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初记-第4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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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发水的情形了。”
在大雨里,老温转身看滹沱河。山洪像一堵横泥墙一样,从山谷压下,水昂着头,一直漫到半山腰。水往下行走,好像并没有什么声响,可是当水头接近他们站着的山脚,他们觉得这座山也摇动起来。洪水上面载着在山沟潜没多日的树枝树叶,载着整棵的大树,载着大大小小的野兽牲畜。
“多么危险哪!”老温打了一个寒噤说。
“这场水是发大了。”老佃户说,“你们那里也要受灾了。”
“不知道我们那里堤修得怎样?”老温担心的问芒种。
芒种只是直着眼望着那向东方奔溢的洪水,没有回答。
八十
部队爬到了长城岭上的关口。这个古代的关口,它的本身并不高大,像一个小小的城门洞。它的关系重大,成为攻战的焦点,是因为它所处的这极端险要的地位。
古长城沿着山顶的外斜坡筑起来,也并不显得很高大,它的防御的能力,同样表现在它是建筑在这样连绵起伏的高山上,它所凭依的山峰是群山中的突起的脊骨。这山好像不能再高再险了,而在它的上面又筑起了堡垒,守卫了兵士,施展了弓箭。
长城和关口都有些残破,砖石被风雨侵蚀,争战击射,上面有很多斑驳。通过关口的石道,因为人马的践踏,简直成了一道深沟,可以想像,曾经有多少人马的血汗滴落在上面。
在洞口石壁上,残存着一些题诗,一些即兴的然而代表征人的想像的断片的绘画,一些烽火熏烤的乌烟。
风从关口外面吹进来,关口外面是应县大川。河床宽阔,布满乱石,河身不定的桑干河水,流在南北相峙的高大的山峰之间。河水很有力,冲击着乱石,在夕阳照射下,翻起滚滚的沙浪。河上有一排刚刚打好的长长的木桩,沿岸的居民正在上面铺搭木板,以备部队通行。
站在关口回望,在关里,除去那挤到一块的一排排的山谷山峰,就什么也看不见了,那些人烟,那些河流,完全隐蔽起来了。太阳还没有落下,圆圆的月亮就出现了,她升起的很快,好像沿着长城滚过来。有一大群山羊,这时还没有下山,黑色的羊群在岩石上跳跃着,沐浴在落日的红光里。那个背着水斗饭袋的中年牧人,抱着牧羊的小铲,向着阳光坐在长城的墩台上。
你啊,是回忆着古代的频繁的争战?还是看见新的部队出关,感到你和你的羊群有了巩固的保障?
战士们在关口休息了一下,他们爬上城墙,抚摩着那些大砖石。不知道由于什么,忽然有很多的人唱起《义勇军进行曲》来,一时成为全连全队的合唱。他们的心情像长城上的砖石一样沉重,一种不能遏止的力量,在每个人的血液里鼓荡着,就像桑干的河水。歌声呀,你来自哪里?凌峭的山风把你吹到大川。古代争战的河流在为你击节。歌声呀,唱到夕阳和新月那里去吧!奔跑在万里的长城上吧!你灌满了无穷无尽的山谷,融化了五台顶上的积雪,掩盖了一切的呼啸,祖国现在就需要你这一种声音!
