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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

风云初记-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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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对你们没有信心,第一你们不会用人。”李菊人说,“地方上藏龙卧虎,像我这样的人才,竟引不起你们的重视,真真奇怪!”
    “我们什么时候不重视你?”李佩钟说,“你什么时候想过做工作呀?”
    “鸡毛蒜皮的勾当自然我是不干。”李菊人郑重的说,“我只想在司令部弄个参议干干,你对事儿可以和吕司令念道念道。有个附带的条件,就是我不能跟他们吃小米,另外得给我三件家伙两匹马,外带一个特务员!”
    李佩钟失望的托个辞离开了他。回来的路上,她又经过高庆山和秋分睡觉的房子那里。
    从矮矮的院墙望进去,屋里还点着灯。听见脚步声,院里的一只小狗吠叫起来,秋分的影子,在明亮的窗纸上一闪,把灯吹灭了。
    李佩钟想去看看那些民工们睡下了没有。她奔着西关来,街上的店铺都上了门,只有十字街石牌坊那里,还有两副卖吃食的挑子点着灯笼。李佩钟在那里遇见了芒种。
    “这样晚了,李同志还没休息?”芒种给她敬着礼说。
    “还没有。”李佩钟说,“你干什么去来?”
    “给支队长又送了一条被子去。”芒种笑着说。“你没事跟我到西关去一趟吧,”李佩钟说,“我们去瞧瞧那些民工们睡觉的地方。”
    芒种高兴的答应了,这对他是一个愉快的差遣。他规规矩矩的跟在李佩钟后面,从身上摘下手电筒来,照明前面的道路。
    “我用不惯这个,”李佩钟笑着说,“我道路很熟,摔不了跤,一照倒眼花起来。”
    西关一带,虽说住下了这么多民工,街道上却非常安静,大家工作一整天,全安歇睡觉了。只有天主堂旁边,春儿住的那家小店房里,还点着灯火。
    “春儿就住在这里,我们去看看她做什么哩?”李佩钟小声说着,轻轻的走到窗台外面。窗纸上的人影儿分明,春儿和店家老大娘,对坐在炕上说话儿。
    “你摸摸,这炕热上来了。”老大娘说,“我特意给你烧了一把柴火,你小孩儿家,身子单薄,睡凉炕要受病哩!”
    “大娘费心。”春儿笑着说。
    “咱娘儿两个有缘,”老大娘说,“一见面我就喜欢你,疼你。我是六七十岁的人了,又住在城关,好姑娘好媳妇,看见的不知道有多少,说起来,哪个也比不上你。你是我心尖儿上的人。”
    “大娘夸奖。”春儿又笑着说。
    “我不知道你瞧得起这个大娘不?我满心愿意把你认成个干女儿。”老大娘仰着脖子说。
    “只要大娘不嫌我拙手笨脚就行,”春儿说,“我是怕不能得儿的哩!”
    “这就好了,一言为定。”老大娘很高兴的说,“咱娘儿俩都是苦命人,你从小孤身一人,我也是年轻轻就守上了寡,从今以后,我们就都有个亲人儿了。”
    “干娘什么时候守寡的?”春儿问。
    “就是有这个那一年!”老大娘用手一指,“修天主堂的那年,外国鬼子强占了咱那么大的一片庄基,还打死了你那干爹,又把我赶到这里来住,孩子,我有冤仇呀!”
    老大娘呜呜的哭了起来,春儿劝解着,老大娘忍着泪说:“要不你一提说是抗日,我就喜欢哩,你经的事儿还少,外国人可把咱中国欺侮坏了哩!”
    李佩钟和芒种只听见老大娘哭泣,听不见春儿说话。这女孩子正在沉默着。她几岁上就死去了母亲,正当她需要人教导的时候,父亲又下了关东。
    最近一百年,在祖国的身上,究竟经过了多少次外人的侵辱,在平原农民的心里,究竟留下了多少悲惨的记忆,她知道得很少很少。这需要有一个经历多次灾难的母亲,每逢夜深人静,就守着一盏小油灯,对她慢慢讲解。可是春儿并没有这样的一个母亲。现在,她受到这一种教育了。这是神圣的民族教育,当它输入到春儿心灵里的时候,正和她那刚刚觉醒了的、争取解放争取自由的尊严的要求碰在一起。立时,一股拧搅在一起的强烈的力量,就在这个女孩子的心里形成了。一百年来,农民们几次在反抗外人侵略的时候,在保卫家乡的战争里流了血。这里的农民,是因为历次斗争失败,受了压抑,意志消沉;还是积累了斗争的经验,培植了反抗的热情?是失去了信心;还是蕴藏下了更大的力量?两种情形都存在吧,但是,共产党来教育了他们,长久埋藏在平原上反抗的火种燃烧起来了。
    最后,春儿说:
    “干娘,所以说,我们要坚决抗日呀!我们的国家强盛起来就好了。”
    “我也成天这么盼望,”老大娘说,“咱这里离圣姑庙不远,我每逢初一十五就去烧香磕头,求她保佑着咱们的军队打胜仗。刚才老道姑对我说,圣姑这两天不大高兴哩!”
