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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节

风云初记-第3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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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儿带着两手面,去喊叫大娘。叫她赶快过来,有要紧的事儿商量。
    大娘立刻就来了,一听明白,就问:
    “合了八字儿?看了好晌儿?”
    “不用那个。”老温说,“个字只剩下四个字:人穷命苦。
    好晌不用挑,就是五月初五。”
    “几乘轿?几个吹打的?”大娘说,“就打着咱们定不起官轿,花轿总得有一乘。至少也得叫四个吹打的,娶场子亲事,连个响动儿也没有可不大好。”
    “我看全免了吧,”老温说,“抗日时期,凑合着办了事儿就算了。”
    “我不赞成大闹,也不赞成太省事。”春儿说,“今年不同去年,现在咱们是根据地了。我看就请咱村的子弟班来吹唱吹唱,叫他们喝上两盅就是了,也不费什么。”
    “他不懂得颜色布丝儿,明天集上,春儿去给他扯点布,做身裤褂。”大娘说。
    “行。”春儿答应着,“我再赶着给你做双鞋。”“那我就成了甩手掌柜的,什么也不管了。”老温笑着说。
    五月初五是端阳节。初四那天下午,小孩子们钻到村西大苇坑里去摘苇叶,回来叫母亲包粽子。其实小户人家还是吃不起,子午镇包粽子的不过十来家。春儿整整一夜没有睡觉,直到老常他们赶来两辆大车,老温穿戴好,到东头娶亲去了,她才稍稍休息了一下。
    本来订了四个吹鼓手,可是村中的子弟班,自动来了八个人。老常到工会一说老温娶媳妇,那些工人们争着来赶大车,要求拉着老温和新媳妇,围着村子多转几转。
    到东头,天还没亮,新人上了车,大车一直转到五龙堂村南里去了。
    太阳一露头,听见了大笛吹奏的将军令,大娘和春儿又忙了起来。关于接待新人下车的礼节,春儿和大娘很有一番争执。这是一个后婚儿,按照老理儿,要在新人下车以后,叫两个小伙子抱了大捆的秫秸,跟在她身子后面燎火把,为的赶走她身上带来的邪魔。春儿说那简直是拿着妇女开心,是封建势力对寡妇的残酷虐待。现在婚姻自主了,妇女的人格提高了,要免除这个,叫她像初次结婚时一样受到人们的尊敬,感到快乐。大娘只好依她,免去这一个步骤。
    院里挤满了人,新人一下车,大娘和春儿赶紧把她围随到屋里去,随后就插上了门子。
    小孩子们在门外顶撞着,爬到窗台上去撕窗纸,吹鼓手们站在院子里,拚命的吹打,四支大笛冲着天空,一低一扬,吹笛的人脸红脖胀,眼珠儿全鼓了出来。
    大娘和春儿在屋里忙着,春儿是有些手忙脚乱。大娘为了表现她经历的事儿多,并且还想叫春儿提前见习一下,以备结婚时心里有数,不着惊慌。
    她把结婚时一些繁重的手续,都加到这个新娘子身上来了。把新人弄得筋疲力尽,大娘才开门出来,鼓乐手们才停止演奏。
    院里放上几张方桌,酒菜十分简单,每桌上不过是一斤酒,一碟子绿豆芽儿,一碟子豆腐泡儿。人们喝的很高兴,老常带着老温,一桌一桌的给人们斟了酒,致了谢意。老常说:“酒薄菜少,我想也没人挑他的礼儿。大家多喝几口,也算是给他送行吧,明天,老温兄弟就到部队上去!”“这样更好。”人们说,“可有一桩,新报名的战士隔不得夜,明天一早,可不许叫新媳妇的大腿压住了!”
