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初记-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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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种说:
“听见庆山哥的消息,大家都在高兴。我是问问你,我们能不能成了夫妻??”春儿低着头,用手抓着土。她刨了一个深坑,叫湿土冰着滚热的手。
半天工夫,她说:
“成不了,你养活不起我。”
芒种说:
“要是庆山哥回来了呢?假如我也有了出头之日??”“那我们就指望着那一天吧!”春儿说,“我又没有七十八老,着什么急哩!”
六
春儿回到家里,月亮已经照满了院,她开开屋里门,上到炕上去,坐在窗台跟前,很久躺不下。小白褂湿透了,带着柳子地里的泥土和揉碎的小草的味道。月亮从葫芦的枝叶里,从窗户的棂格里照进来,落在丰满的胸脯上,心口还在突突的跳动。
她感到有些后怕,又有些不满足。她仄着耳朵听着,远远的田野,有起风的声音。
她出来,西北角上有一块黑云,涌的很快,不久,那一面的星星和树木,就都掩盖不见了。干燥的田野里,腾起一层雾,一切的庄稼树木、小草和野花,都在抖擞,热情的欢迎这天时的变化。
半夜里下起大雨来,雨是那样暴,一下子就天地相连。远远的河滩里,有一种发闷的声音,就像老牛的吼叫。
今年芒种还没有给她们抹房顶,小屋漏了,叮叮当当,到处是水,春儿只好把所有的饭碗、菜盆,都摆在炕上承接着,头上顶了一个锅盖,在屋里转来转去。
堤埝周围,不知道从哪里钻出了这么多的蛤蟆,一唱一和,叫成了一个声音,要把世界抬了起来。春儿一个人有些胆小,她冒着雨跑到堤埝上去,四下里白茫茫的一片,有一只野兔,张慌的跑到堤上来,在春儿的脚下,打了一个跟头,奔着村里跑去了。
“看样子要发大水了。”春儿往家里跑着想。
第二天,雨住天晴,大河里的水下来了,北面也开了口子,大水围了子午镇,人们整天整夜,敲锣打鼓,守着堤埝。开始听见了隆隆的声音,后来才知道是日本人占了保定。大水也阻拦不住那些失去家乡逃难的人们,像蝗虫一样,一普面子过来了。子午镇的人们,每天吃过饭就站在堤埝上看这个。
那些逃难的人,近些的包括保定、高阳,远些的从关外、冀东走来。
从家里带出来的东西,越走越少,从这些人的行囊包裹、面色和鞋脚上,就可以判定他们道路的远近,离家日子的长短。远道逃来的人,脚磨破了,又在泥水里浸肿了,提着一根青秫秸,试探着水的深浅,一步一步挪到堤埝跟前来。他们的脸焦黑,头发上落满高粱花,已经完全没有力量,央告站在堤坡上的人拉他们一把。
有一个年轻的女人,把一个小孩子背在背上,手里还拉着一个。孩子不断跌倒在泥水里,到了堤埝边上,她向春儿伸伸手:“大姑,来把我们这孩子接上去!”
春儿把她娘儿们扶了上来,坐在堤埝上,一群妇女围上来,春儿跑回家去,拿些饽饽来,给两个孩子吃着,那个女人说:“谢谢大姑。我们也是有家有业的人啊,日本人占了我们那个地方。”
春儿问:
“你们家是哪里呀?”
“关外。当时指望逃到关里,谁知道日本人又赶过来,逃的还不如他们占的快,你们说,跑到哪里是一站呀?”
“孩子他爹哩?”春儿问。
“走到京东就折磨死了。”女人擦着泪。
“日本人到了什么地方?”人们问。
女人说:
“谁知道啊,昨儿个我们宿在高阳,那里还是好好儿的,就像你们现在一样,可是今天早晨一起来,那里的人们也就跟着我们一块儿逃起来了。”
人们都不言语了,那个女人叫小孩子吃了吃奶,就又沿着堤埝,跟着逃难的大流走了。
天晴的很好,铺天盖地的水,绕着村子往东流。农民们在水里砍回早熟的庄稼,放在堤埝上,晒在房顶上。
天空有一种嗡嗡的声音,起先就像一只马蝇在叫。声音渐渐大了,远远的天边上出现一只鹰。接着显出一排飞机,冲着这里飞来了。农民们指划着:“看,飞艇,三架,五架!”
