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初记-第4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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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铁路是一段急行军。因为不只要防止敌人的追击,还要通过敌人在山口的封锁。这是沙河滩上,人们一路跑着,脚下不是泥沙,就是尖石。
这里的河水,还在结凌,趟水的时候,刺骨的寒冷。
变吉哥替张教官背着包裹,还要随时照顾他。进入山口以后,本来是可以休息一下的,忽然下起大雨来,很多人头一次进山,就赶上了在大雨中爬山的艰难的时刻。
他们从冀中穿过来的薄底鞋,一着水很快就叫山石磨穿了,脚趾不断碰在石头尖上。下山的时候,越战战兢兢越容易被冲下来的红泥滑倒。这一段山路,对于张教官来说,真是艰苦的锻炼,变吉哥有时回过头来,看看他那作为一个画家的老师,在弥漫的风雨里,攀登着高山奇峰,竟没有了任何观察和创作的心情,他浑身流水,脸色苍白,嘴唇发抖,情绪可以说是低落到不能再低的程度了。
绕过几座山峰,雨渐渐停止了,一下到山脚,就奉命休息,人们就不顾一切的躺在岩石上草丛里睡着了。
一觉醒来,大家吃了些东西,换了换鞋子,就又开始行军。天已经放晴,现在是早饭前后的时刻。一夜的紧张、劳累、惊恐、痛苦,都雨过天晴的忘记了,人们又沉入一种精力恢复、肚子饱、腿有力量的幸福的感觉里去了。
现在,大家才有心情看看山区根据地的可爱的景色。太阳照射在半山腰里,阳坡上的茅草小屋的炊烟和流散的薄云分别不开。穿着浅蓝色布衣服的妇女们,站在门口。穿着白粗布棉裤的汉子们,披着老羊皮袄,悠闲的抽着烟。小孩子们抱住大雄狗的脖子,为的是不叫它们向新来的同志突奔吠叫。
七十六
随同部队,芒种和老温行进在荒凉和高险的山区。当部队继续向西北进发的时候,简直是一步一登高,好像上天梯一样。部队每一回顾,他们原来驻扎的地方,就好像栽到盆底去了。按照序列,芒种行军的时候,总是走在他那一连人的后面。老温现在是第三班的副班长,正好走在芒种的前面。
老温是顶爱说话的,更好在别人感到疲乏的时候,说个笑话。对于芒种,虽然他时刻注意到:现在他们已经不是在田大瞎子家牲口棚里的关系,而是正规军里的直属上下级,应该处处表现出个纪律来。但是他又觉得自己和芒种那一段伙计生活,不应该忘记,那也是一种兄弟血肉之情,和今天并没有什么两样。所以一有机会,他还是和芒种说长道短。在芒种这一方面,老温看出来,变化是很大的。根据他们那些年相处时的情形,老温觉得芒种没有按照他的预计发展,而是向另外一条他当时绝不能想到的道路上发展了。这小人儿好像成熟得过早了一些,思想过多了一些。当然老温明白,这是因为他负责任过早了一些也过重了一些的缘故。芒种现在的脸上是很难找到那些顽皮嬉笑,在他的行动上也很难看见那兴兴撞撞的样儿了。
老温想起:他们有一次在田大瞎子家地里割谷子的情景。那时天气还很热,地块离家很远,他们提来一破锡壶凉水,主要是为了磨镰,也为了实在干渴的时候喝上一口。芒种割谷的时候,很卖力气,他紧紧跟在老温的后面,老温前进一步,他就前进一步。当时弄得老温很不高兴,他想:如果我不是“二把”,这孩子就把我漫过去了。老常领青,照例走在最前面,也回过头来说:“芒种,慢着点,干什么那样急,没大没小的!”“他想挑了我的饭碗哩!”
老温苦笑着说,“你这孩子,就不想想,你就是忠心保国,累死在谷地里,田大瞎子也不会给你买口柳木棺材的。”
老温觉得说话重了些,他看见芒种立时就像撒了气的皮球,半天没精打采。这孩子显然是还有些不明白这长工生活里的种种底细和艰难,他直起身来,低着头到地头上磨镰去了。
他磨镰磨得时间特别长,老温割到地头,看到这孩子正提着那把破锡壶,用里面的清水,冲灌一个田鼠的洞穴。他爬在地上,仄着耳朵倾听那水灌进洞口的嘟嘟的响声,就好像看见了那些小动物因为突然的水灾,家庭之间发生的慌乱一样。
老常的镰也需要磨,老温口渴,很想喝水。芒种却把水全灌了老鼠洞。
老温非常生气的说:
“你这孩子实在是废!那老鼠洞是个填不满的坑,你一壶水,十壶水也灌不出它来!没有水磨镰,我们今儿个的活别做了!”