    “她怎么不高兴?”春儿问。
    “她给人们托梦,说八路军不该拆城,拆了她的官墙,要犯罪哩!”老大娘说。
    “干娘信不信呀?”春儿笑着问。
    “我怎么不信?别的不信行,这圣姑的灵验,你可是不能不信呀!”老大娘把手合了起来。
    李佩钟偷偷笑着,刚要推门进屋里去,忽然听见城墙边大榆树上的乌鸦飞腾了起来,在黑暗的天空里,盘旋惊叫。接着又有砖瓦从城门楼子上飘下来的声音,芒种抓起手电筒,李佩钟拦住说:“不要照!一照就惊走了。你轻轻爬上城墙去,看看是什么人!”
    芒种掏出枪来出去了,春儿听见声音跑了出来,拿上自己的小镐,也跟到城墙上去。
    他们在城门楼上捉住了两个人,一个拿着铁铲挖洞,一个正往里埋炸药瓶。
    春儿说:
    “这是汉奸来破坏我们!要不是看见的早,明天一拆城门楼,还不都把我们炸个粉碎!”
    老大娘拽着一根柳木棍,也气喘喘的爬上来了,就近一看说:“我认的他们!这个是天主堂种菜园子的王二鬼,那个是圣姑庙的小道士,咳呀,我那老天,你怎么也跟着他们造孽呀!”
    小道士哆嗦着说:
    “我不愿意来,是老道姑逼着我来的呀!”
    李佩钟叫把他们押到县政府,派人报告给高庆山,连夜又逮捕了主使的罪犯。
    三十五
    第二天,决定召开一个大会:宣布破坏分子的罪状和对他们的处罚,再向群众做一次动员,说明游击战争的道理。另外就是拆城的民工和驻防部队的联欢。
    有人提议,把昨天晚上捉汉奸的故事,编成一个剧本,真人上台,在大会上表演。就叫政治部剧团的团长来负责组织这个工作。
    这个团长在“七七”事变以前,就爱好戏剧,曾经在北平参加过青年学生们组织的话剧团体,抗战以后,抱着青年文艺工作者无比的热情,参加了人民自卫军的政治宣传工作,亲自背着幕布行军,到处在街头上张贴招收演员的红纸布告,不久就成立起一个战斗性的话剧团。
    这天早晨,他接受了这个任务,背着一挂包化装的油彩从子午镇赶了来,到支队部找到芒种,带他来到春儿居住的小店。老大娘倒没的说,一口答应了,春儿一听说,叫她在大城里,当着这么些人演戏,说什么也不干,团长着急的说:“女同志,这是一件光荣的任务呀,你既然实际上做过这样一件工作,难道你就不希望把你的英雄行动,再用艺术的形象表演出来,教育更多的群众吗?”
    “实际做,那倒没什么,”春儿红着脸跺脚说,”叫我演戏我干不了,一上台我连嘴也会张不开。”
    “那有什么难处?”老大娘在一旁撺掇着,“我们在底下怎么说的,到台上也怎么说,不就行了吗?”
    “是呀!”团长说,“不过也不能完全照样,这里还有一段艺术加工的创作过程。”
    “你看难不难?”春儿说,“还没动手演哩,只是这个同志说的话儿,我就一门不摸!
    还是叫我到城墙上搬砖头去吧!”
    说着就抓小镐儿。
    “不行,不行!”团长拦住她,“晚上我们就得演出,我已经给你请过假了。我们快来排戏吧,这就是舞台面。”他夺过春儿手里的小镐儿来,在老大娘的门口,画了一个四方形的界限。又叫芒种借了一张板床来,上面放好一台高高的灯盏。“剧情我已经了解过了。”团长说,“就开始上场吧,大娘和春儿坐在床上,坐下呀!这就是炕。芒种过来,站在这里,这里是窗台。”
    “不是还有李县长吗?”芒种站过去说。
    团长说:
    “她有事不能来,不要她了。等审案子的时候,再叫她出场也可以,艺术并不是照抄现实,作家有独自选择取舍的方便!”
