢的说,“我是觉着有些专长,埋没了太可惜,在国家用人的时候,我应该贡献出来!”
他说着站起来,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卷儿,在方桌上打开。那是四张水墨画儿,他小心的按住四角,给芒种看,请芒种指导。芒种翻着看了一遍,说:“这画儿很好,画的很细致,再有点颜色就更好了。可是,这个玩意也能抗日吗?”
“怎么不能抗日?”叫变吉的红了脸,“这是宣传工作!”
芒种赶紧说:
“我不懂这个,那不是支队长来了,叫他看看!”
高庆山从大厅里走出来,李佩钟拿着一个红皮纸本子,笑着跟在后面。
春儿小声问芒种:
“那不是田大瞎子的儿媳妇吗,她不是跟着高翔?怎么又和我姐夫到了一块儿?”
芒种还没顾的答话,那个叫变吉的拿起画儿迎上去了,他说:“你还认得我不,庆山?”
高庆山很快的打量一眼,就笑着说:
“为什么不认识,你是变吉哥!”
“我打算你早把我忘记了,”变吉很高兴的说,“你的眼力真好!”
“是来闲赶集,还是有事?”高庆山拉他坐下。
“没事谁跑十八里地赶集,我是来找你。”变吉说着又把画儿打开,“我有这么点手艺儿,看你这里用得着不?”
高庆山仔细的把四幅画儿看过说:
“你的画比从前更进步了,抗日工作需要美术人材。你以后不要再画这些虫儿鸟儿,要画些抗日的故事。”
“那是自然。”变吉说,“我是先叫你看看,我能画这个,也就能画别的,比如漫画,我正在研究漫画。”
他说着从怀里又掏出一个小画卷,上面画着一个瞎了一只眼的大胖子,撅着屁股,另有一个瘦小的老头儿,仰着脖子,蹲在下面。
芒种一见就拍着手跳了起来,说:“这张好,这张像,这画的是田大瞎子和老蒋。这不是今年热天子午镇街上的黑贴儿?敢情是你画的!”
李佩钟看了一眼,就拉着春儿到一边说组织妇女救国会的事儿去了。
“这几年,你怎样过日子呀?”高庆山仔细的给他卷着画儿问。
“从你走了,我就又当起画匠来。”变吉说,“这些年修庙的少了,我就给人家画个影壁,画个门窗明星,年节画个灯笼吊挂,整年像个要饭的花子似的。那天听说你回来了,我就到堤上去,谁知你又走了。我想你做了大官儿,早该把我们这些穷棒棒们忘到脖子后头去了哩!”
“你说的哪里话,”高庆山笑着说,“我怎么能把一块斗争过、一块共过生死患难的同志们忘记了哩?”
“没忘记呀?”变吉站起来大声说,“你等等,外边还有人!”
“还有什么人呀?”高庆山问。
变吉说:
“咱那一片的,十年前的老人儿们,都来了。叫我打个前探,他们都在西关高家店里等信哩,我去叫他们!”
高庆山笑着说:
“他们远道走来,我和你去看他们吧!”
两个人说着走到街上,芒种跟在后面,春儿也追上来了。正是晌午的热闹集,他们挤了半天,才出了西门,到了高家店,在正客房大草帘子门前的太阳地里,站着一大群穿黑蓝粗布短裤袄的老乡亲们。
这里边,有些年纪大些,是高庆山认识的,有些年岁小的,他一时记不起名字来。十年前在一家长工屋里,暴动的农民集合的情形,在他眼前连续闪动。他上去,和他们拉着手,问着好儿。
那些人围着他说:
“我们以为你的衙门口儿大,不好进去,看起来还是老样子,倒跑来看我们!”
又说:
“当了支队长,怎么还是这么寒苦,连个大氅也不穿?就这么一个跟着的人?你下命令吧,我们来给你当护兵卫队,走到哪里,保险没闪失!”
高庆山说:
“还是和咱们那时候一样,不为的势派,是为的打日本。
我盼望乡亲们还和从前一样勇敢,赶快组织起来!”“是得组织起来!”
人们大声嚷嚷,“可是,得你来领导,别人领导,不随心,我们不干!”
“就是我领导呀!”高庆山笑着说。
“那行!”人们说,“我们就是信服你!”
高庆山说:
“眼下就要组织工农妇青抗日救国的团体,你们回到村子里,先把农会组织起来!”