芒种好像并没有听见他的话,他还是注意着那洞口,手里紧握着镰柄,等候田鼠跑出来。可是等到水渗完了,田鼠还是没有动静,只是从洞里慌慌张张的跑出一只大肚子的蝼蛄来。芒种一镰柄把它拍死了,笑着说:“看样儿这蝼蛄就像田大瞎子一样。我们为什么还给他出力做活呢!”
闹的老常和老温全笑了。
现在队伍还是向高山上爬。前边的人们不断的停下,用手挥着汗水,有的飞到后面人的脸上,有的滴落在石头道路上。山谷里没有一丝风,小块的天,蓝得像新染出来的布。“我们要爬到哪里去呀?”老温说,“我看就要走进南天门了。”
芒种没有说话,他的眼睛老是放到最前面,放到他那一连人的领头那里。他注意大家是不是很累了,是不是快到休息的地方。
“指导员,”老温看见芒种不回答,就改了一个题目,“你说是六月天锄高粱热呀,还是六月天行军热?”
“热是一样的,”芒种说,“可是意义不同。”“怎么意义不同呢,指导员?”老温说,“不是一样的出汗吗?”
“是一样的出汗,”芒种说,“那时出汗是为了田大瞎子一家人的享乐,现在流汗是为了全中华民族的解放。”“是。”老温说,“一切问题都应该从抗日观点上看。可是,指导员,这民族解放是不是包括田大瞎子那些人在内?”
“谁真心抗日,就包括谁在里面。”芒种说,“田大瞎子反对抗日,自然就没有他。”
“我看没有他。”老温说,“我们抗半天日,要是叫他沾光,那还有什么意义?你说不是吗?”
“是的,”芒种说,“抗日战争解放了我们,我们要努力学习,努力进步才好。”
老温不再问了。前面还没有传令休息的征候,他们继续往前爬,老温走路,如果不说话了,就得闹些动作,他不断的用脚踢起路上的石子,叫它滚下那万丈深沟,仄着耳朵听那隆隆的声音。
“不要闹声响。”芒种制止他,“下面有人有羊怎么办?”“我保险这阴山背后,除了我们,没有别的人。”老温说,“我们这真叫走进深山老峪里来了。”
“什么地方也有人祝”芒种说,“老百姓很苦,是没法挑拣地方的。”
“有人住也许有人住,”老温说,“可是我敢保险,除去我们,外处的人从没有到这里来过。这是什么地方,谁的肉痒痒得受不了,跑来喂狼?”
“你怎么能保险?”芒种有些烦躁,“人们为了生活,哪里也会去的。日本挡不住人,狼还能挡住人?”
“日本挡不住我们。”老温镇静的辩驳着,“多么高的山我们也过得去,多么宽的河我们也过得去。我是说,这个地方是个没有人烟的地方!”
