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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节

风云初记-第4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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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没有人来抢他,最后由晚来一步的铁匠的女儿收用了。变吉哥起初微微有些长工上市的感觉,后来碰到这个户主,他的兴趣就陡然提高了。
    他跟着铁匠的女儿来到家里。
    姑娘交给变吉哥一把鹤嘴铁镐,自己背上抬筐铲耙,叫母亲替同志做上饭,就说:“走,到我们的地里去。”
    从她家出来,他们沿着一条向上的小路爬山。这条小路只容下一个人行走,两旁是枯草和荆棘。小路绕着山腰转,越转越高越险,低头一看,村庄已经在很远的下面了。
    然后,他们走进一处小小的山坳。山坳里铺着一层厚厚的白沙,散布着几棵枣树。在向阳的山坡上,有几段梯田,这就是铁匠家的地了。
    “这几棵枣树也归我们。”姑娘说。
    她带着变吉哥工作起来。上午的工作,是拾些石块把叫水冲毁的梯田的边缘垒起来。
    这几段梯田,最下面的一块有炕那样大,最上面的一块比锅台还小,然而一层层的边缘都要用石块垒起,上面的土沙才得铺平,才能耕种。
    “你们有多少这样的田地?”变吉哥一边工作,一边问那姑娘。
    “就有这么多。”姑娘说,“总共也就是六分地。可是同志,这还不是我们自己的地,这是租种的,每年还要交一半租哩。”
    姑娘工作得很急迫,她把外面的上衣脱了,扔在沙滩上,只穿着一件破旧的单衫,把那不方不圆的石块砌好。
    变吉哥想,这几块土地统统合到一块,也不过像自己家乡的一个地头地角,这一半石一半沙的土地,就是遇到丰收,能有多少出产?难怪这里的人家,就长年依靠那放在院子中间大缸里的酸树叶了。他想着,这块土地对一家人是如此重要,工作也就加快起来。
    “同志!”姑娘笑着说。在这以前变吉哥还很少看见这姑娘笑过,她笑得多么真诚和温柔啊!
    “做什么?”变吉哥不知道抓镐好还是抓铲好。“不叫你做什么。”姑娘说,“我是叫你休息休息。我看你虽然手巧,可是干庄稼活儿并不内行。我们快吃午饭了。”
    姑娘站起来,带变吉哥转到山阴,那里有一洼泉水,上面结着薄冰,水在下面流着,姑娘把冰砸开,用手舀着喝了两口。
    “你要不能喝冷水,就洗洗手吧。”她站起来说。
    回到阳坡,母亲已经把饭送来了。她提着一只篮子,一个黑釉饭罐,还背来了他们下午要用的耠子。在这样艰难曲折的山路上,她能携带这些东西,使变吉哥深为赞服。
    他们坐在沙滩上,太阳照得很暖和,姑娘先给变吉哥盛了一碗米汤,然后揭开篮子上的布,里面有几个玉茭饼子,还有一碗白豆腐,上面放些切好洗净的烂酸菜。
    “吃吧同志,”母亲说,“别嫌饭食不好,可够我作难的哩,我推了半夜的豆腐。”
    说完就笑着看他们垒的石头去了。今天,变吉哥的胃口大开,他吞吃着玉茭饼子,这东西是多么香甜啊!他感到惭愧,他这一上午的工作,经得起老太太的检查,对得起她操业的饭食吗?
    为了补偿,他下午拉耠子的时候,非常卖力。山坡上耠地是这样艰苦,因为地头太短,把耠子插到地那头,走不了几步,他就得跳到石垒外面去,才能把耠子拉到地这头。
    把地耠完,天已经黑了。收工的时候,姑娘笑着说:“同志,我们一家子,长年只给人家打活做工,今天你来帮我们的忙,实在卖了力气。
    听说八路军先减租,以后就要分田地,真的吗?”
    “一定要做的。”变吉哥说。
    走在路上,变吉哥向姑娘提出了一个他早就想问问又没有机会问的题目:“我给你画的像,你觉得怎样?”
    “我觉得很好。”姑娘笑了笑说。
    变吉哥辨别不出这笑里的真实含义。又问:“怎么好法?”