    “我又不懂了啊!”春儿盘着腿坐在床上,侷促不安的说。“这有什么不懂的!”团长说,“我是导演,你们听我的指挥就行了。就从你和大娘守着灯谈话的时候演起,大娘先张嘴吧!”
    “我们先说的是认成干亲。”老大娘回想着说。“不要叙述,要直接诉诸观众!”团长说,“不要看我,按你们当时的情形讲话!”
    老大娘和春儿开始演起戏来,老大娘说:“不知道你心里怎样,我满心愿意把你认成个干女儿!”“停!”团长把手里的小镐一摆,“这个地方,大娘的表情还要热烈一些,‘我满心愿意’这几个字要提高一些,像这样??”他做了一次示范,春儿笑了起来,她在日常生活里,并没有听到过这样说话的声音,它不像是在露天地儿里说话,它像是把头钻到了水缸里一样。
    “严肃一点。”团长说,“继续。”
    下面一段的进行,团长显然还满意,他把两手插在军装口袋里,用一只脚尖,轻轻的敲着土地。
    老大娘说:
    “我见过的姑娘媳妇,不知道有多少,说起来,可谁也比不上你。”
    “大娘夸奖。”春儿笑着说。
    “停!”团长走到界限里边来,对着春儿说,“你傻笑什么?要低下头去,表示害羞。
    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扭右下角的衣裳襟儿。”
    “为什么扭衣裳襟儿?”春儿问。
    “你照我说的做就是了,”团长说,“这能加强羞臊的效果。
    “可是这两个手指头儿?”春儿举起右手来问。
    团长点点头。
    戏剧进行着,老大娘说到店房被夺、丈夫被杀害的时候,真的哭了起来,低着头用手擦眼泪。春儿和芒种也忍不住垂头滴下泪来,团长大声说:“大娘!这是一个高潮、沸点,舞台上要像开了锅一样!
    抬起头来,眼睛望着天幕,把声音提到最高度,喊!”
    “哪里是天幕呀?”大娘忍住眼泪说。
    上午排好了戏,晚上就在城隍庙的戏楼上演出了,全体民工和整个支队的战士都到了会常团长在后台守着一碗油灯,在春儿的脸上特别是眼皮上,抹了很多的油彩,使她感到像贴上膏药一样疼痛和头晕。出台来,她演的很认真,一动真感情,很多地方就忘记了团长的导演,可是效果很好,观众看来顺劲,也很受感动。从这一回,春儿就学会了演唱,再登台讲话,也不会脸红。芒种死记着团长的话,在台上很拘束,连脚手也不知道往哪里放,演的最失败。总之,这次演出尽管还有很多缺点,却是把真人真事运用在艺术创作上的一个开头。
    演完了戏,支队部的民运科长登台讲话,他说全体民工同志们很辛苦了,明天部队停止练兵,帮助大家拆一天城,叫妇女同志们休息休息。
    春儿带着擦不干净的油彩,代表妇女民工讲话,她说谢谢部队同志们的帮助,我们还是希望武装同志抓紧时间练兵,这才是我们胜利的最可靠的保证。明天我们也不休息,我们要把战士同志们穿脏穿破的衣服,全部洗洗缝缝。
    第二天,春儿她们选择的集体洗衣服的地点,是圣姑台左边的清水池。
    这个水池周围全是碱地,地面上像铺着一层雪一样,水池里的水碧绿澄清,洗出来的衣服光滑洁净。没有结婚的女孩子们,全参加了洗衣组。
    她们跳跳跶跶像赛跑一样,绕着池子选择自己工作的地方,蹲在那里,用水撩逗着左右的伙伴,又带着一脸水珠儿跑到圣姑台上去。
    站立在圣姑台上,可以看到整个县城的景致。很多人家刚刚点火做饭,轻烟和嫩柳点缀着北方的小城。圣姑的大殿锁闭着,女孩子们扒开窗纸,往里面看。
    “人们都说这是那圣姑的真身,是吗?”五龙堂一个女孩子回过头来问春儿。
    “怎么会是真的呢,”春儿说,“这是用泥捏的呀!”
    “为什么像真的一样?”那个女孩子又问。
    “要我给你们讲讲吗?”春儿对身边的女孩子们说,“这里边有个好听的故事哩!”
    “给我们讲讲,你得给我们讲讲!”女孩子们全围上来撺掇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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