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初记-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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枪哩!”
“我和他们倒有点关系。”俗儿抿着嘴。
“你认识吕司令?”高疤笑着问。
“吕司令我倒不认识,”俗儿说,“我认识的这个人资格也不嫩,听说在红军里面是个大头儿。”
“简断截说是谁吧!”高疤喊着。
“就是五龙堂的高庆山。现在,高阳不是驻的红军吗,你到那里去说,当年曾经和高庆山一块闹过事,也是红军底子,这牌子多吃香,管保委你个司令。”
高疤一想,虽说把不定,倒也是条门路,就说:“咱们和他家素日没有来往,空口白话,人家也许不信哩!”
“这好办。”俗儿说,“我去给你拉关系。”
说着就出溜下炕来,到了春儿家里,一听说秋分正要找高庆山去,俗儿可就高兴极了,忙说:“秋分姐!路上不平安,离高阳城又这么远,你走着去,多么不方便?
我们那个也正要到高阳会吕司令去,你就跟他一块去吧!路上前呼后拥,有人保护着你,多么威风?再不就叫他们备上一匹走马,脚手不沾地,就送你到了高阳城。到了那里,见了俺庆山姐夫,夫妻相会,真是一出《武家坡》。
这些年,你受苦受难,当男变女,可不容易!别人不知道,我可眼见来哩。
见了俺庆山姐夫,二话别说,先跟他要身好衣裳换了,他做着那么大官儿,一呼百应,要什么有什么。”
一场话说的秋分懵头转向,不知道怎么回答,春儿说:“我看还是自己走着去吧,大脚五手的,又不是没出过门。”
“嗐,我那妹子,”俗儿拍打着春儿的肩膀头说,“你年纪小,知道事儿少,咱姐姐到了那里就是太太,有多少人要来请,有多少人要来瞧?步下碾了去,多么不好看,咱要没有,也说不上,要着饭千里寻夫的多着呢,可是谁叫咱有这么现成的大走马哩!骑上去,像坐花轿,一点也不颠,那天我还骑了一趟哩!”
不容分说,拿了秋分的小包袱就先走了,见了高疤就说:“你看怎么样,比算卦还灵哩,人家正要找男人去,你就和她一块去吧!”
高疤派人备了一匹花马叫秋分骑着,还叫一个兵在旁边牵着。
“你把衣裳也换换,”俗儿又对高疤说,“看你花丽狐哨的,红军不稀罕这个!”
高疤脱了绸缎衣服,穿了一身卡来的军装,把盒子炮上的大红丝线穗子也摘了去。军队身上的红红绿绿的东西,也减退了减退。他穿上俗儿早给他打好的一双草鞋:是雪白毛线织成,前面顶着一个大红绒球儿。说是红军那里兴这个。
带着一连人,奔着高阳去了。
路过附近几个村庄,那些村长村副们又在街口上摆下茶果桌子,站立在两厢恭身施礼,欢迎高团长的队伍。高疤一见就恼了,骂:“混蛋!谁叫你们又弄这个,以后免了!”
村长村副们闹不清怎么回事,赶紧指挥着人们把桌子抬走,又看见队伍里有个骑马的妇道,以为是高疤霸占的谁家的妻女!
十
秋分没骑过牲口,一路上铲的两腿生痛,出了浑身大汗,队伍走的又快,也不歇晌打尖,心里抱怨说:“知道这样不自在,还不如听着春儿自己个走来哩!”
又猜想:
“他别把我拐带走了啊!”
一路上,她只是觉着道儿远,天快黑下来,才到了高阳,离着城门还有老远,就出来一队兵,枪枝服装都很整齐,臂上果然挂着小红星儿。问清了原由,叫高疤的队伍在城外扎住,只叫他一个人进城。高疤说:“这妇女是来找丈夫的,也得让她进去。”
讲说了半天,城里的兵才答应了,前后围随着他们进了城门。街上很热闹,买卖家都点上灯了,饭铺里刀杓乱响,街上来来往往的净是队伍,有的军装,有的便衣,有的便衣军帽,盒子枪都张着嘴儿,到处是抗日的布告、标语和唱歌的声音。
先到了司令部,把高疤带进去,把秋分带到政治部来。走进一家很深的宅子,秋分不断在石头台阶上失足绊脚,正房大厅里摆着几张方桌,墙上也满贴着标语、地图,挂着枪枝弹药。几个穿灰色军装的人正围着桌子开会,见她进去,让她坐下,一个兵笑着问:“你是从深泽来的?”