    “我说画得很像,”姑娘比较认真的说了,“不过,我觉得也有些缺点,就是说,我还有点不喜欢。”
    “这很重要,你快指出来。”变吉哥在创作上是很虚心的,有时简直可以说是从善如流,“我愿意你不客气的指出这个缺点,我非常尊重当事人的意见。”
    “这就是,”姑娘又笑了,“你画的不好看,不是眉眼不好看,是我的头发,你画得乱了些,你应当等我梳洗一下再画,最好是等我把衣服也换一下。”
    “这恐怕不是什么主要的问题。”变吉哥有点失望,但他不愿意表示出来。
    他说,“画像这件事也是很难的。”“有时,我觉得好笑,”姑娘照直说下去,“你们这些同志整天写的写,画的画,占着那么多的人,又都是年轻力壮的,究竟有多大的用处呢?我看现在上级这个决定最好,叫你们帮老乡种地,多打一些粮食,比什么都好,你说对吗?”
    “对是对的。”变吉哥沉默了。
    回到家里,虽然浑身酸痛,变吉哥还是坐在小油灯下面,把这一天的印象,勾画在他的速写簿上。直到眼睛实在睁不开,他才倒下去睡了。
    这些山沟,这些小小的零散的村落里,住满了八路军的机关和部队。
    部队和机关人员依靠山沟,也带给它很多新鲜的东西,改变着它的原始的面貌。深山里的多年受苦、硬朗坚韧的汉子们组织起来了,他们积极的参军、运输、耕种。那些从来很少见到世面的妇女们,成群结伙,嘻嘻哈哈去上识字班,从八路军人员那里,她们学来多少有趣的知识和生活啊!八路军帮助这里的老百姓,帮助他们修盖房子,扫清街道,开垦生荒,培植树林。军队把大河滩里的几尺深的沙石翻到下面去,把埋在下面的泥土翻到上面来,种上这里从来没有见过的蔬菜。军队协同老百姓把泛滥的河道修整,开出许多能够灌溉田地的新渠。
    阜平,阜平!这一向被人讽做“阜平不富”、号称“穷山恶水”的地方,就是我们晋察冀边区立业起家的基地。你成了多少远来的人的第二故乡,他们对你发生了多么浑厚的感情啊!在你的身上,一切可以利用的,都利用和发展了。在炭灰铺,煤坑和工人增多了,许多学生去参加煤炭的开采和运输。
    在金龙洞,纸厂扩充,印报印书都用它的产品。
    在温泉,我们建立了一处清洁安静的疗养所。一个学过建筑的干部,新近接受了设计一座利用山地工料的大礼堂的任务。一个农学家来了,他正在研究怎样捕灭边区枣树上的步曲虫。
    在这里,一切都在孕育着,发展着,战斗着。它不断的要求能和它蕴藏的无穷力量相称的更为广阔的天地。
    八十八
    每年冬季,战斗一开始,边区机关就把大部人员派遣到前方去。今年,报社把张教官和变吉哥分配到雁北地区,名义都是记者。把干部派到前方,可以直接迅速的反映前方的情况。干部随着部队活动,可以受到战争的锻炼。
    上层机关缩小了,行动转移方便,干部跟随武装,工作更有保障。这是万全之策。领导上重视张教官的写作经验和才能,从来,革命的队伍把知识分子看做难得的财富。可是张教官经历的锻炼少,在政治上,还不够积极进步。
    叫变吉哥同他工作,是叫变吉哥随时向他学习写作,也是为了在生活和在政治上帮助他。
    任务分配下来,张教官接受得很高兴。他高兴的是有他这忠心的大弟子作伴,另外在阜平机关里也实在闷坏了,有点到外边疏散疏散心情的意思。
    战争的紧张和生活的艰苦,他都没有考虑。
    起身的那天,张教官很早就打好了被包,打得很整齐。此外带一个灰布挂包,里面除去纸笔和一瓶自制的墨水,还带了一本残缺的唐诗。他总是好随身带着一本书籍。变吉哥办理了粮票、菜金、介绍信,就出发了。
    第一天,行六十里,天晚时到达边区通雁北的一个重要的交通站。交通站在一条小河的北岸,出勤的民兵集在桥头一排很宽敞的屋子里,地上铺着很厚的秫秸和草,人们围着火取暖。一群毛驴散在河滩上,等候装载。张教官和变吉哥在这里同交通站干部一起吃了饭,躺在草上睡觉。整个夜晚,交通站上紧张的交替着,喧吵着。他们干脆起来,帮助干部们登记柴草粮食,分配人员牲口,一到天明,就又出发了。