他们像看见稀罕物件一样,屋里的跑到院里来,院里的上到房顶上去。
小孩子们成群结队的在堤埝上跑着,拍着巴掌跳跃着。
逃难的女人回过头来说:
“乡亲们,不要看了,快躲躲吧,那是日本人的飞机,要扔炸弹哩!”
没有人听她,有些妇女,还大声喊叫她们的姐妹们,快放下针线出来看:“快些,快些,要不就过去了!”
飞机没有过去,在她们的头顶仄着翅膀,转着圈子,她们又喊:“飞鸡,要下蛋了,你看着急找窝哩!”
轰!轰!飞机扫射着,丢了几个炸弹,人们才乱跑乱钻起来,两个人炸死在堤埝上,一头骡子炸飞了。
飞机沿着河口扫射,那里正有一船难民过河。河水很大,流的又急,船上一乱,摆渡整个翻到水里去。大人孩子在涌来涌去的大浪头中间,浮起来又淹没下去,一片喊救人的声音。
日本人的飞机扫射着,轰炸着,河里的水带着血色飞溅起来。
五龙堂能凫水的人全跳到水里去打捞难民。高四海老头子脱的光光的,拍打着浪头,追赶一个顺流而下的小孩子。他一个猛子扎了一里多远,冒出头来,抓住了小孩子的腿,抱到岸上来。他在搭救出来的水淋淋的难民中间走着喊:“谁是孩子的娘,这是谁家的孩子,没有主吗?”
有的人说:
“你老人家遮盖上点吧,这里净是女人们!”
高四海说:
“别放他妈的屁了,什么时候,还有这么些讲究!有理可就去和日本人说呀!”
他找不到小孩子的娘,把孩子嘴朝下放在河滩上,又跳到水里去了,他专门打捞着女人,打捞上一个来就问:“别哭,快吐吐水,你的小孩我给你打捞上来了!”
当女人摇头说不是她的小孩的时候,他就又跳进水里去了。
一直打捞到天黑,有很多人是叫大水淹没死亡了。人们点着一堆堆的柴火,烘烤那些打捞上来的人们。高四海穿上衣服,逢人就打听小孩的母亲。
有人说:这是从关外逃来的那个黑脸的年轻的女人的孩子,她恐怕是在水里炸伤了,没有力量浮起来淹死了,还有她那个大些的孩子。高四海听了,叫过秋分来说:“抱着这孩子到有奶的人家吃吃去,他娘死了,我们收养着吧!”
秋分说:
“这个年月,收养这个干什么呀?”
“你不抱他,我就抱他去,”高四海说,眼里汪着热泪,“这年月,这年月,还哪里的这些废话呀!”
夜晚,逃难的人们,就在熄灭的柴火堆旁边睡下了,横倒竖卧,河水汹涌的流着,冲涮着河岸,不断有土块滩裂的隆隆的声音。月光照着没边的白茫茫大水,和在水中抖颤的趴倒的庄稼。远近的村庄,担着无比的惊惶和恐怖,焦急和无依的痛苦,长久不能安眠。在高四海的小屋里,发出小孩子的撕裂喉咙的哭声。
“日本!日本!”在各个村落,从每一个小窗口里,都能听到,人们在睡梦里,用牙齿咬嚼着这两个字。
七
前些日子,子午镇也曾买回几枝枪来。田大瞎子自己带一枝八音子,把一枝盒子交给田耀武,有两枝大枪叫村里几个富农地主子弟背着,每天早晨起来,在十字街口集合出操,田耀武是指挥。这些子弟对出操跑步没有兴趣,又怕以后真的挑兵,总是等到巳牌时还到不齐,随便报报数也就散了。
并且,指挥虽然是大学毕业,也受过暑期军训,对于操法口令却非常生疏。
自从那天,好容易分做前后两行,他喊:“前排不动,后排向前五步走!”
以致后排的人顶了前排的屁股,田耀武在全村老百姓面前羞了个大红脸,也就懒的再集合这些人了。
这些子弟们对枪还是有兴趣的,他们在夜晚背上枪枝去串女人门子,对相好的夸耀,说他不久就是一个官儿了。田耀武因为自己的媳妇一直没有回来,和老蒋的一个女孩叫俗儿的交接上了,每天晚上就住在她那里。
俗儿是老蒋的第三个女孩。两个姐姐全出嫁了,长的也都平常;唯独这个老三,从小就显出是全村的一个人尖儿。十五六上就风流开了,在集上庙上,吃饭不用还帐,买布不用花钱。今年才十九岁,把屋里拾掇的干干净净,糊上雪白的窗纸,铺上大红的被褥。这天前半夜田耀武又来了,把盒子放在炕沿上吓唬她说:“小心着!你要再和别人好,这个玩意可不饶你!”