“是。”秋分说,“我来找一个人,五龙堂的高庆山。”“高庆山?”那个人沉吟了一下,“他参加过那年的暴动吗?
是你的什么人?”
“是我们当家的,”秋分低着头说,“那年我们一块参加了的。”
“这里有你们一个老乡,也是姓高,”那个人笑着说,“叫他来看看是不是。小鬼,去请民运部高部长过来,捎着打盆洗脸水,告诉厨房预备一个客人的饭!”
秋分洗完脸,一大盆小米干饭,一大盆白菜熬肉也端上来了,同志们给她盛上,秋分早就饿了,却吃不下,她的心里怦怦跳动,整个身子听着院里的响声。同志们又问:“你们那一带有群众基础,现在全动员起来了吗?高疤的队伍怎么样?”
秋分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说:
“土匪性不退!”
人们全笑了,说:
“不要紧。这叫春雨落地,草苗一块儿长,广大人民的抗日要求是很高的。明天高部长到那里去,整理整理就好了。”
院里有脚步声,屋里的人们说:高部长来了。秋分赶紧站起身来望着,进来的是个小个子,戴着近视眼镜,学生模样,进门就问:五龙堂的人在哪里?秋分愣了一下,仔细一看,才笑着说:“这是高翔。你什么时候回来了?”
高翔走到秋分跟前,凑近她的脸认了一会,高兴的跳起来说:“秋分嫂子!我一猜就是你们。”接着又对同志们说:“来,我给你们介绍,高庆山同志的爱人,农民暴动时期的女战士。”
“怎么一猜就是我,就不许你媳妇来看你?”秋分说。“你来她来是一样!”高翔笑着说,“你今天不要失望,见着我和见着庆山哥哥也是一样!”
“到底你知道他的准信不?”秋分问。
“一准是过来了。”高翔说,“在延安我就听说他北上了,到了晋察冀,在一张战报上还见到了他的名字,我已经给组织部留下话,叫他和我联络,不久就会知道他在哪里了!”
这时又进来一个女的,穿着海蓝旗袍,披着一件灰色棉军衣,望着高翔,娇声嫩语的说:“高部长,你还不去?人都到齐了,就等你讲话哩!”
说完就笑着转身走了,秋分看准了是大班的媳妇李佩钟。“好,我就来。”高翔说,“秋分嫂子也去看一看吧,高阳城里的妇女大会,比咱们十年前开的那些会还人多,还热闹哩!”
参加了大会回来,已经多半夜,秋分直到天明没有合上眼,很多过去的事情,过去的心境和话语,又在眼前活了起来。看来很多地方和十年以前的情形相同,也有很多地方不大一样。领导开会的、讲话的、喊口号的还是小个子高翔,他真像一只腾空飞起的鸟儿,总在招呼着别人跟着他飞。十年监狱,没有挫败了这个年轻人,他变的更老成更能干了。十年的战争的艰苦,也不会磨灭了庆山的青春和热情吧?
为什么田大瞎子的儿媳妇李佩钟也在这里?看样子高翔和她很亲近,难道他们在外边,守着这些年轻女人,就会忘记了家里吗?
第二天清早,她就同高翔和李佩钟上了一辆大汽车,回深泽来。她们路过蠡县、博野、安国三个县城和无数的村镇,看到:从广大的农民心底发出的、激昂的抗日自卫的情绪,正在平原的城镇、村庄、田野上奔流,高翔到一处,就受到一处的热烈的欢迎。
汽车在长久失修的公路上颠簸不停,李佩钟迎着风,唱了一路的歌儿。
秋分感到在分担了十年的痛苦以后,今天才分担到了斗争的光荣。她甚至没有想到:在今后的抗日战争里,她还要经历残酷的考验和忍受长期的艰难。
黄昏的时候,她们到了子午镇。秋分一下车,就有人悄悄告诉她:“庆山回来了,现在五龙堂;你们坐汽车,他赶回来了一群羊!”