“我们早就串通好了,三十亩地以下的都参加。”人们说。“不要限定三十亩,”高庆山说,“组织面还要大一些,能抗日的都争取进来,现在是统一战线。”
“我们都推四海大伯当主任,”人们说,“可是他老人家不愿意。不知道为什么到了这步田地,他倒不积极了,咱村的人们都盼你回去一趟,演讲演讲,叫我们明白明白,也动员动员你父亲!”
高庆山答应有时间回去一下,人们就走了,高庆山和芒种把他们送了老远。
十六
五龙堂的人们正筹备农会,子午镇却先把妇女救国会成立起来了。县里来的委员李佩钟,把全村的妇女召集在十字街口,给人们讲了讲妇救会的任务,说目前的工作就是赶做军鞋军袜。讲完了话,她把春儿找到跟前,叫她也说几句,春儿红着脸死也不肯说。高疤新娶的媳妇俗儿,正一挤一挤的站在人群头里,看见春儿害羞,就走上去说:“她大闺女脸皮薄,我说几句!”
她学着李佩钟的话口说了几句,下面的妇女们都拍着巴掌说:“还是人家这个!脸皮又厚,嘴也上的来,这年头就是这号人办事,举她!”
接着就把俗儿选成子午镇的妇救会主任,春儿是一个委员。
俗儿开展工作很快,开过了会,下午她就叫着春儿分派各户做鞋,又把村里管账先生叫来,抱着算盘跟着她们。
俗儿走在头里,她说:
“先从哪家派起哩?”
管账先生说:
“按以前的旧例,派粮派款,都是先从西头小户起头,就是春儿家。”
春儿说:
“去年的皇历,今年不能使了。从脚下起,就得变个样儿!”“我也是那么说,”管账先生笑着说,“从前旧势派,净是咱们小门小户的吃亏受累,眼下世道变了,你们说先从哪家派起吧!”
“我说先从田大瞎子家,”春儿说,“他家是全村首户,按合理负担,也该领个头儿。
你们敢去不敢去?”
“怎么是个不敢呀?”俗儿说,“他是老虎托生啊,还是家里养着慎人猫?
走!”说着,冲冲的向前走去。
俗儿领着头,春儿在中间,管账先生磨蹭在后面,转了一个弯,快到田大瞎子家梢门口的时候,他在墙角那里站住了。俗儿回过头来说:“走啊,你怎么了?”
管账先生嘴里像含着一个热鸡蛋,慢吞吞的说:“你们先进去,我抽着锅烟。你看,火镰石头不好使唤!
光冒火,落不到绒子上!”
俗儿鼓了鼓嘴进去了。迈过了高大的梢门限,春儿觉得心里有点发怯。
从前,她很少来到这个人家,就是有时到他家场院,摘东借西,使个碾啦磨的,没有点人情脸面,也不敢轻易张嘴。逢年过节,她这穷人家的女儿,不过是远远看看这大户人家门前挑起的红灯,和出来进去穿绸挂缎的人们的后影儿罢了。她紧跟在俗儿的后边问:“他家的狗拴着没有?”
“管他拴着不拴着,它咬着我了,叫他养我一冬天!”俗儿说着走上二门,一看见里院影壁下面卧着的大黑狗,就两手一拉,光当把二门倒关了起来,用全身的力量揪住两个铜门环儿!春儿吓的后退一步。
“开门!”俗儿颤抖着声音喊。
院里的大黑狗跳着咬叫起来,铁链子簧簧响着,一只大雄鹅也嘎啦嘎啦在深宅大院里叫起来。半天的工夫,才听见田大瞎子的老婆慢腾腾走出来,站在过道里阴阳怪气的说:“谁呀?这是。”
“我们!”俗儿说。
“有什么事儿吗?”
“你先把你家那狗看住!”俗儿喊叫,“进去了再说。”
“进来吧,它不咬人!”
俗儿松了手把门推开,田大瞎子的老婆,迎门站着。她又矮又胖,浑身的肉,像发好的白面团儿,两只小手向外翻着,就像胖胖的鸭掌。她原身不动看了春儿一眼,说:“你们有什么事儿呀?”
俗儿说:
“到你们屋里说去,这么冷天叫我们站在这里呀?”
“俺们当家的不大舒服,刚盖上被子见汗,有什么事儿,你们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