俗儿笑着说:
“你觉得我怕那个吗?我摸过的比你见过的还多哩!你瞎背着,会使吗?
你能这样——”她说着一只手抓起盒子来,抬起穿着红裤衩的大腿,只一擦就顶上了子弹,对准田耀武。田耀武赶紧躲到炕头里面去说:“别闹,别闹!看走了火打着人。”
俗儿关上保险,把枪放在桌子上,说:
“你用不着拿这个唬我们,我们不怕这个。你这样说:你再和别人好,我就不给你钱花了——那我就没有话说了。”
田耀武说:
“别废话了,你愿意和谁好就和谁好,我也快走了。”
“你到哪里去?”俗儿把灯挑亮,仄到炕上来。
“到南边做官儿去。”
“这个东西也带走吗?”俗儿问,她指指放在桌子上的枪。
“带着,道路上不平静。”田耀武说。
“你们有钱的人,哪里也能去,你也带我去吧,给你搓搓洗洗的。”俗儿笑着说。
田耀武只是笑了一下。俗儿说:
“和你说着玩儿哩,我跟你去干什么?我人穷命苦,活该受罪,日本人来了再说他来了的,在劫的难逃,天塌了还有地接着呢!可是,你这趟出去,盘川脚给,也得花不少的钱吧?”
田耀武说:
“家里有些现洋,老头子全埋起来了,我还得到城里铺子里去拿钱。”
“穷家还富路哩,何况你们是有钱的主儿,”俗儿说,“哪天走,规定了日子没有?我还得给你送送行哩!”
“不要你送行,”田耀武说,“快脱衣裳睡觉吧,什么时候走再告诉你!”
俗儿慢慢脱着衣服,又问:
“路上不平安,你有个伴没有?”
“没有,”田耀武说,“平汉路不通了,叫老常送我到濮阳,再从那里坐火车。”
“也得在五龙堂过河吧?”俗儿问。
“嗯。”田耀武答应着把灯吹灭了。
半夜里,村里住了兵,人们乱了起来,田大瞎子派芒种把田耀武从热被窝里叫走了。俗儿刚刚合上眼,就听见有人轻轻敲打着窗棂说:“走了吗?”
“走了。”俗儿说。
“问清楚了没有?”
“问清楚了:有枪有钱,老常送他,在五龙堂过河。”
“日期哩?”
“没有定准。”俗儿说,“你每天在河口上留点意就是了。
得了便宜,可别忘了我。”
“你的大功一件。”窗外的人压着嗓子笑着,“给你买件花褂。”
“你还进来睡不?”俗儿撒着娇问。
“你叫我就热锅吗,他妈的!”那个人说着,爬上房去走了。
村里住的是骑兵,起初人们以为是日本,不敢开门,军队砸开了门子,才知道是五十三军。马跑得四蹄子流水,披着鞍子就都在街里卧倒了。村公所赶紧预备吃喝草料,军队绕家串游,乱放枪,一条狗在街上跑,一枪打死。
田大瞎子把营长请到自己家里,好酒好菜应酬着,有兵闯进来,他就出来说:“老总别闹,你们官长在这里!”
“什么妈拉巴子官长,”那些兵用枪托子顿着田大瞎子的胸脯,“你叫他出来认认我们!是官长就该领我们和日本子打仗,王八蛋狗命的就会领着我们跑,把马都快跑死了,还是官长哪!”
军队乱夺乱抢一阵,不到鸡叫就又下命令往南开,那些军队,大声骂着街,爬上马去,歪歪斜斜的跑走了。“我看不行了,”田大瞎子把耀武叫到屋里说,“你先把你那长头发去了吧!”
“这头发要什么紧?”田耀武不大高兴。
“什么要紧?”田大瞎子大声吆喝,“你的命要紧!日本人就是讨厌念书的学生,光凭我可怕什么呀?”
母亲也劝,把老常叫来,拿把剃头刀子把田耀武的分头刮掉,箍上了一块西湖毛巾,田大瞎子说:“我看那么鲜亮的毛巾也扎眼。早些吃点饭,到城里去一趟!”
田耀武光着头往街上一走,大大增加了子午镇村民的恐日情绪,农民们偷偷说:“怎么区长把羊头也去了?”
“怕日本。”
“剃光头就不要紧了?我们可全是光头。”
“我看是鸡巴一样,日本人不管你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