    “不能,不能。”老温笑着保证。
    晚上,老常又套上车,把新人和老温送回东头。大娘和春儿也跟了来,说了一会话儿,替他们端出灯盏带上房门,叫新郎新妇安歇了。
    从这一天起,老温就有了老婆孩子。一夜的时间很短,多半辈子在田地里操劳过去的汉子,从窗纸的颜色,看出天就要亮了。从幼年起,他的两只粗手,只是在风沙的田野里,抚摸着青苗和黄谷,泥土和草根;只是在炎热的太阳下面,操持着鞭把和镰把,犁杖和锄头。
    现在抚摸着的是身边的妻子。从幼年起,在他耳边响动的只有大道上车马的声音,水井边辘轳的声音。现在听到了女人轻轻的嘱咐。除去田大瞎子的吆喝,老少当家们的白眼,在天地之间,原来还有这样可爱的声调和欢喜温柔的眼色。
    然而,他还是很早就起来了。穿好他新做的服装,告别了新婚的妻子。
    到城里找芒种去报名参军了。
    因为,有了妻子,就有了牵连,也就有了保卫她们的责任。生活幸福,保卫祖国的感情也就更加深了。
    五十七
    女人把他送出大门来。她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扶着门框,看着老温走到街上去。她说:“春儿给你做的这身衣服很可体呢,颜色也好。”
    “到军队上恐怕就穿不着了。”老温爱惜的轻轻拍着褂子的前襟说,“等我换了军装,有方便的人就把它捎回家来,在外边丢了怪可惜了儿的。”
    “衣裳不要丢,也不要忘记我们。这会城里不知道还有照像片儿的没有?
    你要能给我们捎回一张穿着军装照的像来,那多好埃”女人说。
    “照那个干什么,光花钱。”老温说,“家去吧,我这就走了。”
    他走到街上来,往东西两头一看。这时候,普通人家还都没有起来,只有村里的长工们,勤谨的农民们,集合出操的男女自卫队员们,开始在街上活动。老温不愿意惊动别人,他很想从小胡同穿到村外去。可是老常正在井台上打水,早就看见他了,三把两把提上水桶,把担子往旁边一扔,大踏步赶过来说:“怎么起的这样早?也没吃点东西?我是说拾掇清了,再去叫你的。咱镇上的工人同志们,约会下要欢送你一下。”
    “不要送了吧!”老温笑着说,“大家都很忙。”
    “早晨的工夫,忙什么?芒种走的时候,没有热闹一下,那时咱们还没有组织。”老常说着跳到当街一个半截碌碡上,向村西那头扬着手吆喝了一声,几个长工,就都放下水桶跑过来了。
    这些长工们,都在壮年,一清早就敞着怀,宽大的胸膛晒得黑黑的,走起路来,拿着摇鞭把赶大车的姿势。他们跑到小学校里,推出那架大鼓来。
    一个年老的,在后面抡起两根像擀面杖一样粗的鼓棰。
    这是惊天动地的音响。使小孩子们,顾不得穿裤子就跑到街上来了,妇女们一手掩着怀也跟出来。男女自卫队,踏着鼓点,迈着坚强的步子,排队过来了。
    “欢送老温同志武装上前线!”
    在子午镇大街上,是什么力量在鼓动人心,在激励热情,在锻炼铸造保家卫国的决心呢?是谁在领导,是谁在宣传?“同志们,乡亲们!”老常站在碌碡上说,“老温同志就去参加咱们的八路军了!他像我们一样,在别人家,辛辛苦苦干了几十年。昨天才成了个家,今天就到队伍上去。这是我们工人弟兄的光荣,这是我们工人弟兄的榜样。他为什么这样做呢?还是叫老温同志自己给我们讲究讲究吧!”他说完,就从碌碡上跳下来。
    老温不愿意登台讲话,过去两个长工,差不多是把他抬到碌碡上去。
    他站稳了,慢慢的说:
    “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工人弟兄们会明白我的心思。我胡涂了几十年,从去年七月间到现在,才从一连串的实际事儿里,看出一个道理来。我从共产党八路军这里看见了咱们的明路,日本和张荫梧过来了那就是咱们的死路,只有这个八路军,才能保卫我们的国家,才能赶走日本,只有参加这个八路军,才能解放我们工人和那些受苦受难的人们!”
    “老温哥,你先走一步,我们就跟上来!”子午镇十几个长工,围着老温到村外来。
    这样晴朗的天气,大鼓的声音是多么清脆!远近十几里都可以听到了,更何况那仄着耳朵站在小小庭院里的新人?