秋分没站稳脚,就奔到河口上来。船上的人和她开玩笑说:“不回来,你整天等,整宿盼;一下子回来了,你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在船上,秋分就看见在她们小屋门口,围着一群人。在快要下山的,明静又带些红色的太阳光里,有一个高高的个儿,穿一身山地里浅蓝裤褂的人,站在门前,和乡亲们说笑。她凭着夫妻间难言的感觉,立时就认出那是自己的一别十年的亲人。
她从船上跳下来,腿脚全有些发软,忽然一阵心酸,倒想坐在河滩上嚎啕大哭一常人们冲着她招手、喊叫,丈夫也转过身来望着她,秋分红着脸爬上堤坡。
在平原痛苦无依、人民心慌没主的时候,他们回到家乡来了。
十一
秋分爬上堤坡,乡亲们见她来了,说笑着走散了,庆山望着她笑了笑,也转身进小屋里去。公公从河滩里背回一捆青草,撒给那几只卧在小南窗下面休息的山羊。秋分笑着问:“出去了十几年,这是发财回来了?”
高四海摸着一只大公羊的牴角说:
“发财不发财,我还没顾着问他;反正弄了一群这个来,也就有我一冬天的活儿了。你也还没有吃饭吧?快到屋里和他一块儿做点吃的。”
秋分走进屋里来,好像十年以前下了花轿,刚刚登上这家的门限。她觉得这小屋变得和往日不同,忽然又光亮又暖和了。自己的丈夫,那个高个儿,正坐在炕沿上望着她,她忍不住热泪,赶快走到锅台那里点火去了。她家烧的是煤,埋在热灰下面的火种并没有熄灭,她的手一触风箱把,炉灶里立时就冒起青烟,腾起火苗儿的红光来。望着旺盛的火,秋分的心安静下来。
她把瓦罐里的白面全倒出,用全身的力量揉和了,细心切成面条儿,把所有的油盐酱醋当了佐料。水开了,她揭开锅盖,滚腾的水纷纷窜了出来,秋分两手捧着又细又长、好像永远扯不断的面条儿,下到锅里去。
忽然,在炕角里,有一个小娃子尖声哭叫了起来。高庆山吓了一跳,回头一看,一个不到两生日的孩子睡醒了,抓手揪脚的哭着。
“唔!这是哪里来的?”庆山立起身来,望着秋分。“哪里来的?”秋分笑着说,“远道来的。你不用多心吧,这是今年热天,一个从关东逃难来的女人,在河口上叫日本的飞机炸死了,咱爹叫把这孩子收养下来。要不,你哪里有这么现成的儿子哩!”
庆山笑了,他把孩子抱了起来,好像是抱起了他的多灾多难的祖国,他的眼角潮湿了。
吃饭的时候,高翔赶来了,两个老同志见面,拉着手半天说不出话来。
庆山从里边衣袋里,掏出一封信,交给高翔说:“这是我的介绍信,组织上叫我交你的,还怕路上不好走,叫我换了一身便衣,赶上一群山羊。路上什么事也没有,没想到和你碰的又这样巧。”
高翔看完了信说:
“你来的正好。在军事上,我既没有经验,新近遇到的情况又很复杂。
你先不用到高阳去,就帮我在这里完成一个任务吧!”
庆山正要问什么任务,高翔的爹领着小女孩来看儿子了。
秋分拉着小女孩问:
“你找谁来了?”
小女孩慢腾腾的说:
“俺爹!”
秋分指着高翔,小女孩没想到她的爹竟是一个完全面生的人,不敢走过去,高翔过来把她抱起,秋分又逗她:“谁叫你来找爹?”
小女孩笑着说:
“俺娘!”
引的人们全笑了。庆山对高翔说:
“我好像从没见过她,长的这样高了!”
秋分说:
“你哪里见过她,你们走的时候,她娘刚刚坐了月子!”“要不大人就老的快,”高四海笑着说,“生叫这些孩子往上顶的!”
高翔说:
“我看就是秋分嫂子不显老,还是我们离开时那个样儿。”
秋分笑着说:
“那是你近视眼的过,我老了你也看不见。你不要拿我取笑儿吧,你们要再晚回来几年,我还会成了白毛老婆子哩,那可没的怨!”
“你这话真能叫英雄气短!”高翔拍拍怀里的孩子,放在地下,笑着说,“要不说,干革命的人不要轻易回家哩,没有好处,临走时总得带着点负担。”
“你们这还算轻易回家呀?”秋分问。
“不和你辩论,”高翔笑着说,“我马上要和庆山哥谈谈这里的情况,开展工作,你们先到外边去玩一会儿。”
高四海、高翔的父亲抱着孩子出去了,秋分噘着嘴说:“我听听也不行吗?”
“不行,”高翔说,“我们还没正式接上关系哩,分别了十年,回头我还得考察考察你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