出关以后,往下去的道路很陡很难走,但部队很快就从一个山谷里走出来,到了宽阔的川里。过了流沙乱石的桑干河,沿着北山坡向西走,远远的前面有一个大村庄,显出一带红色的围墙和一片金色的脊顶,那是一座大寺院。
进村的时候,部队通过一座上面有雕刻得很好的栏杆的石桥,溪水在下面流过,它那清澈的水色和淙淙的声响,很能解除人们的长途行军的疲乏。
在寺院的山门前面有一个大场院,这场院的规模,叫芒种和老温看来,简直不亚于他们当雇工时从事劳动的场所。场院里有几垛莜麦秸和玉米秸,有十几个农民正在那里收拾晒好的粮食,有一个中年的僧人,手里拿着念珠,在那里监视着。
“这都是寺院的佃户。”部队里有个山西人对老温说,“这里的大寺都是地主。”
那个拿念珠的僧人不断的向战士们合掌致敬,含着笑说:“同志们,辛苦。团部就住在寒寺里,你们也可以休息了。”
部队在这里过夜,上级告诉战士们要尊重佛教的风俗,保护寺院的文物。那位僧人是大寺的“总务”,临时兼着村庄的粮秣委员。
“我们欢迎抗日的部队。”总务僧人对战士们说,“我们寺里就可以住下一个团。”
这个僧人还分班率领战士们各处参观。战士们并不进到佛殿里去,只是站在庭院中间,看看那些精雕细镂的红油隔扇,和殿顶上光亮耀眼的琉璃。
老温问:
“为什么盖房用那样大的瓦块,总有五斤重一个吧?”“这里好刮大风。”
僧人说,“瓦轻了就叫北风卷走了。”
僧人在战士们面前,很像一个村干部。今天的晚饭是:莜麦面荷拉,素炒茴子白。
吃过晚饭,老温看见他们住的偏院里有几匹马,缰绳系在大石碑座上。
几个通讯员站在旁边。
“哪个的马?”老温兴致很高。
“地委书记和专员的。”一个通讯员说。
“借你那手电筒照照。”老温说,“我看看你们这牲口。”
通讯员只好给他一个一个照了照。
“喂得很好。这地方草肥。”老温说,“这匹白的一定走得好,就是脑袋长得笨了一些。”
他说完就到屋里睡觉去了。这一条大炕上,还睡着十几个小和尚。那些小孩围着战士们,不肯去睡觉。老温说:“像你们这样大小的,一共有多少?”
“可多了。”孩子们说,“十五岁到十八岁的就有一百多个。”
“你们愿意当八路军吗?”老温说。
“愿意。”孩子们齐声答应,“我们都是穷人家的孩子,没有办法才当和尚的。我们愿意跟你们走。”
这一晚上,老温想起了童年见过的那些佛事:超度和经棚。他听到了前院佛堂里的诵经声,他忽然想到了他那在子午镇的妻子,好久不能睡着。
他想:明天请芒种给家里写封信吧,把在这山地里见到的一些新鲜事由,说给她们听。
八十一
自从门婿高疤叛变八路投降了张荫梧,经常在附近扰乱,俗儿也跟着走了,乡亲们早把他们看做汉奸,老蒋却并不以为耻,那团长老丈人的身份,也不愿下降。他自己想:女婿是“中央军”,这比起过去响马时代,自然是一种明显的高升,就是比起在八路的时候,论官职势力,也不见得就已经低人一头。别人议论是别人议论,最后的胜利,也许说不定就落在老蒋的身上。
女儿随夫潜逃,他也不觉得是她的失算,还认作这也是跟着男人走马上任,是他蒋门的无上光荣哩。
在村里,他还是倾向田大瞎子。田大瞎子自从芒种、老温相继参军,老常当选村长,一力向外,这老奸在农业经营上,有了个退一步的策略。他觉得这年月,多用长工,就是自己在家门里多树立对头人,非常不上算。可是不用人,这些田地又怎样收拾?田大瞎子并不愿意卖地变产,他觉得这份祖业不能从他手里消损丝毫。他屡次从祖先家簿上查考评定,他这一代,还应该算是手头上有几招的人物,绝不能轻易就向这群穷光蛋低头认输。可是近来负担也实在重,八路军的合理负担,非常不合理,不用说了;中央军偷袭,日本侵占县城的时期,村长是由他的手下老蒋担任,可以说是名符其实的蒋政权了,汉奸日本人对他也并没有放松。因为论起油水,有眼的人就会看到,在子午镇,只有他家的锅里汤肥。村中地亩册上既然登着三顷地,多么有人情,也得出血。
田大瞎子想减轻一点负担。他想了一个既下落败家的声名,也不减实际的收入的办法,左掐右算,觉得万无一失。然后置办了一桌酒饭,找了个晚上的工夫,把老蒋请了来。“好久不喝你的酒了。”老蒋好像很抱歉的说,“今天为什么这样高兴?”