    光荣,随着大锣大鼓的声音,飞到小院里来了,飞到女人的耳朵边、小孩的头顶上。它旋转着,跳动着,长久不能消散,一直到战争的胜利。
    到摆渡口,老温才伸着大胳膊,把人们拦回去。在五龙堂的堤头上,又有很多人站在那里欢迎他了。
    到城里一共是十八里路,在这十八里路上,老温有几十年的感触。到了城里,他才觉得肚里饿了,在十字街口找了一家豆腐脑棚,坐在临街的一张白木桌旁边的板凳上。掌柜的用围裙擦着手过来,老温说:“盛一碗,多加醋蒜!称一斤馒头。”
    他掏出烟袋,抽着,望着大街上来往的车马、军队。在过去,无论是赶集上庙,出车走路,他最注意的是车马。牲口的毛色,蹄腿的快慢,掌鞭的手艺,车棚的搭法,车脚的油漆,车轴的响动。今天,他注意的是军队。
    在他眼里,今天的队伍,已经不像去年冬天。去年冬天,我们的队伍,在服装上还是不么不六,在走动上还是一群一伙,今天的队伍,是服装也一律,步伐也整齐了,枪枝的披挂得法,马匹的鞍鞯齐备。
    是谁在指挥,是谁在训练?农民们为什么这样快就变成了支持祖国北方的坚强的长城?从今天起,老温也就不是给当家的收割几亩庄稼,看养几匹骡马,他的职责扩大了,他是保卫这一片广大的乡土、关心祖国的前途的人民战士了。
    掌柜的端了饭菜来,他慢慢的吃着,还望着南来北往的人们。
    北大街通着北关,是从保定来的大道,大街两旁都是客店,门口都还挂着久经风雨的笊篱。现在车马不多,街口上只有两挑卖馒头的柜子,几只卖青菜的筐子。从北边过来一个老年人,他的头发多日不剃,布满风尘,脸晒得很黑,皱纹像一条条的裂口。一身黑色洋布裤褂,被汗水蒸染,有了一片一片的白碱,脚下的鞋,帮儿飞了起来,用麻绳捆在脚背上。这是一位走过远道的人,他已经很疲乏了。可是,使人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好强的汉子,走在人群里,他拿着一种硬架式。从这个架式,老温猜想这也许是一位赶四五套大车的好把式。
    老人后面,有一位中年妇女,她穿一身蓝色洋布裤褂,头上的风尘,脸上的干裂,和老人是一样的,她背着一个黑色的破包袱。
    老人走到十字街口,等女人跟了上来,笑着说:“这可就到了,这就到家了,还有十八里路。你看看,这就是我们县里最热闹的西大街,你看那座石牌坊,是明朝的物件哩!”
    “那我们就歇息一下子吧。”女人说话是外路口音。“要歇息歇息,”老人说,“还要吃点儿东西。来,吃碗豆腐脑,我有七八年不吃这家的豆腐脑儿了。”
    老人招呼着女人坐在老温对面的板凳上,女人仄着身子把包袱放在脚底下。
    老人的口音,老温听着很熟。他仔细看了看,从老人那在高兴的时候、眼睛里的跳动的神采,他认出这原来就是他多年的老伙计,秋分和春儿的父亲吴大印!
    “大印哥,是你回来了呀!”
    老人站起来看了看,就抓住了老温的两只手。
    掌柜的端来两碗豆腐脑,老温说:
    “再拿二斤馒头来,一块算账。唉呀,大印哥!这咱们可就团圆了,就差你一个人了。”
    他拉着吴大印坐在他的身边。大印说:
    “我出去七八年,没有一天不想念你们。人一年比一年的老了,在外边又剩不下个钱,光想回来,可没有盘川呀!今年听说咱们这里也有了八路军,改了势派,我就一天也呆不下去了,走!要饭吃,也要回老家。老弟,这一路真不容易呀,全凭你哥哥从小卖力气,修下的这副腿脚,换换别人,早躺在大道旁边了。老常兄弟好吧,芒种哩?”
    “都好。老常哥是咱镇上的工会主任,”老温说,“芒种去年就参加了八路军。我对你说吧,咱这里可大变样儿了,庆山也回来了,是一个支队的司令,你看!”
    “你看,”大印对那女人说,“这个支队的司令,就是我们那个大女婿!”
    女人正低着头吃饭,抬起头来笑了。老温说:“这是谁?”
    “这是,”大印说,“这是你的新嫂子。出外七八年,这算是那落头。”
    “我们这里的妇女可提高了,到镇上就要参加妇女抗日救国会哩,”老温高兴的说,“春儿就是主任!”
    “春儿,就是咱们那小闺女。”大印又对女人介绍。
    五十八
    在县城里,吴大印知道了村里的很多事情,故乡的新的变化,在他的心里已经形成了一个约略的轮廓。老温也和他谈了自己结婚,现在就去参军的事。直到天快晌午,豆腐脑棚的买卖忙上来,他们才分手告别。
    吴大印领着女人回子午镇去,这十八里路,他走得非常快,女人得时时喊叫他等一等。
    起晌以后,他们到了子午镇的东街口。墙院还是旧墙院,堤过上的柳树高密了。乡亲还是旧乡亲,子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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