“那不是烟?”芒种指一指山顶上面笑着说。
部队在原地休息了。在这一直爬上来的笔峭的山路上,战士们有的脸朝山下,坐在石子路上;有的脸朝左右的山谷,倚靠在路旁的岩石上;有的背靠着背,有的四五个人围在一起。人们打火抽烟,烟是宝贵的,火石却不缺少,道路上每一块碎石,拾起来都可以打出火星。战士们说笑唱歌,这一条条人迹稀罕的山谷,突然被新鲜的激发的南腔北调的人声充满了。
太阳直射到山谷深处,山像排起来的一样,一个方向,一种姿态。这些深得难以测量的山谷,现在正腾腾的冒出白色的、浓得像云雾一样的热气。
就好像在大地之下,有看不见的大火在燃烧,有神秘的水泉在蒸发。
“这不是烟,”老温抽着烟,对芒种说,“这是云彩。我们种地的时候,常说西山里长云彩,就是这个。”
随后他们就继续行军了,他们在这无边的烟云里穿上穿下,云雾越来越浓,山谷里响起了雷声。
“又可以不动脚手的洗洗澡和洗洗衣服了。”老温兴奋的说。
在这些年代,风雨并不会引起部队行军的什么困难,相反的大家因为苦于汗热,对风雨的到来,常常表示了不亚于水鸟的欢迎,他们会任那倾盆的大雨在身上痛痛快快的流下去。
这里的山路石头多,就是在雨中,也不会滑跌的。
往上看,云雾很重,什么也看不见,距离山顶究竟有多远,是没法想像的。可是雨并没有下起来,只有时滴落几个大雨点。他们绕着山的右侧行进,不久的工夫,脚下的石子路宽了,平整了,两旁并且出现了葱翠的树木,他们转进了一处风景非常的境地。这境地在高山的凹里,山峰环抱着它。四面的山坡上都是高大浓密的树木,这些树木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叶子都非常宽大厚重,风吹动它或是有几点雨落在上面,它就发出小鼓一样的声音。粗大的铜色的树干上,布满青苔,道路两旁的岩石,也几乎叫青苔包裹。道路两旁出现了很多人家,人家的门口和道路之间都有一条小溪哗哗的流着。又有很多细小的瀑布从山上面、房顶上面流下来,一齐流到山底那个大水潭里去。人们在这里行走,四面叫水、叫树木包围,真不知道水和绿色是从天上来的、四边来的,还是从下面那深得像井底似的、水面上不断窜着水花和布满浮萍的池子里涌上来的。
“看见人家了吧?”芒种逗老温说。
“这是仙界。”老温赞叹的说。
七十七
这里的居民,并不像老温说的是什么仙乡佛界,他们也像高山区的群众一样,生活非常贫苦。部队原来打算过了前面的关口再吃中饭的,现在进入了这样一个不平常的环境,村庄的几个老年人,相约出来,挡住爬山的道口,要部队休息做饭。那些妇女和小孩子们的欢笑惊奇的脸,全贴在粗木窗棂上,而窗棂外面,瀑布像水帘洞一样挂下来,她们看不清楚过路的人,更是多么希望男人们把客人引到家里来呀!
领导决定在这个村庄做饭。
部队在“街上”立正,然后分配到各家房子里。老温带一班人进到面对南山的一户人家。这一家的房舍,充分利用了山的形势,一块悬空突出的岩石做了房的前檐,后面削直的岩石就成为房屋的后壁。房椽下面吊挂着很多东西:大葫芦瓢里装满扁豆种子,长在青棵上的红辣椒,一捆削好的山荆木棍子,一串剥开皮的玉米棒子。两个红皮的大南瓜,分悬门口左右,就像新年挂的宫灯一样。
这家房子很小,祖孙三辈人却很齐全。老头子招呼着大家,叫老伴、儿媳和躺在炕上的孙女儿退避到炕角上去,把在灶火台上烤着的烟叶也清理了,让同志们坐下休息。
这一顿饭,因为村庄小并且还没有粮秣委员,下锅的是战士身上米袋里的小米。柴火不缺,家家门前都有砍下来的松杉树枝,这些木柴就是潮湿也燃烧得很旺。老温虽然是副班长,每次行军做饭,都自讨下抱柴烧火的职务,他很早就发现了这一工作的种种好处:费心不多,抽烟方便,如果赶上雨天冷天,还可以取暖烘干。
据老汉说,这里知道抗日还是不久以前的事。是一个从曲阳调到繁峙去的干部,在这里路过告诉大家的。这个干部过去是个石匠,几乎是唯一的到过这个山庄的外路人。至于见到八路军这还是头一次。
“八路军的好处,我们从那个石匠嘴里就听说了。”老头子说,“可是我们想,你们一定走不到这里来。”
“我们哪里也能走到的,大伯!”战士们说。
“我们一辈子可不常出门。”老头子说,“我今年六十七岁了,就没有离开过这四面山。”
战士们观察着这屋里的陈设,他们信服了老头子说的话。这一家人吃穿使用的东西,每一件都好像鲜明的打着这座高山的印记。他们的衣服,毛皮是一部分,树皮和草又是一部分。只有那害羞的、靠着窗台坐着一声也不吭的媳妇才穿一件布褂子。布的颜色是染的不匀的黑红色,这种颜色的原料也许是橡树的果实、乌拉叶,也许是长在山坡上的野靛。老头子用来抽烟,老婆子用来簪发,媳妇用来捻毛绳的,都是用兽骨削成。屋里很多工具是石器,好看的兽角兽皮,和肥大的果实种子一同张挂在墙壁上,这是他们的生活资料,也是他们的装饰品。
起初,这屋子里很暗。含有多量油脂的松枝,在灶火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