“高兴什么?”田大瞎子说,“我是找你喝杯愁闷酒。”
老蒋也就装起愁眉苦脸的样儿,以适应主人的心情。并且大箸夹菜,大口喝酒。
“小口着点。”田大瞎子严肃的说,“我们是壶中酒,盘中菜,细水长流,光为的多说说话儿。”
“有话就说吧。”老蒋放下筷子。
“我想卖给你点地。”田大瞎子又把那一只好眼闭起来说。
这对于抱了田家多年粗腿的老蒋来说,简直是完全出乎意料。
“不要开玩笑吧。”他说。
“是实在话。”田大瞎子说,“我不愿意多用人。多用一个人,就多一个出去开会的,田里的庄稼还是收拾不好,生气更是不用提。”
“这倒是。”老蒋首肯。
“因为这样,我想卖地。”田大瞎子说,“我家没有坏地,当年买地的时候,都是左挑右拣,相准了才买的好地。我卖出去,自然也得找个相好知心的主儿,便宜不落外人。现在村里,就是咱两家合适。”
“可是,就是你肯,我也没钱呀!”老蒋说。
“当给你。价钱定低一点。”田大瞎子说。
“我一个钱也没有。”老蒋说。
“那我就不要你的钱。”田大瞎子说,“你只挂个买地的名儿,地让你白种。”
“打的粮食呢?”老蒋说,“负担呢?”
这是个复杂的难以议定的条款,直到半夜,老蒋才自认帮忙,答应下来。走出大门,他觉得田大瞎子,实在不好惹。
达成的协议是:畜力由田大瞎子担负,打下的粮食,除去支差交公粮,全在夜间背到田家。如果不方便,则由老蒋背到集上出粜,把粮价交来。老蒋想:这真是赔本赚吆喝的买卖,只是为了“交情”,他不好反驳。
确定的地块,是老蒋家房后身那三亩。这确是一块好地,原是老蒋的祖业地,那年水灾,老蒋没吃的,又要陪送长女,磨扇压着手,田大瞎子乘人之危,捡便宜强买过去的。现在,他叫老蒋在亲人的骨肉上,挂上虚假的招牌。虽是老蒋,也觉得有些难过。
一切仪式,全像真事那样进行。规定了一天,在老蒋家里摆买地的“割食”,请到了地的四邻,中人很不好找,也算找到了两个。酒饭是老蒋预备,田大瞎子花钱。吃罢饭,写了文书,点了地价,这钱自然也是演戏的道具。
老蒋也有他得意的地方。无论如何,从今天起,村里传出这样一种风声:田大瞎子不行了,现在去了村北的地;买主是老蒋。除去两顿酒饭,这一点虚荣,也够老蒋过几天瘾。
一到开春,老蒋借来田家的牲口,把地耕耙了一下。田大瞎子不放心,站在地头上,问:“你打算在这块地里种什么?”
“你说哩?”老蒋小声说。他没使过大牲口,只担心骡子惊犁。
“随你种什么吧。”田大瞎子转脸往家里走,“看你耕的地,还不如狗舔的匀实哩!好地也得叫你糟蹋了。”
这块地头起有一条绕村边走的小道,断不了有路过的人。
有和老蒋认识的,看见他耕作,觉得新鲜,就停下来问:“老蒋,给田家做活吗?”
“你怎么看我是给他家做活?”老蒋翻着白眼说,“我自家的活儿,还做不过来哩!有对事儿的人,你给我留点心,我想雇个月工哩。”
“新买的地吗?”行人问。
“对啦,你们村里有去地的户,也给我注意点。地块大小没关系,最好是离我们村边近点,种着方便。”老蒋说。
“大骡子也是新买的吗?”行人笑着问。
“这还没定准。”老蒋说,“先拉来试试。这牲口,碾磨上倒好,拉犁有些瞎仗。你看到有合适的好牲口,也给我注点意。”
老蒋东一犁西一犁的耕完地,又累又饿,把牲口牵还田家,不想回家做饭,就到了西头卖烧饼果子的何寡妇家里。何寡妇正坐在门限里,用手数那卖剩的“货”。见老蒋进来,连头也没抬。
“你说,人就是这样,”老蒋大声说,“没地的时候想地,等有了这么几亩啊,可也真够操心受累。”
“听说你要了地。”何寡妇数完货,把那装货的油柜子抱在怀里说,“真的吗?”
“有那么几个闲钱。”老蒋有些抱怨的说,“我本想存在你这里换烧饼吃,可是人家劝我置些产业。现在交完地价,还剩这么个零头,要是换烧饼,就够我吃这么一年二年的。先来一套。”
他过去掀开何寡妇的柜子,挑好一个烧饼一个果子,夹在一起,“蛤蟆吞蜜”的吃起来。
“再来一套。”吃完了说。
“可是要现钱哪!”何寡妇说。
“崩不了你。”老蒋站起来一抹嘴,“明天我一总把钱带来,把钱放在你这里我放心。
你最近出去说媒来没有?”“你问那个干什么?”何寡妇说,“现在可不兴那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