    交通站的战时的紧张情景,很使张教官感动。大批柴草粮食的堆积,从各地来的民兵的呼喊争吵,毛驴排队走过河滩的叮叮的蹄响,使他看到了一幅塞外抗日的图画。这一天休息下来,在睡觉以前,他坐在老乡炕上,草成了一篇通讯,题名《交通站》,和变吉哥研究了一下,寄回报社去了。
    昨天行军路程远,夜晚又写了文章,第二天起来,张教官感到有些疲倦。又遇上下雪,路上很难走。情况有些紧张,他们往北走,遇到的行人很少,看见有的居民往山上逃,打问一下,只说敌人出动了,离这里到底有多远也说不清。他们决定今天赶到目的地,找到机关,如果错过,那就麻烦了。
    变吉哥在政治上负的责任更重一些,就更着急。但在路经一个大村庄的时候,老乡们又说没有什么敌情,街上还出现了一家小饭馆,张教官提议吃一点东西再前进。
    这几天,他们吃的都是派饭,老乡们供给过往干部的不过是几个糠面窝窝,一盘干辣椒,行军一天,非常干渴,实在吃不饱。他们走进小铺,每人要了一碗汤面。
    小屋里很暖和,一条小炕,上面放着一个火盆。张教官放下被包,上到炕上去,脱下湿鞋来,烤在火盆旁边。
    掌柜的是个老大娘,动作很慢,还要现合面升火,看来很费时间,变吉哥想提议不吃了,但老大娘已经卷起袖子,把面倒在盆里,又看见张教官那十分疲乏饥饿的样子,只好也坐在炕上等着。
    他看着大娘合面。大娘好像从来不洗手,只在替客人做饭的时候,才尽量把她手上的积蓄搓揉到面里去。变吉哥一来着急,二来嫌脏,就说:“大娘,我来替你合面,你先去升火,好不?”
    大娘勉强答应了,变吉哥洗了一下手,插到面里去。张教官背靠着墙,闭上了眼睛。
    灶火里刚升起烟来,街上忽然大乱,人群跑过小铺的门口。张教官一惊醒了,他从小窗里往外一看,对面山头上有一大队人和牲口。
    “日本人来了!”大娘喊。
    张教官抓起被包和烤得半干的鞋,变吉哥带着两手面,跑了出来。他们翻过右手的山坡,下面是一条冰河,趟了过去。过了河,棉裤袜子冻冰,成了挺棍,用力砸碎,才能行走。回头望去,村里好像没有什么事情,老百姓又往回走了。“这是误会。”张教官说,“但对我这个好吃又不沉着的人,却是一次实际的教训。赶路吧!”
    他们已经找不到正路,隔着一条河,也不便回到村里找向导。他们在一条小山沟里穿行,想翻过一个山坡,插到大道上去。山很难上,他们先把东西投了上去,然后变吉哥托上张教官,再由张教官拉上他去。上到山上,筋疲力尽,却再也找不到下山的路,只好在山背上走。天气渐渐晚了,雪又不停。
    一直走到天大黑了,也望不到村庄,遇不见行人。他们担心遇到狼群,或是栽下山去,他们身上什么武器也没有。
    “我们用笔墨参加了抗日战争。现在看来,会放枪才是最有用的人!”张教官说。
    话虽然很慷慨,深知老师性格的变吉哥,却从里面听到了那情绪低落的弦音。
    “我年轻流浪的时候,曾经在山里迷过路。”变吉哥像是安慰他说,“那时孤零零就我一个人,现在我们两个人,遇到敌人和狼,拣石头砸它就好了,这个武器是取之不劲用之不竭的。”
    “是那样。”张教官说着,从地下拣起两块石头来,拿着走。走了几步,感觉沉重,就把它丢了。然后又拣起两块来拿着。
    “我们总会遇到人家的。”变吉哥说,“雪下得很好,它可以照明前面的路。”
    不久,他们望见远处山腰里有闪闪的火光,在风雪中,这像寒星一样的一点点光亮,有时显现有时掩没,他们又振奋又担心的奔着那里跑去,好像这是撑在他们手里的一盏灯烛,唯恐一阵劲风把它吹熄了。
    他们欢乐起来,身上有了力气,也暖和了。冷饿、惊慌,不过常常是通往幸福的道路上的临时的点缀罢了。
    这是一间靠着山坡的孤独的小屋,里面挤满了附近村庄逃难来的人。
    小屋外面拴着一群牲口。经过一番查问,老乡把他俩让进来。小屋的门窗全破了,风和雪不停的扑进来,可是那些妇女们,就紧紧抱着孩子,靠在角落里睡着了。稍微大些的孩子,为了抵御寒冷,把身子紧靠在他们牵来的山羊身上,还有老大娘们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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